用过晚饭,她们都没有即刻离席。
陶夫人望着静漪,问道:“有心事?”
静漪日日都有心事的。她挂心的人和事太多,这其中最重的那一个,是她们共同关心的。静漪日常不管怎样犯难,公事也好,私事也罢,总要在她面前掩饰几分,是怕她更担心的缘故。不过她看得出来,静漪今天想必是想掩饰也有心无力。
果不其然静漪被陶夫人一问,沉默片刻,问道:“母亲,您怕吗?”
陶夫人明白过来,面色如常地道:“怕也无用。”
静漪沉默。
陶夫人说:“说吧。我没有受不住的事。”
静漪舒了口气,尽量和缓地跟陶夫人讲了逄敦煌受伤的事情,又同她讲了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母亲您能带囡囡先走的话是再好不过的。我恐怕还得很长时间才能脱身。”静漪是商量的语气。
陶夫人沉吟。她的目光落在孙女遂心身上。
遂心已经伏在静漪膝上睡着了。
静漪轻柔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鬈发,听到陶夫人轻声说:“要走要留,自然是一起的。我先前想着,像尔宜同白家太太带孩子避祸回乡,也不失为好计策。如此文谟才能无后顾之忧。咱们同白家又是另一样的,若你没有这份事做,去哪里也都是可以的。但你这份事,总要有始有终。留你一人在这,我也不放心。我想,这毕竟是法租界,日本人再猖狂,在租界里行凶,毕竟没有那么方便。再说即便要走,也要周密计划,不是说走就走,贸然行事,反而不妥。”
静漪点头。
她和陶夫人商量了一番,下一步,留下来该怎么做;要转移又该怎么做……陶夫人到底是经过了无数大事历练的老人了,她虽然没有给静漪什么建议,但她这份儿沉稳从容,已经让静漪觉得分外有力量。
陶夫人到时间便催静漪上去休息,要让遂心的看妈来,静漪却亲自抱了遂心上去。陶夫人见她疲累,抱着遂心上楼去,走两步便气喘,虽皱眉,却也没说什么。直跟着静漪一同去了遂心房间,看她照顾遂心,不由得道:“老七虑得也是。这时候,一个囡囡照顾起来已是费心费力,如何担得住再折腾……”
“牧之是替我考虑得多些。”静漪轻声说。
她看着柔和的灯光下遂心好看的让她心尖儿若轻舞的蝶翼般颤起来的小模样儿,眼前渐渐如起了雾……她回头看时,陶夫人已经不在房中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陶夫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交谈虽说仍是不多,可也不算少,像今晚,就说了很多……日常她想到家里有陶夫人在,就会觉得踏实些。
李婶敲门进来说程先生,楼下有客人到了。
静漪略皱眉头,望了李婶问是什么人。这几日她的公馆真可谓热闹,不速之客接二连三。再这么下去,就是为了清净,她也得换个地方住了。
李婶见她有些不快,忙解释说那人说是程老爷派来见十小姐的……
静漪下楼去一看,来的却是林之忓。
“十小姐。”林之忓望着款款走下楼来的静漪,恭敬行礼。
林之忓照旧穿着他恒久不变的黑衣。站在客厅里,像个浓重的黑影。静漪下楼时边走边观察他——与他习惯穿着的黑色衫裤不同,难得地见他一身西装。可也就是这一身难得穿在他身上的西装,令他看起来别扭的很。于是他冷峻的神情和气质,就因为这一点别扭,相映成趣——静漪忍不住微笑。
她越微笑,之忓就越别扭。
一声十小姐叫出口,竟也像是舌尖打了结。
第455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九)
静漪赶快请之忓坐下来说话。
之忓不坐,先说明来意,再把程世运夫妇给女儿的亲笔信奉上。静漪接了信便拆开来。
“老爷和太太让我来是听候十小姐差遣。十小姐决定撤离上海,我就护送;十小姐要留下来,我就留在这里,照应小姐出入平安。”林之忓说完了,仍站着看静漪读信。
静漪迅速将信读了两遍。
父母亲信里所写的与之忓所说大致相同,只是交代得更详尽些,还叮嘱了些其他事项。所有的事归结起来也都是一个意思,把父亲用着最得力的之忓派来保护她。尽管如此,他们仍以她的意愿为先,但如果执意继续留在上海,凡事要量力而行,绝不可勉强……她看看之忓——之忓这一身西装穿在身上,虽让他别扭,却也显得他精神百倍,煞是好看——他是为了到这里来,不至于显得同她的身份地位格格不入才换了这样的装束的吧……她心里无限感动,轻声道:“忓哥哥,有劳你了。”
之忓是怔住了,半晌无言。
静漪成年之后,总是叫他之忓大哥,忓哥哥这个亲切的称呼,还是她尚在幼年时,曾经那么叫过……那时候,她不过和她的女儿遂心一般的年纪。而他是个比她的哥哥们多些野性子又比四宝他们这些家生子少些为人奴仆自觉性、翻墙爬树掏鸟窝扒树洞捉鲤鱼都拿手的男孩子罢了……
“不会。”之忓终于挤出这两个字。
