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因为只为了我们,虚耗些人力物力,才觉得不安。老太太和囡囡一走,我就搬去医院的宿舍住。日常我也不离开医院,不需要再安排什么人的。这我不同九哥说,我同三哥说去。”静漪按捺住性子,说:“还有,九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我有分寸。别时时处处还要提点我,我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
“那就好。”程之慎说着,拎了他的西装外套,又点着静漪,“这个年纪了,再干出十几岁的孩子干的事儿来,别说我告诉父亲,让他教训你。对,如今老师说话比父亲说话管用,我告诉姥爷去……还有,你也别让我见不了陶牧之,知道?”
静漪瞬间脸便红了,见之慎说的一本正经,咬着牙道:“九哥,你也太……这是什么话!你当我什么人?还……你不是不待见他吗?”
“比起他陶牧之来,我更不待见旁人。别说我没有提醒你,日后或许不管在这里还是在后方,你见此人和他的同志机会不会少。你既然说了自己有分寸,那便小心拿捏。有时一句话不慎,惹来事端,别说对你不利,对牧之更加不利。尤其是在三哥那里,切记。”之慎说着,开门示意静漪先出去。“走吧。囡囡和陶伯母都已经接着了,就等你回来,安置了这个孩子,我们就好出发了。偏你节外生枝,真气死我了!”
静漪要分辩几句,之慎却敲了她的额头。
“九哥!”静漪叫道。
她都这岁数了,还要被哥哥劈头盖脸地这般教训,想想真的不服气。
“别嚷了。自己在上海,万事当心。”之慎说完,也不管静漪如何,走在了前头。
静漪跟上去,见逄敦煌带着一郎也到了客厅里。她摸摸一郎的头,嘱咐他几句。
出去之后,他们上了之慎的车。只是车子并没有随前面的车开出前门,而是绕到后门,拐进了后街。
“不是去机场?”静漪奇怪地问道。
之慎把一郎拉过来,坐到自己身边,淡淡地说:“不,我们先乘火车走。”
静漪这才明白过来,说:“你就没打算坐飞机走?那……”
“声东击西?”坐在之慎对面的逄敦煌含笑问道。他看了静漪一眼。
之慎说:“然也。”
“谨慎。”逄敦煌说。
“非常时期,非常对策。不得不如此。”之慎说。
静漪不说话了。她得承认,之慎这样的安排确实妥当些。她看向一郎。一郎发觉,紧抿了唇。因为哭过,他的脸有点浮肿,看上去就更是可怜。
静漪平伸了手过去,一郎看了她的手,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手放上去……逄敦煌和程之慎都无声地望着他们。一郎握住静漪手的那一瞬间,两人对视了一眼。
在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一郎的确已经算是够成熟冷静的了。但是他这样子,看在大人们眼里,却因此更多几分疼惜。
等到了车站,车子从特别通道直接开上了站台,一行人由僻静处从火车尾部登车,分别进了包厢。
静漪惦记着遂心。当她推开包厢门,看到陶夫人、秋薇和孩子们正在里面吃冰淇淋时,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她的到来也让包厢里瞬时安静,大宝头一个反应过来,从卧铺上跳下来,扑到静漪面前,扯着她叫着姨姨、姨姨想死大宝了!
