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你是谁,没有证件不能进去。”
“那么长官,您来告诉我,这条路封到什么时候?”静漪问。
“你怎么这么罗嗦,让你走你就走。再罗嗦小心把你抓起来。”哨兵凶起来。
“你胆子倒不小,抓我?”静漪轻声说。
哨兵刚要开口骂她,就见静漪板起脸来,顿时就有了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神色。他一怔,嘟哝了一句,把步枪一横,端在胸前,不让静漪过去。这时候哨卡里有人吹响了勺子,哨兵向后一看,立正站好之前,还不忘驱赶静漪。
静漪一肚子火,只好往旁边一站。这才看到,原来有两辆挂着军旗的吉普车开过来了。她正站在路边,朝着松风书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又看看来时的路,不知道该再跟哨兵磨一会儿牙呢,还是走出去,等着家里的车子来……就在这时,吉普车开到了她跟前。
静漪往后退了退,要走,就听到有个温和的声音在问:“程小姐吗?”
静漪站住了,抬头看来人。
愣了愣,立即认出这位身着深灰色军装、身前挂着金色绶带的人,正是陶驷。
陶驷没理会旁边那些刷刷刷咔咔咔地提枪敬礼,微笑着跟静漪说:“怎么这么巧,在这里遇到程小姐。”
“同家兄约好在松风书局见面。没想到这里封路,没有证件不能入内,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没想到,会遇到陶司令。”静漪轻声说。
“代司令。”陶驷听出她将陶司令三个字咬的那个味道不太对了。他看看周围,明白了静漪的意思,于是微笑着招了招手,“左志成!”
“有!”副官左志成急忙过来。
他一回头,说:“撤。”
左志成低声道:“可是这几天……”
“我早就说了,别这么蝎蝎螫螫的给我丢人。我别说不在这里办公,就是在这里办公,也别弄得十里八里地就开始警戒。让这城里城外的老百姓,把我当成什么呢?怕死么?”陶驷说。
“那不是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嘛。”左志成道。
“少放屁。滚!”陶驷骂道。
左志成转身跑掉,立即下令撤岗去了。
陶驷回头看到静漪,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骂粗话不妥,于是清了清喉咙,说:“上车吧,程小姐,要去哪里,我捎你一段。”
“不用了,陶先生。我就去前头松风书局,走两步就到的。”静漪倒没想到陶驷是如此的和蔼,直截了当地拒绝他的好意,她有点不好意。
陶驷知道她觉得不便,就挥了挥手,让车子跟着,他陪静漪往书店的方向走着。
其实很近的一段路,静漪走在陶驷身边,浑身不自在,走了没两步,就说:“陶先生……”
陶驷笑着说:“你这一喊我陶先生,我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想必是咱们只见过一两回面,你觉得不便。日后你可是要跟着叫我一声二哥的,千万别和我客气。”
静漪听他这么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好已经到了松风书局门口,陶驷见她窘迫,也便及时地站住,说:“我让车子在这里等着你吧,逛完书局,让他们送你回去。这两日关卡岗哨多了些,没有新证件,路上多有不便。”
“家里的车子会来接家兄和我回去的。不麻烦您了。”静漪当然是叫不出那声二哥来,只好用了您字代称。
陶驷却越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意思,仿佛有意让她不自在似的,说:“哎,反正他们跟着我回去,也是闲着。不如就在这里等着把。让你安全回家,也是我的责任。如此,我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失陪了。”他说着,一站,点头致意之后,上了车。
静漪见他的车子迅速离去,留下的这辆车子里的士兵下了车,守在书局门前。连书局的伙计都探头探脑地往外看,令她更不自在,只好低着头进了书局的门,举目一望,立即看到了之慎的身影,急忙跑过去,叫:“九哥。”
之慎一回头,笑着说:“我正不知道你怎么有法子才能进来呢!这就打算出去,省的你进不来书局着急——你是怎么来的?”
静漪朝着门外一侧脸,说:“你看。”
之慎嗬的一声,说:“难道……”
静漪便把过程说了一遍。之慎边听边笑,静漪生气道:“你还笑!”
