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快里面请,都在等你。”远遒携着他的手。“咱们好久没有一同坐下来吃吃饭、说说话了。”
陶骧看着他,有句话几乎要问出来了,但进了门,见今晚来的客人们果然都在等着他,女客笑脸相迎、男客纷纷起身寒暄……他就没有开口。
他一眼看过去,没有她。
当然没有她。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想必此时,她还是不愿意见他的。
远遒亲自替他收了军帽和斗篷,执着他的手让他坐在首座。他忙辞谢。远遒执意如此,他又推让一下,方才坐了。
经过这一番热闹,客厅里气氛热络起来。也许是都体谅他连日奔波,又或者是主人家提前叮嘱过,倒没有人趁此机会同他谈起战况、打听前线实情,反而都说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女士们更说起时下流行的发型来……这真仿佛是和平时期最寻常不过的一次家庭聚会了,被香槟和鲜花包围着的人们,无忧无虑。
趁着客人们聊天,陶骧悄悄问远遒:“忽然这般抬爱,是否新近做了有负于我的事?”
远遒靠近他些,踌躇片刻,才道:“你我相交多年,我却从未像今日担心你安危。”
他看着远遒。方才那话不过是玩笑,远遒这样认真回答,听起来是回应他的玩笑,可他知道这是实情,这玩笑便有些开不下去了,只得微笑道:“你知道,我这人并没有什么,只一样,命格大概算得上硬——再硬的仗,我也能打下来的。”
远遒长叹,道:“我如何不知道你呢?我仍同先前一样支持你。你要什么支援,只要我能办到的,想尽办法为你办到。”
他没有出声。
老友如此动情的一番话,已让他内心澎湃,可最终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上战场,家里的事自然要安排妥当的。”远遒道。
他又点了点头。
远遒说到这里,想必要有下文的……
门外传来一阵笑语,远遒听见,说:“来了。二姐新近回国的,今晚也来了……碧全有事去了南京,不然早就来看你的。”
“我听说了。”他说。
远遒看看他。
这句话可代表他听说碧全去了南京、也可代表他听说无瑕回国……甚至也可代表他听说的更多。究竟是哪一样,此时却来不及细究。
陶骧见无瑕同无垢一道进来,先起了身。她们来是请大家入席的。见了他,无瑕微笑点头。待入了席,他的位子就在无瑕和无垢中间。她们两位还是那样的亲切大方,同客人们谈笑风生……这让他显得格外沉静。他已经用过些晚餐,可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对主人家的盛情招待有所表示,每一道菜也都尝一下。
无垢见他吃得少,轻声问:“是否不合胃口?想吃些什么,告诉厨房特别替你预备,可好?”
他忙表示不必,道:“来之前,陪囡囡吃了一点。”
“原来如此。”无垢微笑。“难得你这个大忙人,能抽出空来陪陪女儿。”
他沉默,只微微一笑。
“这阵子囡囡生病,担心了吧?”无垢问。
他点了点头。
无瑕转过脸来,问道:“那年你因胃病入院,不知如今是否痊愈?病情可有反复?”
“已大好。并无反复。这也托赖碧全兄数次替我从美国带药回来,不胜感激。”陶骧道。
无瑕微笑,顿一顿,才道:“于药物我们是不大通的,好在有明白的人可问……已痊愈就好。这次回来,听说了很多你的事,请多加保重。”
陶骧略感意外。
这位赵家二小姐对他的态度向来有所保留,这他很清楚。且看她不但颜色和悦,言语间似另有深意……
“先生,太太,有电话找陶司令。”孔府管家进来,轻声道。
“对不住。”陶骧将餐巾一放,起身离开。
他一走,餐桌上有短暂的静默。
无瑕轻声道:“牧之还是老样子。只是白发未免多了些。”
“在你那一侧,同他讲话要大声些。”无垢也轻声。
“为何?”无瑕眉微微一蹙。
“因为炮火的缘故,他听力受损。”无垢道。
无瑕看了妹妹的神色,默默转开的脸,低声道:“这些年……”
“他又何曾好过。”
“小十回来的事,他还不知道吧?”