静漪微笑着抱起他来亲了亲,又对争先恐后围上来的孩子们挨个儿地亲,好一会儿才安抚好他们。遂心就跑过去见之慎和敦煌。一时间包厢里热闹极了。秋薇忙着要把她的儿子们从静漪身边扯开,一转眼看到在门外站着的男孩子,不禁一愣——这孩子有些木然地看着他面前的这副景象:外头遂心一左一右牵着之慎和敦煌的手,笑嘻嘻地说着话;里头静漪被四个活泼好动的小男孩缠的脱不得身……而他身旁的之忓,轻轻扶着他的肩膀,看上去,是在给他适当的安慰。
陶夫人坐在那里,望着这纷乱吵嚷的情形,摇着头道:“这群小猴子……你险些赶不及车吧?还以为你来不了,不能送我们呢。”
“哪能不来?不然,我会被囡囡念叨上很久的……母亲,路上多保重。”静漪说。
陶夫人点头。
静漪又握了握秋薇的手,看秋薇落泪,摇头示意她不要这样。
陶夫人倒是镇定,说:“你也尽快过来。我们等你。”
“是。”静漪答应着,想起重要的事来,跟陶夫人简单解释了下一郎的情况。她看向安静地站在之忓身边的一郎,听到陶夫人低声说“看这孩子也是可怜,就带他一起走吧”,她忍不住转身拥抱下她,“谢谢母亲。”
恰在此时,火车松闸的气流声响了起来,陶夫人清了清喉,说:“要开车了,去跟孩子们道道别,就回去吧。”
静漪索性又紧紧抱了抱她,起身也拥抱下秋薇,说:“多保重。太太和孩子们拜托你多照顾了。”
“放心,小姐。你快些来。”秋薇说。
“该下车了,静漪。”之慎在门外催促。
静漪和孩子们道别,出来时,张开手臂,抱住了遂心——遂心从见到她,便很克制了一番情绪的。只不过到了这会儿,眼圈儿也红了……静漪发狠地嗅着遂心身上的味道,低声道:“囡囡,过去之后,你要乖,知道吗?”
“知道。”遂心在静漪耳边说,“妈妈,你在这里也要乖。”
“啊?”静漪看着遂心。
遂心眨眨眼,拢着手在静漪耳边说:“小舅舅说你不听话,要我提醒你,小心回头三舅舅骂你的。”
静漪悻悻然,看了遂心,抽了抽鼻子,说:“知道啦。”
“那好吧。”遂心说。
“来,囡囡,给你介绍下新朋友。”静漪拉着她的手过去,正式介绍他们认识。“一郎,这是我的女儿遂心;遂心,这是一郎哥哥。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你要好好和哥哥相处,知道吗?”
遂心看了一郎,又看静漪,虽还不怎么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叮嘱,仍然点点头。
她伸手过去,想要拉住一郎的手,一郎却躲开了。
遂心皱起眉头来,一郎小声说:“我不和女孩子拉手。”
遂心没吭声。她看向静漪,说:“妈妈,您该下车了。我会照顾好一郎哥哥的。”
静漪看看这两个孩子,还有忽然冒出来的、在遂心身后一字排开的那四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儿,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眼眶发热,忍着泪意,和他们微笑着道别。
她特别伸手过来,和一郎握握手,说声再见。
“走吧,静漪。”逄敦煌过来和陶夫人也道过别了,站在她身旁说。
他拍了拍一郎的肩膀,告诉他,自己会去重庆接他的。
一郎看了他,终于点点头。
气流声再次响起,列车员摇着铜铃,要送行的人们快些下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
静漪他们下了车,仍在站台上。
隔着车厢窗子上密实的白纱帘子,车厢里的人们能看到站台上的身影。
陶夫人坐在包厢里并没有出来,秋薇带孩子们站在走廊上,看他们不舍地盯着站台上的静漪、敦煌和之忓……遂心把纱帘推开些,一郎看了看她,往旁边挪了挪。他们俩中间闪出的空隙,大宝兄弟挤了过去,争先恐后又和静漪挥手。
火车缓缓启动了,静漪跟着火车走起来。
她的身影是越来越小……火车驶离车站,跑得越来越快,距离越来越远,她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看不见了……
“我叫陶遂心。你可以叫我遂心,我该叫你什么?一郎哥哥?”遂心将纱帘拉好,问一郎。
“随便你好了。”一郎看了她,回身往之慎身边走去。
之慎微笑着,抱手臂看着这几个孩子。看一郎走过来,他温和地对一郎笑笑。