之慎忍了笑,道:“陶家二哥真是个直爽的性子。他人不坏。”
静漪不语。
之慎晓得静漪心里不得劲,也不说什么,指着面前的书架子,道:“既是来买书的,还不好好儿地选?快些去吧。不然等下回家又晚了,母亲和帔姨要啰嗦咱们的。咦,你身上怎么一股线香的味道?”
静漪来买书本就是托词,正想要随便那几本书就走的,被之慎这样一问,未免心虚,便道:“什么线香的味道?”
“难道你今天有解剖课嘛?听说你们医学院的学生去上解剖课之前,是要烧香拜一拜的。”之慎本是玩笑的,见静漪神色有些慌张,不禁起疑,皱眉问:“嗯?你怎么了?”
第66章 或浓或淡的影 (十九)
静漪转过头去不理他,幸好之慎只是随口一说,见她挑书去了,倒也没有再接着问她什么。
她顺着书柜慢慢往里走,最终选了一本英文小辞典拿在手里。
结账时,之慎不经意似的问她:“前阵子不是在猛攻德文?怎么,最近又想加强英文了?”
“嗯。”静漪把辞典放下,让之慎替她付钱。她镇定地说:“你忘了,我们是英文授课了。这边的教材内容更艰深,我确实得加紧。”
“你英文底子本来就好么,不怕的。”之慎付了钱,从静漪手中拿过辞典来替她拿好。
兄妹俩走出书局,程家的车子已经在等了。
之慎再三地同陶驷的部下说明,他们乘自家的车子回去也就是了,不需要他们护送,未果,只好由着他们跟随在车后。
程家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军用吉普车跟随在后,倒是觉得很威风,笑着说:“还是第一次有军车护送。”
之慎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说:“怎么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似的。”
“有啥不对劲儿。这是陶家把咱们当自己人的意思呗。不然人家犯得上吗?”司机倒是说的直白,“对了,十小姐,我刚刚出门的时候,陶家又派人送了些东西来。好些人一趟趟往里送,搬搬抬抬忙了半晌。”
静漪扯着书包上的扣环,转脸看街上。
“今儿又送什么?陶家这些日子天天来送东西呐。”之慎看静漪脸又绷着,跟着逗她。
司机笑笑,摇头。
之慎又回头看吉普车,跟静漪说:“虽说是代司令,这城防军能被陶家二公子在短短数日之内指挥若定,他也是有点本事的。看来陶伯父这趟北平没有白来。那日在孔家,听他们议论,还说陶伯父在这个时候来北平,简直如入虎穴。想来没有擒虎艺,绝不上南山……段家在这次兵变中虽说立下奇功,但也付出巨大代价。段伯父在兵变之后遭到伏击,目前生命垂危,吊着一口气等着在日本的大公子奉先回来。听说奉先上个月已经回国,现在正在往回赶。段家把陶驷请出来稳住局面,却不知道陶驷这次是帮谁在稳住局面。段家这场明争暗斗才刚刚开始。说不定啊,段奉先回来,是爹也没了,权也没了。你说,这父子弟兄的,到这份儿上,还有意思吗?段大哥是有本领的,段二哥为人也仁义,就是动到真格儿的,哪个不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最前面呢?兄弟也得分个你死我活。段伯父一生戎马倥偬,是做过大事的,身后事若能顺顺当当过去,还算圆满,若不能啊……”
静漪无心和之慎聊这些。
到家之后,她也没有亲自向护送他们回来的士兵道谢,而是由着之慎打发他们去了。
等她回到杏庐,等着她的除了成堆的礼物——母亲说是陶家送来的什么东西,嫡母直接让送到杏庐来了——还有数不清的布料,和等在那里的裁缝。
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扑到床上就将头脸埋进了被子里,宛帔怎么让秋薇去叫她出来量体裁衣,她都不肯。硬生生让裁缝等了半个钟头,她才勉强地出来,让量了尺寸。
宛帔打发裁缝走了,才看着静漪,并不问她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静漪在母亲沉默的目光中,渐渐平静下来。她蹲下去,坐在地平上,仰望着母亲。
“娘,以后我离您远了……您……会怎么样啊?”她握着母亲的手。
宛帔想了一会儿,说:“从前我也这么问过我娘。”
静漪的下巴,搁在母亲的膝头。
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娘”这个字。
“她老人家说,女儿嘛,总要嫁出去的。知道你好,也就好了。”宛帔轻声地说,“漪儿。”
“嗯?”静漪抱着宛帔的膝。
“你离娘多远,娘都不怕,知道吗?只要你好好儿的。”宛帔说。她抚摸着静漪的头发,手微微地有些颤抖,因此腕上的碧玉镯子,轻碰着静漪的耳朵。
温温的,仿佛是她小时候,睡着了,母亲那样轻轻地吻她。
她一动都不想动。
良久,她稍稍抬起头来,看到母亲裙摆上,灰色的绸缎上,印了两点深灰。
她刚想看清楚那是什么,就见两滴亮晶晶的东西,又落了下去……
“太太,青黛来了。”翠喜在外面禀报。
静漪忙站起来,背转身过去。
宛帔指了指里间,静漪走进去,她坐端正了,等青黛进来,问道:“是太太那边有什么事?”
