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陶骧说的。
嗯,他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
她笑了笑,同看更的工友道别,走出医院大门。
她的车子通常就停在大门外。可今天一出来,她先看到的却不是自己那辆半旧不新的小奥斯丁,而是陶骧的座驾。她正发愣,陶骧已经开了车门下来,对她微微一笑——她见他是亲自开了车来的,不禁加快脚步,轻声问:“怎么今天有空么?”
“先上车。”陶骧握了她的手,送她上车,自己坐进来发动了车子,马上将放在一边的一个纸袋塞到她手里。
静漪接过来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打开来一看,原来是桂花山楂糕……她拿在手里,有些惊喜,可抬眼看了他,嗔道:“专门来送这个的?我回到家就可以吃了呀,还特地跑一趟……”
雾这么大,路上一定不好走。
“你那天说想吃嘛。”陶骧道。
她抿了抿唇,想一想,的确是的……她皱了皱鼻子,道:“我想吃的可多了,你能样样都弄到?”
“试试看吧。”他看她一眼,道。
她看看纸袋里。那酸酸的味道溢出来,带着桂花的香气,顿时让人想流口水……“这是哪儿来的?看样子不像是外面卖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讲,因为太想吃,已经让秋薇打听过哪里有卖的了。可是市卖的都不是她想要的口味,吃起来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待要让张妈做,桂花倒是好说,偏没有北平那样的山里红……她又不想为了自己这点儿念想,扰的人人不安生。本来么,物资紧缺的时候,日子能够温饱安定已经难得。
“没收的。”陶骧说。
“哪儿还能没收来这个?”静漪惊奇。
“这个嘛……”陶骧笑了笑。
“说呀。”
“今儿早上,机要室新来的蒙少尉带到办公室里吃的。嗯?办公室里可以吃零食吗?违反规定的东西当然要没收。人退回原单位待命。”陶骧说。
“这……”静漪瞪他。“真的吗?”
“这还有假。你知道我那里向来军纪严明。”陶骧板着面孔道。
“可这也……这谁吃得下呀!你快把人调回来……”
“我下的命令什么时候还收回来过?”
“你下这种命令不收回来难道要上报纸么?”
陶骧笑起来,看看她,说:“说起来,近来我上报纸的次数还没有你多。”
“好意思的……咦,不对吧!”静漪反应过来。“你是不是骗我呢?”
陶骧笑,道:“你怎么这么好骗,说说你就信了。”
静漪眯眯眼,说:“我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蒙少尉是哪里人呀?”
“北平人。所以家里的桂花山楂糕大概是你想吃的那个味道的。”陶骧微笑。
“那你该不会是……”
“没有,完全巧合。蒙少尉才来报到没几天,是司令部的新人,正好她母亲带着弟弟刚从北平来,就带了些特产去办公室分给同事。”陶骧慢条斯理地说着,微微一笑。
路四海那个小子,有好吃的自然少不了他。看四海拿回来的特产里有这个,他就想这可真是巧啊,想什么来什么,正没处找呢!
“人家才能带来多少啊,你就拿回来这些。”静漪拿着纸袋,叹气。
“那群糙汉子,都冲着糕点去了,嫌山楂糕酸,碰都不碰的。”陶骧笑道。
静漪这才放下心来,道:“你不会告诉人了吧……”
陶骧看她一眼,忍住笑,道:“没有。”
“那还好。不过人家看着应该也会觉得奇怪,你怎么会巴巴儿地把这个带走……”静漪说着,却忍不住笑起来。
“横竖再觉得奇怪也没人敢来问我。”陶骧笑着说。“那你尝尝?”
雾大,他车子开的极慢,并不比人力车快多少,因此极平稳。只是山城的道路七转八拐、不住地上坡下坡,像在迷宫里行走似的。他很久没有亲自开车了,需要更仔细些。车开得慢,路上也几乎没有人,他就可以偶尔迅速看她一眼——她还担心他会把她这些口味上小小的变化透露出去呢?她是想不到,这样甜蜜的私密的小小的变化,他是宁可放在心里的……他嘴角被笑意牵着,渐渐上扬,可又要极力抑制,因为怕她会害羞。这是多么神奇呀,尽管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孕育和期盼新生命的到来了,她还是会害羞……真是个憨丫头。
他轻轻清了清喉咙,掩饰下自己的情绪。好在这会儿静漪心思没有在他这里,没留意他脸上的神情。
静漪见山楂糕已经被细心地切成小块,纸包里还有支竹签,拿起竹签来先叉了一小块给他。
陶骧笑着摇头道:“我可消受不起。你请吧。”
静漪说:“打量我吃不下吗?待会儿都被我吃光了,你不要抱怨一口没尝。”
“哟,我有那么小气!最好你吃得下、多吃些。”他看她毫不客气地连吃两块,想到那酸甜的口味,不禁满口生津。“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说。”
静漪点头,想一想,又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你不用太费心的……有李婶和张妈在,我只怕吃不下,不怕没好的吃。”
“又让你吃苦了。”他低声道。
静漪垂着目光,看着手中的纸袋,一时没有出声,可脸却有点发热……过了一会儿,她抬眼迅速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并不会呀。”
她知道他担心什么……最近他总有意无意试探她的想法,提及兰州的局势要稳定许多,想让她带着称心回去休养,还说那边的医院学校都需要人手,也不愁发闷没事做。她明白的。麒麟他们这次接收新飞机就在兰州,还要集训一段时间,写信来也代姑奶奶们问她想不想回去看看。可她这一去……又是漫长的分别。他在这,她的家人在这,还有她一手重建的医院,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陶骧看着她,轻轻叹口气。
不用说,她的想法他完全能了解,但她的安全和健康是他必须考虑的。
“静漪。”他握住她的手。“一旦身体有任何不适,不要勉强。”
她反握住他的手,“你要对我有信心。称心出生时那么弱小,我还不是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了?”