一郎转过身来,背靠着之慎的身子,看了遂心。
遂心眨着眼,歪头看一郎,说:“我妈妈让我管你叫哥哥,那就是哥哥吧。”
一郎被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瞅着,紧紧抿着唇。
遂心笑起来,说:“你可真逗……奶奶那里有冰激凌,一起来吃吧。”
她说着,走过去便拉起一郎的手。
一郎比遂心大不少,可遂心个子高,远超同龄的孩子,因此一郎的身量并不怎么占优,又没料到眼前这个极漂亮的小女孩儿竟然这么大方,被轻而易举地拖着手进了包厢。他正在不知所措之际,面前这位老太太已将一杯冰激凌推到了他面前。
他知道这位老太太是程先生的长辈,程先生介绍的时候说过的。
他的教养不允许他不马上接着长辈赐予之物,于是他脸红着,正经鞠躬致谢。
陶夫人温和地让他坐下来。
一郎就坐了下来。他看看身旁坐着的大宝,还有样子十分相像的几个小毛头……以及那个精灵一般漂亮的小姑娘陶遂心。
冰激凌在融化,他也没有吃一口。
火车在鸣笛,在不住地向前奔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绑在了这辆火车上,要被迫加快速度远离自己过去的生活了……他眨着眼,眼泪就要落下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一条手帕递上来,是坐在身边的大宝给他的。
可手帕是带着花边儿的……
之慎将包厢门合了半扇,小声和秋薇说:“这一路不愁寂寞喽。”
秋薇点头,轻声问道:“九少爷,小姐说,她三两个月就来的……作准嘛?”
之慎敲了敲包厢壁板,说:“要是不来,就让陶牧之把她抓回来。我对你家小姐是没法子的。”
他说完就离开了,秋薇站在原地,听着包厢里孩子们叽叽呱呱的说话声,和陶夫人的笑声。她的目光透过白纱帘看出去,从那飞快掠过的树影中,她似乎还能看到小姐的身影……
……
等静漪将逄敦煌送回杜家,再回到爱多亚路的公寓时,已经暮色四合。
“伤势怎样了?”静漪还记得之忓的伤情。这一日忙碌不堪,几近没有多余的时间喘口气歇息,之忓受伤,她都只能拖到这会儿才询问,未免有些歉疚。
之忓晃了晃手臂,不在意地摇摇头,说:“真不碍事。要是不妥,我自会和十小姐说,马上去医院的。十小姐上去休息吧。”
静漪还是坚持要看看他伤在哪里。之忓拗不过,只好脱去外衣,卷起衣袖来露出上臂。静漪看到他手臂包得好好的,包扎的手法很是娴熟,打结也十分精致,又问过他用了什么药,才放心些。
“让你受累了。”静漪由衷地说。
之忓只是微笑。
“等过了这段时间,我离开这里,你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知道你也想和省身一样去前线出力的。”静漪说。
之忓沉默片刻,才说:“虽然是那么说,可我想,为抗战出力,不拘形式。”
静漪点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我也很佩服你的,忓哥哥。”
之忓再次微笑不语。
静漪也微笑,说:“我要上去好好睡一觉。今天可真累。”
“好。”之忓说。
静漪转头跟李婶点点头,挥挥手说大家都休息去吧。
李婶答应,问晚饭怎么办。
静漪像是完全没想到晚饭的事,笑笑说晚饭前应该能睡醒的,到时候想到了要吃什么,再说吧。
之忓看着静漪缓慢上楼去,白狮紧随其后,等他们走得不见影子了,才悄悄和李婶退了下去。他跟李婶说晚饭前就不要打扰程先生了。
李婶当然处处替静漪着想的。她给之忓倒了茶,除了关心陶夫人和遂心小姐他们临走时的情形,也没有多问什么。
原本这么热闹的家里,人去了大半,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她心里都很有些空落落的,何况程先生呢……
静漪上得楼去,随意推开一扇门,便往床上倒去——床上的枕被之间,满满的都是遂心的味道……她也辨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听得遂心在笑。
她将面孔埋在枕头上。
遂心的笑声仿佛刚刚消失,她便听到了滴滴、滴滴的发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