青黛回话道:“太太请二太太这就过去。太太明儿要去段家吊唁,手头有几件事情要交待给您呢。”
宛帔问:“段家?段家谁殁了?”
“是段司令。段家来人刚刚走。”青黛回答,见宛帔愣了愣,她就接着道:“外面传说段家都乱套了。段司令还没咽气儿呢,几个儿子和老部下就在他眼前儿动了枪。段司令生生就是给气死的……老爷现在太太那里。还有,听说姑太太家里,三表小姐这两日生了病,家里也有些不安宁。太太说,要是她这几日忙不过来,二太太还得去瞧瞧赵家那边,照应照应。”
“我换件衣服,这就去。”宛帔打发青黛先走,自己到里间换衣服。见静漪已经恢复常态,她吩咐翠喜:“替我拿那件茧绸衫来。”
静漪陪着母亲换好了衣服,送她出门。
“刚才青黛说的你都听见了?”宛帔问静漪。
静漪知道母亲指的是无垢的事情。青黛说得含糊,应该是不明就里。她总是知道无垢的事的。
“那日去探望大表姐,听她说,孔黄两家因为解除婚约的事,闹得很不愉快。孔家大哥执意退婚,不惜以死相逼。这满城风雨的,姑父必然要责怪三表姐。”静漪说。
“有无垢的事在眼前,你也好好儿想想。”宛帔望着静漪,默默将手帕塞到胁下,扶着翠喜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静漪仍旧站在廊下。
她想这几日,想必母亲要忙一忙的,家里进出的人多,门禁也会松一些吧。
她回到房里去,见秋薇还在专心地描花样子,就不去扰乱她,坐在书桌前,她打开了那个小匣子。她清点着里面的东西。
有一张相片,是戴孟元的半身照。
他穿着黑色的长衫,围着白色的围巾,端直清正,目光湛湛,似是在望着她。
静漪将相片用一方锦帕包了,放回小匣子里去。
孟元,过几天,就应该启程了吧?
但愿他顺利到达大洋彼岸,从此海阔天空。
这一程,程家因为几件大事,从老爷程世运到太太杜厚德都十分忙碌。
这日早上静漪和之慎要出门上学,原本要送他们去上课的司机就说:“请九少爷和十小姐将就一下,用这辆小车,今儿您二位的车子被派去送太太和四太太出门了。”
之慎听了就问:“怎么连我们的车子都用上了?早知道我自个儿开车上学,送十妹就是了。”
“你又要招父亲说你吗?”静漪背着一个大书包,拉着之慎上车,“快走吧,再罗嗦就要迟到了。”
之慎要挑剔细致起来,也是十分的挑剔细致。这辆又旧又小跑起来除了喇叭各处也都叮当响的奥斯丁,他平日里是最看不上的。
静漪倒不觉得怎么样,等之慎不情不愿地上车来,就说:“一早儿的起床气还没有过去么?发什么大少爷脾气呢,从没见人是这样的。难不成套上马车你就不上学了?可真是那句话说的再不带错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九哥,我服了你。”
之慎撇了下嘴,说:“车马出行之事,岂可小看。”
“真能摆谱儿啊。”静漪微笑了。之慎有时候,是一板一眼的。所以程家的爷们儿里,虽然他岁数最小,谁伺候他,也不敢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