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半年前被调到这边的飞行大队来了。飞行任务繁重，只有偶尔放假才能进城。来一趟不容易得很。但凡来了，他总是急着要把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都赶快告诉她。

　　每当这个时候，陶宗麒就仍是麒麟儿，是陶家那个伶俐可爱又有些任性的小少爷……

　　“真的有心事呀？”静漪笑着问。

　　宗麒微笑。

　　静漪也微笑，并不急着问什么，等着宗麒自己往下说。

　　秋薇帮她将桌上的兰花摆回架子上，看了看宗麒，又看看静漪，向她一笑，才说：“麒麟少爷，我可听说，你新近又交了女朋友……”

　　“是吗？是什么样的小姐？若是你很喜欢，可以先带来给我瞧瞧。我请她吃顿便饭。”静漪立即说。

　　陶宗麒见秋薇先同他说破了，但说得是“新近又”，正想否认，听婶婶这么一讲，只好先问：“薇姨听谁说的？怎样说的？”

　　静漪听见这话，看了宗麒。

　　宗麒看向秋薇的神情很是认真了……这有点儿稀罕。

　　她也看向秋薇。

　　“谁说的呢……这我记不清亮了。好像是谁去爬山，看见你同行的有一位面生的小姐。说那位小姐十分端庄秀丽，衣着虽普通，却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很是出众。我想着麒麟少爷嘛，眼光必然是好的。”秋薇束着手，微笑道。

　　静漪笑道：“那是自然……来，麒麟，咱们上楼去，细细说给我听。”

　　她说着起身，一行人这就上了楼。

　　她留意麒麟的神色。

　　麒麟从进门之后，的确是有些心事的样子。通常或者说笑，讲起他交往的朋友，没有不坦白，这样的表现，委实有些奇怪……她又看秋薇。

　　秋薇摇摇头。待上楼来到厅里坐下，麒麟去洗手了，秋薇才悄悄跟静漪耳语几句。

　　静漪眉头一皱，说：“你怎么不早说……果然吗？”

　　“我原先是一早就想说的。可是一来，放下提包就收拾兰花，这就搁下了。再等想起来要说，哪儿料到麒麟少爷来得这么快呢……要我说小姐您也别着急，等下旁敲侧击地问问他。麒麟少爷应该不会对您隐瞒什么的。看他神情气色，未必向以前那样，只是跳跳舞、爬爬山，很快就散了……这事儿迟早也得说破。”

　　静漪想了想，摇头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太来信，几次三番提起麒麟的婚事，说他都这么大了，婚事再不定下来，可就晚了。”

　　“才能多大啊？现如今年轻人又不作兴十几岁就成亲……瞧您这口气，比太太还像老太太。”秋薇笑着说。

　　静漪瞪她一眼。

　　“说到底，太太就是不放心麒麟少爷做飞行员，朝不保夕……让他早些成亲的话说了也有两年了。麒麟少爷根本不接茬儿……少年心性儿，再加上，空军的人嘛，还有，他们也知道自己朝不保夕。”

　　静漪不言语。

　　秋薇说的都对。

　　可打仗呢，这些年，又有哪一个人，是高枕无忧的？她自己，不也无数次面临生死考验？

　　张妈带着使女上来送点心和刚煮好的咖啡。桌子还没摆好，满屋子里都是香气了。

　　静漪朝廊子尽头看了看，弯弯的眉舒展开，忽听见称心在里头咿咿呀呀地出声了，问称心是不是醒了。

　　秋薇说她先过去看看，站起身来，道：“我琢磨着那位小姐或许有点来历，不如想法子查一查。小姐不是说，姑爷都很上心这事儿？”

　　静漪听见脚步声从走廊上传过来，点点头，并没回应。

　　秋薇离开，她默然坐了一会儿，见麒麟回来坐下，笑着问道：“刚才薇姨问你的事儿，到底怎样？”

　　陶宗麒低了头，一时没出声。

　　静漪和声悦色地道：“不几日过了生日，虚岁可就二十四了，说小也不小了，也该有要好的女朋友……你尽可以带来家里做客。上回奶奶来信，还问起过，你有没有看中谁。我正要寻个合适的时候仔细问问你呢。”

　　宗麒端着咖啡杯，没有抬头。

第500章 番外三：鸳鸯锦 （三）

　　静漪继续道：“奶奶可有相中的姑娘——水家的六小姐，佟家的四小姐都是好姑娘。水家那位战前是在法国读书的，等到欧战爆发之后就回国了的。奶奶既然看过，当然说好一定是好。佟家那位也不用说，你在美国受训的时候是见过的，听说还帮过你不少忙……别忙着说不是，我有耳报神。”