静漪知他话少,且人已经来了,又是父亲的命令,她纵然觉得此举并无必要,也不能立即就把人撵回去的。她看了之忓,想再问问,父母亲随三哥转移到后方后日子过的惯不惯、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这些日子是否安好,还有其他人都怎么样了……但想着之忓一路辛苦,于是只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形,忙交待李婶快些给之忓收拾出房间来,让他早些休息。
“咱们明儿再说。”她轻声道。
之忓行了个礼,转身同李婶道声有劳带路。
等之忓随李婶去了,静漪又将家信看了一遍——父亲许是真的上了年纪,从前他哪里会在信里叮嘱她记得暑天记得随身携带人丹这样的小事呢?即便是想得到,恐怕信也该由程仪代笔的。如今反而是嫡母,越来越不啰嗦了……
静漪起身,在客厅里慢慢踱着步子。
今晚月色很好。
她站下,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她新近添的习惯,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总要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不知他是否还有心情,趁便仰望下这月朗星稀的夜空?
想必是很难的了。
李婶回来问她还需要什么、时候不早了要不要用点什么?
静漪说不用了。
看李婶就要退下,她说李师傅在陶司令身边一切都好的。
她上封信里替李婶问了句李师傅的情况。陶骧还好记得回复她。其实她记得问,也是想着李师傅若是好,那么陶骧和身边的人,饮食就有保障。最起码有条件的时候,总有口热的吃……她看李婶听了自己的话,面上有隐隐的喜色,心里着实宽慰些。
李婶说:“程先生,您早些休息吧。今天看您是特别累的样子。”
“好。”静漪点头,让她下去了。
钟摆滴滴答答地走着,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深深地吸着气,想让夜晚这清凉湿濡的新鲜空气令自己清醒一下……然而今天晚上,这样的努力都没有用。
思念来得如此突然又猛烈。再清冷的月光也阻止不住。
她攥着怀表,看着秒针一步步地走着、走着……快走到那个约定的时刻前面了。
她悄悄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去。
她关好房门,去洗了个冷水澡。
出来时她仅着一件极薄的丝绸袍子,头发湿漉漉的。经过穿衣镜时她并未驻足,只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影——为了日常便利她将头发剪短了好些,此时头发湿着,更显得短……她自己看了,都觉得不甚美观;他看见,不知又该怎么皱眉了。好像她这一头秀发都是他所有的,每一寸每一分最好都别损失……
静漪拿毛巾擦着湿发。
洗头膏的香气淡淡的,是好闻的牡丹花的味道……她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换了这味道的洗头膏了。或许就是那段时间,他在家里,说爱闻这个香气呢……他很有一番自己的道理,来“干涉”她用什么味道的洗头膏——他硬是说这个味道的洗头膏旁人或许也会用,但是用在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迥异于人呢……那个惯会胡搅蛮缠、且又总有法子达到他目的的人啊,没出几日便果然让她习惯了用这种洗头膏。
想一想,那段时间,时时处处的,她总想尽量就顺着他的意。这等能让他快活的小事,她也便听了他的话……虽然她打心眼儿里并不觉得这盒洗头膏的香味有什么好闻的,可是他就是爱上了……
静漪停下手来,揉搓着手中的毛巾。
如果此时她能看一眼镜子,会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嘴角微微上扬,是微笑了的……
她想着他那日替她擦干头发、挽着她垂到肩头的发,抱怨说看不到她长发的样子。那语气,像是什么了不得的憾事。
她已经多年不留很长的头发,总是图方便、把打理长发的时间生下来用在别处去的意思。可他说,还记得她长长的垂到腰下的乌油油的那根长辫子,说是一颗颗指肚大的宝珠嵌在发间,随着婴儿手臂粗细的长辫子轻轻摆动,宝光流动,委实美到夺目……她简直忘了自己什么时候做过那样的打扮。
他都记得。
他说那一天,你和我说你不要嫁给我……
