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看看车牌号。”机长笑,“段奉孝在北平,他要想横着走,没人敢让他竖着行,不认识他的车,什么时候被撞死都不知道。”
“那程少校……能劳动他大驾接机?”
“侍从室出来的人,都不简单。”机长站起来,弯着身子,便听副机长叫了一声“一定是他了”,他“咣”的一下撞在了头顶的机盖上,“妈的!你想吓死我啊!”
“那个和二小姐闹恋爱的侍从武官,一定是他!”他想起刚刚程之忱的样子。
“侍从室那么多妖精,你准知道是这一个?”机长笑了。
“我就看这一个才是真妖。”
“若你没走眼,那他就不是妖。”
“不是妖是什么?”
“大罗金仙!”
“哈哈哈……”
“弄不成,日后这半壁江山都是他的。”机长笑道。
“对付得了那班虎狼之徒再说。”
“长官身边,没有两把刷子,还想呆得久?他可不是简单的侍从武官,我听说,那也是一条血路杀上去的。”
“那我们回去仍载着他!”副机长开玩笑。
“老弟,”机长爽朗地笑着,“这辈子能见着罗汉真身的机会能有几回?”
两人说笑着,看向停机坪。
段奉孝和程之忱拥在一起,互相擂着对方的后背。
“可见着你了。”段奉孝说。
程之忱看看他。段奉孝比起之前来,可是黑多了,也瘦多了。见到他应是由衷高兴,只是眉宇间尚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大约是新近经历的巨大变故留下来的。
段奉孝把之忱的行李拎上了车,见之忱就要上车,说:“稍等。有个人你一定得见一下。”
之忱见段奉孝在招呼人,便也回头。就看到远处那队飞行员向这边走来。
“老七!”段奉孝朝他们喊了一声。
走在最前面那个高大青年抬了下手,跟身边的飞行员们说了几句话,让他们先上接他们的车去,自己朝着段奉孝和程之忱这边走来。
边走,边摘了风镜。
之忱便认出来了——这位正是“西北王”陶盛川的七公子陶骧。
陶骧脚步从容,显然心情相当不错,过来站下,身体笔直,脸上微微带笑。
“二哥。”陶骧叫段奉孝,目光也扫到段奉孝身边的程之忱身上去,轻轻点头。
程之忱想,若是换做他,刚刚飞也飞的痛快、落更是落的漂亮,此时的心情当然也会这么好。他打量着陶骧,目光中自然有探究,而陶骧看向他的目光看起来尽管是温和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但并没有相同的意味。
他想陶骧大概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只听说你这一两天到,没想到刚一来就看到接你的车了。今儿我有眼福,算我看了你们的飞行表演。”段奉孝笑道。他说着看看之忱,给陶骧介绍,道:“程家三哥。在南京见过面吗?”
陶骧倒没有很意外,摘了手套,伸手过来,说:“陶骧。”
“程之忱。”之忱说。
“这次在南京逗留时间太短,事情又太多,没有来得及拜会三哥。”陶骧说。这声三哥,他当然是跟着段奉孝叫的。
段奉孝听了微笑,特别看了陶骧一眼。陶骧装作没看到他那促狭的表情,一本正经的。之忱也看了奉孝一眼,微微一笑。
段奉孝见两人如此,便笑着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嘛。这次南京之行顺利吗?”段奉孝问。
陶骧点头。
“这儿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改日我做东,哥儿几位聚一聚。”段奉孝说。
陶骧便请他们俩先上车,等他们离开,自己才走。
第76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
程之忱上了段奉孝的车,从后视镜里看到陶骧的身影不见了,转头看向奉孝——奉孝一身灰扑扑色泽的戎装,军帽稍稍有点儿歪,乍一看,还有那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的印记。也许两人之间太熟不拘礼,奉孝在他跟前儿毫不掩饰,这么看着,他的气质做派倒真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怎么着?”段奉孝见他看自己,“只看不说?”
“这么久不见,你也没变。”
“我又不是孙悟空,说变就变。我没变,你变了?还不是不想家——你这只白眼儿狼,这回总算是知道回家了啊!”
“有你这么说话的嘛?”程之忱看着段奉孝。细看来,奉孝消瘦很多,脸色也并不好。他很知道这阵子奉孝的日子不好过。每日来到侍从室的情报多如牛毛,京城里有大事发生,纵然远在千里之外,他早晚也能知道。“怎么样了?”