　　她给宗麒杯子里加了两块方糖。

　　宗麒拿小银匙在杯子里搅着，一时之间，就觉得这心里也被搅的有点儿乱。七婶说她有耳报神并不是同他说笑的，那人他认得。他那年考进空军飞行学校不久就被送去美国受训。在受训的两年期间，偶尔去当地华人圈子里聚会，里头有一位从上海去的、学飞行的女子，就是七婶在慈济医院时候的秘书梅艳春女士。那位梅女士的经历也是传奇的很。身为上海滩大亨的女儿，就因为一个男人一句话，果断去国离家，到美国学飞行了。说是学成之后，或许有资格回国参战的……那时间国内国外华人，抗战情绪都高涨，很多人抱定为国捐躯的信念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这位梅女士的行为还是很受人瞩目。当地华人圈子里的人都认得她，华文报纸也多次采访她。而且梅女士活动能力不弱，曾经和几位当地知名的华人女性组织过募捐游行，筹集了大笔资金汇往国内。这一义举，带来很大的轰动，在海外侨界影响甚大，不但当地侨报、国内的报纸上也多有介绍。不过他同几位同学曾经议论过，说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梅女士此举未必没有小小的私心，这样一来，她心仪的那个人，或许在远离她的地方，仍然能够看到她的成就吧……

　　他看看七婶，说：“梅女士回国了把？我听说她在女子飞行队里是头号飞行员。”

　　也听说梅艳春女士爱慕的那个人，是大名鼎鼎的逄敦煌将军……不过逄将军是七叔和七婶的挚友，他可不好贸然开长辈的玩笑。

　　“嗯，担任运输任务，眼下在西南航线效力。她经常从云南飞印度……你不要岔开话题。”静漪见麒麟说起梅艳春，也没否认见过佟家四小姐的事，说道。“你是陶家的长孙，奶奶很操心你婚事呢。还有太姑奶奶们，都着急的很。你想想，太姑奶奶都多大岁数了，不就盼着看你开枝散叶么？你有那个意思和佟家或是水家的小姐交往，就和奶奶说。要是另有合适的人，也要早和奶奶说，别让她忙。”

　　宗麒喝着咖啡，小声说：“这咖啡真好。”

　　“你这孩子。”静漪温和地说，“你整天在天上飞，奶奶和太姑奶奶们就整天烧香拜佛的。你一切的事，都在她们心上。”

　　“我知道的。”宗麒放下杯子，看着这精致的杯碟。

　　七婶极少和他说起这些。好像他并不是飞行员，从事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工作，而不是每日不知要起降多少次，且每次起飞之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她就拿平常的态度对待他，并不令他觉得哪里不对劲儿，需要特别被对待。

　　他觉得这是七婶格外与众不同的地方。

　　“小婶，您觉得我该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宗麒抬眼望了静漪。

　　静漪愣了下，端着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麒麟这会儿并不像是刚刚那有点儿耍赖的模样了。他看上去很郑重，于是就愈加像陶骏，也有几分像陶骧……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完全是陶家男人的架势了。还真让人不能小视。

　　她初见麒麟，他还是个幼童，到几年前在上海再见，他也不过是个初长成的少年，像是个刚刚褪去绒毛的雏鹰。现在则是个被历练的有担当的血气方刚的爷们儿了。但是要说该有个什么样的姑娘陪在他身边，与他携手前行呢……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这个问题倒是很值得想一想，比如，此时宗麒就在她眼前，那么她愿意和他一道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

　　婆母大人看中的姑娘是那样的，无疑是人品相貌、学识家世都上佳的闺秀，若与之恰恰相反呢？

　　她脑海中转过这几个念头之后，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没什么要紧。

　　“麒麟啊，”她将咖啡杯托在手上，“要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得你自己拿主意呀。我们喜欢的姑娘，你若是不喜欢、不敬重，怎么也不成的，对不对？”

　　“对。”宗麒倒是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这么想的，小婶。我得和我喜欢的、敬重的姑娘在一起。”

　　“所以呀，我想着，好姑娘可太多了。我粗粗这么一想，能和你相配的就有好几位，远了不说，咱们世交的几家子，除了奶奶中意的，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不还是有吗？在我看来都是很好的姑娘。你若有心，不妨了解了解。”静漪说完了，见宗麒没有立即说话，就沉默下来。

　　她细看着宗麒的反应，心想自己这些话，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若是秋薇说的是真的，那宗麒也该露点口风……或者有什么隐情，宗麒不好就开口？如果是这样，那可挺让人担心的呢。

　　飞行员们有不少都很浪漫，又在战时，别说他们，一般人的心，也大有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及时行乐的想法……前阵子才有一位飞行员与人妻相好，闹出乱子来，最终成了“海空大战”——海军司令员和空军的，开联席会议时为了护着各自的部下，竟吵了起来。

　　陶骧坐在二人中间，无辜被泼了一身茶，大为恼火……

　　静漪正想着，若宗麒也提出这样一桩难办的事来，要怎么才好，就见秋薇抱着称心从里头出来。她看看睡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称心，微笑着接过来抱在怀里。

　　“瞧瞧这是谁来了，称心，这是谁呀？”静漪让称心看宗麒。宗麒对称心摆摆手逗她，“哥哥，麒麟哥哥……”