想到小女儿,两人都笑起来。
“哎呀,别只顾说话,快点回家。称心一天没见我该找了。”静漪催促道。
陶骧点了点头。
雾还是很大,车仍然快不了,这倒是一段难得的独处时间,两人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说的最多的自然是麒麟的婚事。麒麟和未婚妻海伦意见一致,等麒麟这次集训结束,飞回来就马上举行婚礼。战时年轻人的婚礼都一切从简,他们也不想铺张。
其实麒麟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出发去接新机有点勉强,目前一边集训一边恢复十分辛苦,照着长辈们的意思不如再过段时间举行婚礼。可两个年轻人心意已决,他们也只得尊重,况且也能理解他们——战争的阴影下,每个人都只能算是暂时安全,谁知道明天会怎样?麒麟又是飞行员……
静漪自己很能了解麒麟的心情,也很喜欢海伦,甚至有些佩服她的果断。她将筹备婚事的任务揽过来,同海伦的母亲因婚礼的事这些日子有空便在一处商议。海伦是石敬昌将军长女,也是他钟爱并为之骄傲的孩子,两家能联姻虽说是在意料之外,可也都乐见其成。她与石夫人相识多年,相互间非常了解,这门婚事从定下来到筹备,两家人有商有量、互相体恤,难得的其乐融融。
这简直是不能再好的一段姻缘了……
“若不是在打仗,陶家长孙的婚礼该是怎样的风光呢?”静漪轻叹。她不由想到她自己的婚礼……“还是罢了,简省自有简省的好处。”
陶骧看她一眼,微微一笑。
“你在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太太说的是。”
“口是心非……你准在腹诽我。”
“哪里,哪里。”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在想那时候……”
“那时候怎样?”
“那时候……我们把一辈子的架都吵完了。”
陶骧沉默片刻,才道:“我们哪里有吵架了?都是你不理我。”
“胡说!”静漪脸上飞红,嘟起嘴来。
陶骧将车子停下,看着她——她近来胃口颇好、睡眠也上佳,面庞圆润许多,倒真的更像她初嫁他时候的样子了……
静漪开了车门,回头看了他,问:“不急着走吧?”
“可以在家里吃晚饭。”
“那吃过饭,我们商量下婚礼的事。”
“你也不要太过操劳。既然是简省的办法,如今条件又有限,不必苛求完美。”
“也不好太委屈孩子们,毕竟终身大事。”静漪轻声说。
陶骧只得点头。
他知道她的性子,决定要管的事是一定要管好的。为了麒麟的婚事,她这阵子着实添了些忙碌。白天要顾医院的运营,晚上回家还要照顾孩子们,加上这桩事,虽说有秋薇帮忙,也见了劳累。她此时的身体状况,哪容得她这么辛苦呢?可劝了几次,她总是有理由反过来劝他——按正理麒麟和海伦该回兰州老家办酒席的,可如今情况不允许这么做。在重庆,他们两个就算是长辈,婚事该由他们出面好好筹办的……这么讲自然是在理,他反驳不得,唯有尽量抽空帮她忙,并且多安排人手给她差遣了。
他们进了门,张妈告诉他们遂心放学后被外祖母派人接走了,那边要留饭的,又问什么时候开饭,已经预备好了。
陶骧听了,就说:“既然只有我们两个,这就吃吧。称心呢?”
“还在睡。”张妈说。
“我上去看看。”静漪说。
“一起去。”陶骧跟着走上来,拉起她的手来。
此时屋子里特别安静,两人的脚步因为节奏一致,发出的声响像是只有一个人在行走……静漪看他上得楼来,立即将步子放慢放轻,轻声笑道:“不用这么小心。这点声音不会惊醒称心的。”
“万一呢?那小丫头耳朵灵着呢。”陶骧也轻声道。
想到那个听觉灵敏、一旦被吵醒哭起来嗓门又很大的小女儿,两人忍不住笑起来。笑声也不敢太大,真的怕万一吵醒称心,他们俩的晚饭就要无限期推后了……陶骧笑着笑着,叹了口气道:“不过也好,这孩子算把我的听力继承了去吧。”
静漪听了,心里却不由得有些酸楚。她紧紧握了他的手,歪了头,靠在他肩膀处。
她没有说话,他却也知道她是伤心了,沉默片刻,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只等她站下来将门柄转开的一瞬,在她唇边亲了一下。看她被偷袭有点惊讶又有点羞怯的样子,他畅快地笑出来,又被她瞪了一眼。
“说起来,姥爷讲过,等咱们再有一个孩子,就取名叫满意……可是我想哦,那不是跟你重名?”静漪轻声说。
陶骧笑了,摇头道:“姥爷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也是哦……那我们就叫这孩子小满好不好?”静漪问。
“都好。”陶骧点头。
“我是想……”静漪看着他。“想小满最好完全像你。”
陶骧听了,眉扬起来。
“遂心完全像我,称心呢,又像你又像我……我希望再有一个像你多一点的孩子。”她轻声说。
他轻轻拥抱她一下,没有出声。
“不过也没关系,老四不像,老五老六还有机会……”她笑道。
“什么?”陶骧忽然大声。
她忙拉了他一下,看他被惊吓的表情,又忍不住笑起来。
“我可拜托你了……”陶骧刚开口,静漪就指了指门柄,抬手旋开了。怕吵醒称心,他只得暂时住口,无奈地看着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静漪拉下他的手,笑着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