啊,那一天,她鼓足了勇气、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去同他谈判呢——她不得不做出强硬而又满不在乎的神气,其实心里怕的很呢,却也明白既然自己既然是不肯嫁,站在他面前开了口,就叫做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都得撑下去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她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他……是那样的一天。
虽然她许久不曾想到过那一幕,他一提及,她才知道他竟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她那日的衣着打扮、说了什么话、甚至一颦一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她以为自己并没有上心他这个人,一旦回想,惊觉当时的种种,她也历历在目……
静漪再次确认下时间,转身走过去,推开里间的小门,进去后将门关紧、再反锁。她站在门内听了一下外头,寂静无声,门内的声音也像是完全被抽走了,静得耳边一丝声响也无。她定定神,回身从那个厚重的花梨木大衣柜门后取出一个很沉的小皮箱来放到桌案上。她坐下来打开皮箱,将耳机戴好,打开机器,慢慢调试。耳机中有沙沙的电流声……她的心跳原是缓慢而深沉的,此时却渐渐加快了。
她调整着频率的同时,也调整着呼吸,但到了此刻,这些方法总是不太管用。
这是她和他之间无形的联系。借助小小的电波,借助无影无踪的讯号,开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通道,让他们能够偶尔相会……想出这个法子很偶然,也是无奈之举。她摸摸索索地学会了使用发报机。头一回向他提起,他的脸色不十分好看。她缠了他很久,他总是不肯松口。她为了达到目的,用了许多不成为理由的理由,比如他只要让人顺道接收就好了,比如她会严格遵守规定、每次都用不同的编码,比如他不回电报也完全没有问题……在她以为自己白费了这番力气,他不会同意用这个方式联络的时候,他说了句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也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于是每个礼拜中的这一天的这个时候,如果运气好她会收到来自他的平安讯息……如果没有,她知道他此时心里也是惦着她的。
仿佛只要同时心中有着对方,就像是在此刻真实相拥。
这一个月来,她只收到过一次他的电报……她想这样的情况,无疑是更说明了他真的完全顾不上理会她。也许今晚一样是空等一场,她还是想等。
她静静地坐着。
四周密封的小屋子,一点风都不透。她拿了把扇子放在手边,却也顾不得扇出点凉风来……不知等待了多久,终于接收到电波时,她简直要跳起来了。
她拿着笔,在纸上记录着电码,每写出一个笔画,手都在发颤。待电码接收完毕,她小心翼翼地翻译。
毕竟生疏,好一会儿,她才破译过来。
今晚只有四个字:平安,保重。
她默默地看了这四个字,将自己的回电发了出去——安好。勿念……她想了又想,还是加了两个字。
想你。
莫尔斯码的想你发完比念出声来要长得多。静漪觉得仿佛这样,她的思念也变得更长久了……她等了一会儿。对方并没有马上回电。
她想或许机要处的人译好、拿给他也需要时间。又或许这会儿他根本忙得没空看也没空交待回电了……她想着他看到“想你”二字时脸上可能出现的神情,也想得到万一这份电报被旁人看见,或许会让他尴尬吧……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这么想的,就想这么干。
至于他……要跟她算账,也得等他们见了面再说。
她伏在桌上,盯着面前的电台。
又过了好久,始终没有动静。
她叹了口气,想必是等不来回电了,便想收起电台。
就在她想要关掉电台的一刹那,电波又传了过来。
她微怔之下,急忙记录。待译出来,竟是一句“早点休息”……她咬咬牙,没好气地将电台关闭,锁进大衣柜中。
她关好里间的门,从那密闭的小空间里出来,外面的空气清新凉爽得多了。
她拿了扇子扇着风,躺到床上时,兀自气鼓鼓的。
这人,真是……都说了想他,难道不会回一句“也想你吗”……这叫她怎么睡得着呢……
第456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十)
辗转反侧之间,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一层层的暗影叠在天花板上,像雕出来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