　　她下巴贴在称心额头上，称心就抓了她的头发梢儿。

　　“小婶，让我抱抱称心呗？”宗麒笑着问。

　　他拍拍手，称心好奇地看着他，过一会儿，好像认出了他，对着哥哥笑了。

　　静漪把她交给宗麒，笑着看他把称心放在膝上。称心还不会说话，但是宗麒很耐心地和她说话，她咿咿呀呀地和哥哥有来有往，她看着觉得好笑……许是宗麒身形高大，把称心抱在膝上，显得称心越发小了——其实称心和同龄婴儿比，身高体重已是正常，可称心的确不像遂心小时候那么胖。

　　遂心自小到大就是个胖丫头，半岁大的时候，就比称心现在还要沉。她时常要抱不动那个胖丫头。

　　陶骧也这么说。

　　而且他还觉得，她生遂心的时候，身体也比现在好得多呢。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陶骧是真疼这个小女儿……她微笑着，轻声说：“麒麟，就是姑娘家的门第没有什么高人一等之处，哪怕清寒些，只要姑娘好，同你是情投意合，这便是最好不过了。咱们不看那些的。你也不要计较那些。”

　　“但是奶奶他太姑奶奶总是说，我是长孙，得担负起陶家的责任。”宗麒将小妹妹举高些，看她蹬着虎头靴子踩在自己肩膀上。“小婶，长孙这头衔可沉呢……称心要是个弟弟就好了……啊，称心，哥哥不是嫌弃你哦……”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称心见他笑，笑的更开心，还回头望着静漪。

　　静漪虽然见宗麒说笑着，却有点儿莫名的感慨。她本来想再问问宗麒是不是真的有要好的女朋友，此时却觉得不便再问下去，于是问起别的事来。她是听说最近宗麒所在的飞行大队，战斗任务格外繁重，伤亡也很大……想想这些，她私心就觉得，哪怕宗麒就像以前一样，女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换，只要他过得快活，倒也没什么不好。

　　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宗麒总有想安定下来的时候。

　　“小姐，姑爷回来了。前导车已经到门外了。”秋薇过来，跟静漪说。

　　静漪点点头，却见宗麒脸色略微一变。她笑了，问道：“这阵子干什么坏事儿了嘛？怎么听见你七叔回来，吓成这样？”

　　“没……没有啦。”宗麒不由自主就有点儿结巴，汗涔涔地冒出来。

　　虽然宗麒平常就是很怕陶骧的，可他这样子静漪仍觉得是蹊跷了些，加上今天来了之后他的表现，她几乎可以确定，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而宗麒还不想说的。

　　她抚抚裙摆，笑着站起来，说：“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得先和我说，不然你知道的。”

　　陶骧对这个侄子，疼爱是极疼爱的。不过这份儿疼爱向来是搁在心里的，一旦犯错，那简直跟批了龙鳞似的，说骂就骂，半点情面不留的。宗麒见了就他打怵的很，据说当时从云南的基地调到重庆基地，他还不怎么肯。后来半开玩笑地说，要是在重庆，虽然七叔不怎么在家，可七叔要教训他，那还不是一个电话就得了的事儿？

　　静漪知道宗麒虽说是开玩笑，却也说的是实情。果然有那么机会，陶骧便是摇电话到基地，指明找他，在电话里教训了好久，又命令他休假时回家，继续教训……那阵子宗麒也是调皮，陶骧真没少教训。

　　她时常得跟陶骧说，就这么一个侄子，明明是疼的不得了，就不能多给个好脸儿么？

　　陶骧给她说的次数多了，就说，不耳提面命着，麒麟那个性子，冲动起来，他可是架着飞机在天上飞的。

　　她想想也是。

　　陶骧是有他的考虑的。

　　当然，每次她求情，他倒也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少总能对宗麒和软些……虽然那和软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不和我一起下去？”静漪见麒麟虽然起来了，可脸上还是犹豫，就笑着问道。

　　“那……您看看七叔进门怎么样，要是七叔心绪好，就给我个暗示……我就下去见他的。”宗麒轻声说。

　　静漪点了他，说：“你这孩子，一定是闯了祸的。是不是？”

　　“是……有一点点啦。就一点点。”宗麒说着，抱好称心，握了称心的小手儿跟静漪挥挥，“求小婶到时候千万帮我说两句好话。”

　　静漪边下楼去，边说：“何至于呢。能闯多大的祸？”

　　“少奶奶，少爷的车进来了。”张妈站在楼梯下方，扬声道。

　　“知道了。”静漪也听到车声，就忙着赶下来，果然正巧陶骧进了门。她迎上去，“牧之，你回来了。”

　　“太太。”跟着进来的有陶骧的两三个长随身边的部下，随陶骧进门，先打招呼。

　　静漪笑着点点头，道：“辛苦了。”

　　陶骧摘了军帽，转头吩咐路四海陪着先去书房等他。待他们走开，他才将军帽递给静漪，往里走了两步，看看客厅，又看看楼上，把大衣也脱了递给静漪，解了军服颌下钮子。

　　静漪看他脸绷得紧紧的，把他的衣服整理好了，交给张妈收了，轻声说：“再预备些茶点送去书房。”

　　张妈答应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