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再看看跨过铁轨的那队士兵,上了去往石家庄的火车。
都要搜查吗……这个念头还没有过去,静漪就见跟随着列车员从车厢的另一头也上来一队士兵,跟在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身后,开始逐一的查火车票。她偷眼看去,这一回,除了青壮年男子,他们还重点盘查年轻的单身女子。看到学生样的女子,总是要多问几句。那为首的士兵手中拿着相片,目光如炬,在车厢里扫来扫去。
第68章 缘深缘浅的渊 (二)
静漪向后退了退,让自己的身形更隐蔽些。她小心翼翼地朝前方再看一眼,立即发现夹在那队士兵中,有一个黑衣的青年,赫然是林之忓……她咬了下嘴唇,拎起她的柳条箱,推开高等坐席车厢门便走了进去。
她走了两步,来到第二扇包厢门前,果断敲门。
半晌没有人应,她正要走下去试着敲另一扇门,这个包厢的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身量中等、敦敦实实的青年。衬衫西裤,整齐干净,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他打量了静漪一眼,问:“请……”
静漪的余光扫到前面车厢里,林之忓带着人是越来越近了,不等这青年人说完话,便硬是闯了进去。
可能是猝不及防,也可能是对一个弱质女子并无防备,那青年被静漪推到一边,急忙抓住扶手,站稳脚步,看着静漪关好了门,并没有立即发声,眼中有了犹疑之色。
“请让我在这儿躲一下。”静漪说。她背靠着门,心跳简直跟门外那些杂乱的脚步声一样的乱。
那青年转过身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看了看,问:“这些人难道是找你的?”
他回头看静漪。
静漪犹豫片刻,一点头。
管那些人是不是完全为了她而来的呢,她只要躲过这一劫就好了。
“嗬,逃婚么?”那青年竟笑出来。这一笑,露出白灿灿的牙齿,让他脸上的犹疑之色去了大半。
静漪迟疑。
“坐吧。”那青年指着自己对面的软座,微笑,“不用和我仔细交代。若是被逮到,我也救不了你。”
“谢谢。我不会连累你的。”静漪正要坐,忽然发现那青年在坐下来时,身上落下一样东西。她目光跟着落下去,转而盯着他,问:“你受伤了?”
是带血的药棉。
她本来不该问。但是也不知怎地,脱口就问了出来。
她抽了下鼻子。难怪,她闯进来,便闻到血腥味。她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鼻腔里都充斥着血腥味的缘故,原来并不是。
“我学过护理。”静漪说。
那青年却不在乎地笑了笑,当着静漪的面,从容地将那带血的药棉重新装回口袋里,兜着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在乎,无礼,大胆地,他看着静漪。
静漪没有回答。
他笑笑,说:“你藏在这里未必躲得过去。”
他这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静漪一时没有领会到。
“摘下眼镜来吧,这副眼镜说不定等下会让你跌跤。”他继续这样调侃她。
静漪不理会,他也笑笑,不再出声。
片刻之后,静漪倒真把眼镜摘下来了。这眼镜毕竟不配合她的眼睛,戴久了,她眼睛发涨,头也犯晕。
她看到对面这个青年人闭上了眼睛,全身上下看起来是很放松的。可是,她觉得他现在应该精神很紧张,不然,他的手不会将上臂握得那么紧……突然,隔壁包厢门被敲响了。呼喝声随即跟来,声响既粗暴又急促。她反射似的正要起来,他却更快地一把按住了她,说:“镇定。等下你别出声,我来应付。”
静漪收了下脚。
他迅速移开手,说:“失礼。”
静漪深吸了口气,问:“是枪伤吗?”她指了指地面。
他似是怔了怔,看到地面上滴溅的血迹,大眼眯成一条缝。隔壁包厢的客人在被加紧盘问,随时会有人来敲他们的门。他似是正在判断静漪问的话,到底要不要回答。
但他笑了笑。
静漪说:“我的皮箱里有药。”
她说得很镇定。
他再次笑了笑,说:“知道了。”
静漪低头,看到地面上那一点点的红渍……她迅速弯身下去,撩起座位上的红丝绒,伸手便触到了一个人的身子。那人没有动,她身子再探低些,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她几乎没有立刻软在地板上,呼吸和心跳似也停止了片刻。
“段大哥?!”她低声惊呼。
有硬物抵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再出声,我一枪先崩了你。”
静漪不动。
只是盯着车座下,段奉先那张发青的脸。他的样子没怎么变。虽然多时不见了,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就是段贵祥的长子段奉先,现如今城防军参谋长段奉孝的的长兄。
今天出殡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段大哥……”静漪轻声叫他。万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的,竟然会闯进了段奉先的藏身之所。
“省身,把枪……挪开……是程家的十妹?”段奉先想挥手,手却抬不起来。他脸色惨白。
静漪点头,说:“是我。”她抬手把帽子抓下来,额头的发际线处,还有一颗醒目的胭脂痣。她是很好认的。“段大哥,你……你这是……”
段奉先苦笑一下。
“这是我的朋友逄敦煌。省身,这是我门段家世交程府的十小姐,我妹子。”段奉先说。
静漪听到这句“我妹子”,立即难过起来,几乎忘了她此时与奉先一样身处险境。
她看着段奉先,果然就听身后的逄敦煌冷哼了一声,低声说来搜捕的还是你兄弟呢。
枪没有挪开,门板却已经响了起来。
静漪顾不得多想了。她低下身子,迅速查看着段奉先身上的伤势。被血浸湿的衬衫下,枪伤在肩膀处。她的手在发抖,段奉先说着让她躲起来,她仿佛没听到。
“开门来,查票。”外面的人在喊。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堵在门口。
静漪一回头,枪口就指着她的眉心。
还有一对乌黑的眼,三个黑点,都对着她。
“照奉先说的做。”逄敦煌说。他显然不信任她。
静漪抬手挡开枪,弯下身用随身带着的包擦着地上的血迹。她站了起来,说:“我箱子里有药。段大哥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了,你得及时给他处理干净。出了北平,抓紧去医院,若是晚了,可能这条手臂就废了,还会危及生命……会打针吧?”