“很快会知道的。他是什么人呐,即便没有人去通风报信……”无垢说着,瞅了远遒一眼。远遒轻轻摇了摇头。“他也很快会发觉的。况且小十的那桩公事,哪里是能瞒得了人的?要不是之慎压着不让见报,恐怕相片履历早就登出来了。”
“我想牧之已经发觉了。”远遒站起身,从仆人手中拿了酒瓶,亲自给客人斟酒。“牧之应该还会逗留两日。为了囡囡,两人迟早要见面谈的……我们倒不如早些促成双方会面。”
“想一想他们会面的后果,我情愿再晚些。”无瑕有点出神,轻轻摇了下手腕。
“小十那个倔脾气……”
“不是有位苏小姐?”无瑕微微皱眉。翡翠镯子从手腕处滑了下去,她轻轻扶住。
“有没有一位苏小姐,对小十的态度有何影响?”远遒很认真地问。
就在此时,外面沉实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座的人又不约而同静默下来,等着脚步声的主人出现——果然陶骧很快走了进来。他脸上是很抱歉的神色,道:“各位,对不住,我有个紧急会议要参加,只好就此告辞了。”
“好歹吃完这道菜呀。”无垢说。
远遒却说:“公事要紧,我送你出去。”
“各位,告辞。”陶骧郑重道。见众人都起身,他再三请他们留步。“后会有期。”
他随即在远遒陪同下走了出去。
路四海早在外面等着了,车子也已经开了过来。
孔远遒送他到车边,道:“今晚都没好好说上几句话……改日有空,我们再聚。”
陶骧戴上手套,点头道:“回去吧。”
“牧之,有件事……”
“我知道了。我会等她准备好了的时候来见我。可我时间不多了,如果她迟迟不来,我先去见她也未为不可。”陶骧从容地道。
远遒看着他,“牧之,见了面,好好聊一聊。静漪这次回来也有她必须要处理的公务,一时不能见你也是情有可原。”
陶骧听出他话中的担忧来,却也并没有说什么,只示意他先回去。
远遒到底等着他的车离开,才回转。
陶骧坐在车上,心中却并无波澜。
这则意外的消息带给他的冲击并没有预想中来得大,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街边的灯光透过车窗上的薄纱投进来,阴影在不断地转换着方向,像夜幕降临后才出现的灰色的精灵,从隐秘的所在跑了出来,在他身边舞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待他开完会,四海问他是否还是回战区招待所,他摇了摇头,吩咐送他回沪上的宅邸。车停下,他仍坐在那里好久没有动身下车。
他看着这隐在夜色中的建筑,只有门前两盏昏黄的灯光,像是黑暗中隐约的曙光……这一处宅邸还是孔远遒让给他的——此时宅子里空荡荡的。他长年不在家,母亲和遂心此时也不在……如果遂心在,无论如何都会令这宅子有些生气的。
管家闻讯赶来,替他开了车门。
他从车上下来,慢慢往宅子里走。
管家在前引路,轻声跟他交代着这两日的事。他知道母亲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家里是有些事要提前准备。可他这会儿心思不在这里……明明前方灯光并不强,管家手里的灯也只有小小一团亮,他却似乎觉得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更明亮些,也像是能听到乐曲声,还有些欢声笑语——他站在门口,暗暗叹了口气。
那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这孤寂、静默的大宅里,此时只有他和零星的几个人而已。但当他走了进来,却又仿佛是看到了很久以前,就是在这里,上演的繁华——那一晚,他走进来,这大厅里满满都是等着跳舞的人……他的目光曾扫过那些人的面孔。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够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那一晚,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上演的像是宫廷戏剧,每个人都热切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时隔多年,他只要一想起来,那场景仍历历在目。
不过,他已经有很久不曾想起来那个晚上了……
他走上楼梯,站在那里,回望大厅。
许久,忽然听到外面整齐的脚步声,和卫兵换岗的口令声。
“报告!”
”进来!“
路四海随后出现在门口。
他远远地看着站姿标准、身形挺拔的副官,问:“什么事?”
“刚刚到了两封电报。一封是参谋长打来的,一封是家里的。”
陶骧转身下楼梯,“家里的?”
“是。”路四海小步跑上前,将电报呈上。
陶骧接了电报,先看了参谋长的,点头道:“回电告诉参谋长我已知悉。”
“是。”
”传我的命令,让卫兵都去休息,今晚不必站岗了。“
“是!司令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你也去休息吧。明早准时出发。”
“是!”路四海敬礼离开。
陶骧拆开另一封电报,却是长兄陶骏打来的。
他踱着步子,将电报反复看了几遍,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他在留声机前站了下来。片刻之后,他打开了留声机,随手从一旁的架子上抽了一张唱片放上去,搭上唱针。梵婀铃独奏缓缓流出,很快,成为这寂静的夜里唯一的声音。
第519章 番外十: 《风雨如晦》
钢琴叮叮咚咚响着,曲调十分缓慢。
张妈站在门外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最近七少奶奶下课回来,都会弹一会儿钢琴。有时候在楼下弹,大少奶奶带麒麟少爷来喝下午茶,他们就会坐着听会儿曲子、谈谈天;七少奶奶一个人,便到这间屋子里来。
不过七少奶奶今天弹琴的时候有点久……张妈终于等到琴音落下的一刻,马上敲了敲门。
停了片刻,里头传来轻轻的一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