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太太点头道：“应该吞下去有一阵子了。它食量减少，消瘦，衰弱……都是因为误食了毛线团。若没及时送来，恐怕不妙。不过还好，发现的正是时候。”

　　静漪着实松口气，忙向穆太太道谢。等她离开去处理这些垃圾，她敲门问穆医生可不可以进去看看白狮。

　　之忓此时站在静漪身后，却说：“十小姐，您还是等等吧。”

　　静漪看他一眼。

　　之忓见她这样，也不说什么了，跟着她进了门，就见穆医生正在替白狮擦拭。屋子里奇臭无比，静漪也不嫌弃，看到白狮眼眨着，望向自己，就过去揉了揉它的大头，问道：“这下好点了么？你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死了。”

　　“谁说它要死了？”穆医生把手巾扔到铜盆里，瞪眼睛。

　　“您不是说它已经……”静漪看穆医生大有吹胡子瞪眼之势，忙识相地住了口。这外国老头怪有意思的。

　　“我是说小乖乖老了，又没说它老到马上就要死！它就是这些日子吃不下东西，衰弱得很。我替它打针，给它吃药，过些日子就会恢复的。”穆医生没好气地说。他转身拍拍白狮，“带小乖乖回去，好好照顾它。我每日会登门复诊，直到它康复为止……你都是个医生，怎么还会看不好它？”

　　静漪什么时候被人如此呵斥过？但被穆医生训斥，她也没脾气，谁让她大意了呢……她忙说：“是是，穆医生，是我没照顾好它……我诊断是肺炎引起心脏衰竭，哪里有经验，知道它是误吞了毛线呢……多谢穆医生。”

　　穆医生嗯了一声，说你知道就好。陶司令待小乖乖很上心的，万一小乖乖有个什么意外，怎么好呢。

　　静漪点点头，再次谢他。穆医生对她有些凶，但对白狮却很温和。而且听起来，穆医生对陶骧也是很尊重的……静漪且问穆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穆医生一一交代下来。

　　忙碌到现在，天已经亮了。

　　静漪看看白狮，精神是好了很多。她拍了拍诊疗台，白狮撑起身子蹲坐。虽然动作缓慢，身子打晃，比之前已经好太多。她想要让白狮下来自己走，之忓却进来，仍要将白狮扛走。

　　白狮从诊疗台上一跃而下，摇摇摆摆的，真跟一头骄傲的狮子似的了。

　　屋里的人都笑了。静漪更是高兴。幸好这只是虚惊一场……她同穆医生夫妇道别出来，带着白狮上了车。

　　坐上车，她松一口气。

　　白狮把脑袋搁在她腿上，尾巴甩了甩。

　　“你这个小家伙。”静漪宠爱地拍拍它，说。

　　一车子的人，忙碌整晚，也都松了口气。

　　这才留意到，这会儿天竟是阴沉沉的，张妈说想是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雨了。

　　静漪看看天，心想昨晚月色还那么好呢……车子拐进巷口时，老陈咕哝了一句说这跟得也太紧了。他们都知道老陈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都没有开口。气氛是有一点紧张起来，还好直到车子开进公馆大门，并没有什么意外状况发生。

　　下了车，静漪先让张妈带白狮进去了。她看到李管家正在开报箱，便等了等。李管家小跑着过来，将今日的报纸和一封信交给静漪。

　　“等等。”之忓忽然说。他眼疾手快，将李管家手中的报纸信封一把抽了过去，迅速后退几步，一捏信封，撕开来往外一倒，信封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到水泥地上。

　　静漪低头一看，是黄澄澄的子弹。倒是不多，只有三颗。

第458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十二）

　　“这是什么！”李管家一蹲身要去将子弹捡起来，被之忓搀了一把。他看之忓将子弹拿在手中，细看看，气得胡子眉毛都颤起来，道：“这……这是没了王法了！简直欺人太甚！程先生是什么样人，竟要受这些窝囊气！”

　　之忓眉头都不带皱的，说：“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只能唬唬一般人。”

　　他将子弹收起来，看了静漪。

　　他们的十小姐，岂是几颗子弹就威胁得了的？这样太小看人了。虽不确切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能够确定的是，他们采用这种低级手段实施发来警告，一定对十小姐了解不多。

　　“程先生，今日还是不要出门的好。”李管家忧心忡忡。

　　“这怎么行呢。”静漪过去，从之忓手中拿过信封来，一伸手，将子弹也要了过来。子弹沉甸甸的，在手心里一碰撞，发出闷响……她捻了一颗子弹看着上头的型号。“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照旧办公去。”