她低声问着。
“会。”逄敦煌看着她,这时候说了一句:“他们是来抓我们的,你别出去。我来应付。”
“你才别暴露。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静漪说着就转身。她再次确认了下,没有明显的破绽,才开了车厢门。
门外的人一看到她,不约而同的地愣了一下。
“查……查票。”列车员口吃了。手里的小木板紧攥着,看着静漪。
“程小姐。”站在列车员身旁的陶驷副官左志成则礼貌地对她点头,微笑着。“让我们好找。我是陶司令副官左志成。”
静漪拎着她的书包,朝左志成望了一眼。然后,她转眼,看着之忓。
“十小姐。”之忓如常的冷着面孔,看她的眼神也仍是淡淡的。
左志成在打量车厢里的逄敦煌。静漪似是不经意的,阻挡着左志成的视线,轻声说:“这么兴师动众的,也不怕人笑话。”
“那么,程小姐,就请跟我们回去吧。”左志成微笑着,已经毫不犹豫地走了进来。原本狭小的空间里,更显得拥挤。
静漪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
左志成看看静漪身后的逄敦煌,问:“你的证件呢?”
逄敦煌慢吞吞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证件来。
左志成看看他,又看看证件上的照片,皱了眉,问:“这是临时通行证,你从哪里来?”
就在这时,静漪见门前有了空隙,猛的将挡在她面前的左志成推了一把,出了门便往车厢的另一头跑去。
所有的人都一愣,随即追上去,大队的人在车厢里跑起来,追着静漪。
静漪这一跑起来,慌不择路的,明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的了,可还是要拼命地跑一跑……
逄敦煌眼睁睁地看着跑在最前面的黑衣青年将那位程小姐拉住了。可虽然说是要抓住她,看起来是绝不敢下重手免得造次,于是被程小姐连着踢了好几脚……他忍着要上去救人的冲动,回手把包厢门关了,紧咬了咬牙关,弯身下去,问车座下的那个人,“奉先,怎么样?”
没有回应,他伏地探身进去一看,段奉先已经昏厥过去了。他大惊,忽的想起刚刚那女子说的,她箱子里有药的话来,于是急忙将她的柳条箱打开。一层又一层的,除了日常用的东西,就是几件衣服。他终于在箱子的最下层,发现一个长方形的白色铁盒。盒盖上有红色的十字架。他把盒子拎出来,打开来看,果然里面全都是最常见的药物。他仔细的辨认着各种药物上的中文标签。盒子里还有一个圆形的铝盒,打开,是针筒针头。
车身忽然一动,逄敦煌口里说着:“奉先,你先忍一忍……”
火车启动了,他站起来从窗帘后面往外看——那黑衣男子扭着那位程小姐手臂,将她往一辆黑色轿车上带去。她仍是一副倔强不服从的模样,帽子不知何时已经掉了,头发也散开些……火车开起来,他们的身影渐渐远了。
第69章 缘深缘浅的渊 (三)
逄敦煌让自己镇定些。他静下心来,去给段奉先处理伤口。最后,靠着他那点有限的手法,给段奉先打了一针。
奉先在包扎之后紧闭双目,额头上的汗滚滚而落。逄敦煌给他擦了汗,让他躺好,自己坐下来,整理了下那女子留下来的皮箱,尽量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他拿起一本书来,扉页上有她的名字,静漪。
静漪,是静静的涟漪吧……
“不知道她被带回家的命运,会是怎么样的?”逄敦煌喃喃自语。
“当然是嫁进陶家。”段奉先紧闭着眼睛,说。
“陶家?谁?”逄敦煌一惊。
“陶骧。陶家活着的几个爷们儿,不也就剩了他没娶了吗?两家早就有婚约的。既是逃婚,被抓回去,还会怎么样?”段奉先睁开眼,眼神空洞。就这几句话,他特说得极缓慢。喘了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陶驷的七弟?陶骧?”逄敦煌再问。好像要确定什么。
段奉先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陶驷这一回,算放了你一马吗?”逄敦煌又问。
段奉先抖了抖肩。可能失血过多,身上冷。逄敦煌发觉,给他身上披了件外衣,听他说:“不然呢,给他七弟抓逃婚的未婚妻,还要他的副官亲自出马吗?再说,程家是什么人家……程家自个儿处理不了这种家丑呢,还是程家逮不回自家的女儿?”
逄敦煌半晌不语,说:“下一站咱们就下车。到时候雇马车走小道。多换几次车。现在我不信任何人。”
他继续翻看着程静漪落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