　　“子弹普通得很。看不出什么。不过李叔说的对，十小姐，今天即便照常去工作，还是晚些出门。至少要给我们一点时间排查下险情。”之忓说着，就看静漪不在意似的秀眉一展。但她也并没有立即反对，显见对他这样尽忠职守还是很尊重的。他说：“错开时间出行，也更安全些。十小姐您每日的行动都太有规律，很容易掌握。”

　　静漪晓得之忓既是被父亲派来贴身保护她，当然是对这边的情况有所了解的。或许三哥也有指示给他，她倒是不怕什么，但也点了点头。她不想之忓为难。

　　“十小姐，我来之前，三少爷特地同我谈了谈的。我今天会去见竺维竺科长，同他接洽。或者日后有什么行动，需要协商一致，免得两下里沟通不畅，行动起来有什么差池，反倒误事。”之忓直言。

　　静漪点了点头，打开了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叠相片。

　　静漪把相片倒过来，在手上翻着。

　　之忓看她的手微微一颤，不禁皱了眉。

　　静漪抬眼看看李管家，轻声道：“之忓大哥，你来一下吧。”她说着，捏了相片进门。

　　之忓随静漪进了客厅，就看披着粉色晨褛的小遂心从楼梯上边叫着妈妈边跑下来——她就像是朵樱花似的，随着风飘到静漪面前来，身后跟着雪球则像只兔子，蹦跳旋转着，在母女俩身边叫着——遂心跑到静漪面前来，问道：“妈妈，白狮是不是病得很重？奶奶说你夜里带白狮去看医生了，我一直在等你们回来……妈妈，白狮要死了吗？”

　　静漪随手将相片交给之忓，搂着遂心，微笑道：“哪有这回事。还不是白狮贪吃么，不知怎地吞了毛线。医生会给它打针吃药，很快会好的。不过，囡囡。”

　　遂心专注地盯着静漪，点点头等着她说下去。

　　“白狮现在很虚弱。像人生病了一样，且得养一阵子呢。你也知道，白狮是老狗了，是不是？”静漪托着遂心的手，慢慢蹲下身，目光与遂心齐平。她看着遂心清澈的眸子，清净的纤尘不染。

　　遂心又点头，说：“我知道。白狮比我还大好些呢。爸爸说白狮要是人，已经一百多岁了，它太老了。”

　　遂心说着，嘴巴扁了扁，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妈妈，我不想看着白狮生病。”她带着哭腔儿说。

　　静漪摸摸她的脸蛋儿，说：“我们都希望白狮能快点儿好起来，多陪咱们一些日子，对不对？那你这几天就在家里照顾白狮好不好？我们要搬家，妈妈要上班，帮不了什么忙，奶奶顾不过来那么多事情，你来负责照看白狮，好么？”

　　遂心想了想，点头答应，说：“好的，妈妈……不过妈妈，我得和安娜老师请假呢。有支曲子她要我练习，我不去上课，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偷懒呢？”

　　她那认真的神气，让静漪情不自禁地托了她的脸蛋儿，左右狠狠地亲了亲。“好，我替你去请假。我一定跟安娜老师好好儿解释。过了这阵子，你把课都补上。”

　　遂心攀着她的颈，说：“妈妈你和安娜老师说，我在家里也会练习的。”

　　“好。”静漪答应着，看到站在一旁的之忓，“还有，囡囡，以后去哪里上课，都让忓伯伯送你去。”

　　遂心并没有觉得这个安排有何不妥，于是很礼貌地站在那里，对之忓说：“谢谢忓伯伯。”

　　之忓抬手，又摆手，点头，又摇头……他看着这个懂事的小小姐，竟有点手足无措。只是他修养极好，虽是这样，看上去也只是往日一样的憨厚而严谨，并不失态。不过静漪是了解他的。他看到静漪眼中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顿时有点窘。还好静漪让遂心上去洗脸换衣服准备用早点了，他等遂心带雪球走了之后，说：“十小姐安排得对，我的意思，也是这几日闲不要让囡囡出门了。”

　　静漪点点头，重新拿回相片，再仔细看看——相片全是最近拍的，陶夫人、遂心和她，是相片的主角。遂心去安娜老师那里上课时下车的瞬间、陶夫人出门去拜访老友的、她从医院大楼里出来的、还有她拉着遂心的手院子里的……一张张相片里，她们如常地生活着，浑然不觉有人在暗处盯梢。而危险，近在咫尺。

　　静漪看着相片。

　　就仿佛能看到，端着相机对准她们拍摄的位置，同时也有黑洞洞的枪口……相片的主角有三个人，子弹恰好有三颗。一人一颗，刚刚好。这让她毛骨悚然，也让她胸口塞进一团烈火。

　　“这事先不要告诉太太……”静漪压低了声音。她与之忓站在客厅中央，说着话，走到窗边，望着外头阴沉沉天气中显得空落落的庭院。“务必查清楚是什么人干的。”

　　她语气也像这阴沉沉的天。

　　之忓一省。他从未听过十小姐以这种语气说过话。

　　如果能看到十小姐的眼睛，真不知她那总是闪动着善良温柔的光辉的眼里，此时是什么样的……十小姐的心情他再理解不过。如果威胁的对象仅仅是她自己，此事她不过一笑置之。

　　“是。”之忓答应着。

　　静漪背对着之忓，说：“这段时间要辛苦你多些。”

　　“十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十小姐，我先下去了。”之忓说。

　　“好。”静漪仍站在窗边。

　　她听着之忓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餐厅里正在预备早餐，有细细碎碎的声响传出来，还有食物的香气……整栋房子都在醒来。

　　李婶过来，告诉她早餐准备好了。

　　她进餐厅去坐了，不一会儿陶夫人带着遂心一道下来。

　　她起身同陶夫人问安，等她们坐下来，向陶夫人说了这趟去医治白狮的情况。

　　陶夫人听着，不时点头，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来……静漪见她如此，也放心了些。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搬家事宜，才各自开始用餐。

　　遂心吃着今早李婶给她炖的鱼片粥颇觉得满意，高兴地舀了一勺给奶奶，又舀一勺给妈妈，剩下的便吃了个精光。

　　静漪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老一少，真想她们此时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个安宁稳定的环境里，让战火和危机远离她们……她眼眶发热，忙端了咖啡喝了一大口，让咖啡的苦味将内心涌起的难过压住。

　　她拿起手边的报纸来，看着报上的消息。

　　“以后啊，吃早饭的时候不要看报纸。这同老七也是一个毛病……往时也便罢了，如今报上消息一日比一日差些，看了心中未免郁闷，吃下去的东西都不克化，可不是招病么？”陶夫人轻声慢语地道。她虽说着静漪，自己也从一叠报纸里翻了翻，抽了最下面那本《良友》杂志来。瞅着封面女郎，她说：“前两日我看钱先生的店里有件洋装很是好看，就是这个样子，你看看，还入眼吗？钱先生说若是你穿，得修一修。我让他照着你的尺寸修去了，今日应能送来。回头你试试看，若是能入眼，你就穿着去那些什么妇女救国会办的舞会吧。不是说请你参加募捐舞会？”

　　静漪怔了下。

　　这一程邀请她参与的活动为数不少。她因为忙，总赶不及参加。救国会的舞会是老早便定下来的，但是她都给忘记了，没想到婆婆放在心上了。

　　“还早着呢，下个月。可是，听说邀舞权是要拍卖的，到时不知舞伴会是何人，有点冒险……我有些犹豫，当初不该答应。但是杜夫人的面子，又驳不了。”静漪坦然说出自己的为难。她又不像那些混迹社交界的名媛，跳舞虽是寻常事，这般瞧着人出价邀舞，想想那场面，多多少少有点紧张……这倒也是不是她不大方，到底是做人家太太很久了。担心的是婆婆介意。只是婆婆若是给她选了礼服……她看看杂志封面上这件孔雀蓝色的礼服样子，虽款式保守但极优雅，还真是好看的很——或许这就是鼓励她去的意思？

第459章 番外二：思君迢迢隔青天 （十三）

　　陶夫人顿了片刻，才说：“你怎么反倒不大方起来了？听说霓裳的唐小姐，还特地为这场舞会亲手设计了新礼服。据说要花两个月时间制作，到时候，连拍卖礼服的钱都要捐出去呢……我瞧着昨日报纸上，在美国的华人游行，那些太太小姐们，项链戒子都当街捐了出来，多么豪气！你呀，跳一支舞就能捐款，这不是又新奇有趣，又能做善事？”

　　静漪听她这么说，显然是赞成的意思，微笑道：“那时候，母亲和囡囡同我一起去吧。帖子也发给母亲了的。”

　　“我看那帖子上，是要携舞伴出席的。”陶夫人微笑道。

　　“我特意问过杜夫人。她说这是募捐活动，也并不是那样严格。”静漪道。她同杜夫人谈及此事，杜夫人笑言道已经同会长文颂莲女士讨论过，早防着像她这般日常事务繁忙的受邀者以此推脱、仅仅送上支票，一早说明不是必须携伴出席。杜夫人的意思她当然明白。这舞会是妇女救国会办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娱乐，也不只是为了捐款，而是希望更多有影响力的人参与，再造成更大的声势。如此一来，她果然不便再推脱。

　　陶夫人想了一想，竟答应了。只有遂心懵懵懂懂，不晓得祖母和妈妈在说什么。陶夫人哄她是和妈妈一起去舞会跳舞。遂心想想，就说那她要请娜塔莎老师教她。

　　娜塔莎是安娜的侄女，这几年一直是她在教遂心跳舞。与安娜一样，娜塔莎对遂心的教导亦十分严格同时也与遂心感情深厚。

　　静漪听遂心很认真地同陶夫人在商议去跳舞要穿什么衣服，陶夫人答应请裁缝来给她量身定做新的跳舞衣。遂心嚷着自己要穿的和妈妈一样漂亮，陶夫人也答应了……静漪面露笑容。

　　早餐之后是遂心的练琴时间，因为静漪一夜未眠，陶夫人嘱咐遂心不要打扰到她休息，让静漪去休息下再考虑去医院，自己带着遂心看着用人将需要装箱带走的东西整理妥当。她和遂心住进这小公馆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倒是她们的东西比静漪的多的多。

　　静漪上楼回房时，看了看她屋子里的陈设。她搬进来之后都未做添置，离开时只要带走她为数不多的行李就好——她整理了一张清单，交给张妈替她收拾，预备搬家——旁的她都可以不用自己动手，唯独那部被她藏得好好的电台，她得亲自收好另放进一个大皮箱里。

　　她正琢磨着，听到张妈在问她，少奶奶，这个您还要留着么？

　　静漪回头，见张妈不知从那里拖出来一团乱糟糟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在手中一阵翻腾，她恍然，接了过来，说：“这阵子真是忙昏了头，不见了这个竟也想不起来。”

　　“少奶奶这是什么时候织起了这个？”张妈有点讶异，问道。

　　“就……前阵子。”静漪抖着这团毛线，微微皱眉。手中一大团被抓松了的毛线，编织了一截子的别别扭扭的围巾，还有显然是被咬断了的竹针……怎么看，都是一团糟糕。难怪白狮会吞了一团毛线在肚子里。还有这四处嚼东西的，定是雪球那个小家伙……她将竹针抽了下来，懊恼地说：“真糟糕呢。”

　　本来她这就不是她擅长的活计，就这么一截子，她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编出来的，这下子，前功尽弃……这还是因为那日在钱先生那里给陶骧定制西装，看到有最新从欧洲运来的羊毛衫和围巾手套。她一时心动，高高高兴兴地替他选了一些，拿回来倒又被秋薇提醒，说姑爷还是挺爱戴从前小姐送的那条围巾的。是呀，陶骧的那条围巾也旧了……她特地又去百货大楼挑了毛线的。几种颜色都挑了回来，很有雄心地表示黑色的给陶骧，红色的给陶夫人和囡囡……秋薇看到之后就笑个不停。

　　她还记得当时气恼秋薇，虽然秋薇只是说不知道姑爷几时才能戴上小姐亲手织的新围巾。她还是被激的说很快就会……而且她会把这几种颜色的毛线全织成花色不同的围巾。待她说完这话，秋薇已经笑得肚子疼……嘿，这得是对她多么的没有信心？

　　可是看现在……

　　张妈听静漪说糟糕，并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她觉得可惜了，就说：“这不难再买到的。那日跟太太出去，看到钱先生那里也有这样好的毛线的。少奶奶要多少不能再买啊，只是这织了一大截了，可惜少奶奶的工夫……”

　　张妈看着被雪球嚼的乱糟糟的毛线团和围巾。虽然是嚼的乱糟糟的了，也还是看得出来，原本就织得松紧不匀，很是不像样……不过她可不敢当着少奶奶的面儿这么说。谁都知道少奶奶女红上，可真是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