段奉孝说:“这你还不知道么?若不是陶家二哥受父亲所托帮我一把,恐怕你这次回来,得去给我上香了。”
程之忱点了下头。
陶驷在段贵祥出事之后,暂接兵权,迅速调兵遣将稳定军心,把局面控制得滴水不漏,帮着段奉孝利落地除掉了想要借着大公子奉先的名义夺权的老臣子,就连回来奔丧的奉先也被逼得不知所踪。这些,他均有所耳闻。
这么一想,陶家真是出人才。陶盛川雄踞西北多年,与马家几十年缠斗不止,虽互有胜负但始终不倒,近年来更有不断壮大之势。陶家除陶盛川之外,年轻一辈都是将才。这段时间陶骧在南京,虽刻意低调行事,也赢得上下一片赞誉。若不是他一早申请了休假,他和陶骧至少应该在长官官邸能碰上面……陶骧刚才说的话不虚。拜会他是客气了,没来得及是真的。
飞机上,副机长说得也没错,陶家的七公子陶骧,白家的三公子白文谟,都是七星桥官邸座上客。尤其是白文谟,北平易帜的消息,都没有他追求长官独生女、恨不得千金换一笑之举来的轰动。
段奉孝见他沉默,说:“陶家二哥在北平闲散了几年,连我都当他就是吃喝玩乐的主儿,谁料一有事,手起刀落,干净利索,本领实在惊人。有他在,关外的那些老人一时才不敢轻举妄动,我才有喘息之机。”
程之忱当然知道这里面的玄机,他问:“这个代司令,打算代多久?”
“已经嚷嚷着累了,说最多代到年底。”段奉孝说。陶驷当然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他不得已卷入段家的家事,不想再在这里陷得太深。况且陶驷未必没有自己的打算。这位爷,是有大智慧,万事游刃有余的人物儿。
程之忱点头。
北平政府一散,这里的一切繁华虽未瞬时烟消云散,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重心的南移已成定局。陶家自然也不会把这里再视为重点。陶驷的离开,是迟早的事。
“这次陶骧的行动很隐秘。”程之忱道。以他情报网的广阔,陶骧筹谋这么大的事,他竟不知情。不知道是陶骧做事太隐蔽,还是他这里出了大的疏漏。
也许他不该提前休假。
“也算不上十分隐秘吧?这么大动静儿飞来飞去的……怎么,这事你觉得不妥吗?”段奉孝听出程之忱的话里有话,看他一眼。
程之忱却没回答。
“他这次南下主要目的就是要把这几架飞机带回来。飞行训练学校的教员水平参差不齐,教练机也太陈旧,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回国前就在谋划这件事。教员是他直接从美国聘回来的。当然,这恐怕是他为了日后为陶系培养空中力量在做准备。”段奉孝解释道,“在南京你为什么没有见他?他可是去了有日子了。我以为你们至少会碰面。”
程之忱摇了下头。奉孝给他透露这些,倒教他对陶骧更有兴趣了。空中力量……陶骧的野心不小啊。
他不禁皱皱眉。
“也是。他这人是有点儿,通常闷声不响的就事情办了。”段奉孝说,见之忱沉思,“这些以后再说。我说,你再不回来,你们家大门朝哪儿开怕是都要忘了。”
段奉孝将车开得快极了。军用机场往城里去的路,修得不错,只是他开的快,尘土和沙砾卷起来,打在前挡风玻璃上,急落的雨点也似。
之忱笑了下,心想,现如今家里大门朝哪儿开,他还真不知道……
“这不是回来了嘛。”他说。
“没有大事不回转啊!说说吧?”段奉孝笑嘻嘻的。
程之忱心一动,笑问:“有什么大事儿啊?”
“奶奶的!你还瞒着我!你干的那些好事,你以为我不在南京就不知道了?情报局的密电一份接一份的,顺给我一张小道儿消息花边新闻,那还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段奉孝说。
程之忱笑。
地方派系勾心斗角,与上层也难免发狠角力,都四处安插眼线。那是什么情报局啊?整个儿便是一个公共消息中心。要真信情报局的那些东西,得花大力气去伪存真。
于是他笑着,说:“知道便知道吧。”
“知道便知道吧?”段奉孝怪怪一叫,“你这个混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对二小姐下手!”
程之忱接过段奉孝递上的烟,没回应。
段奉孝说:“我没别的意思。可是你我二人,穿开裆裤的交情,这么大的事儿,你总该给我透露一二吧?难道要我从外人那里听消息吗?不像话嘛。”
“都传成了什么样子?”程之忱点着烟,问。
“你反倒来套我的话。”段奉孝,“那二小姐为了你,硬是不肯再回美国去,可是真的。那次我们老三回来说,二小姐天仙一样的人物,追求她的人能从上海排到华府去……”
“当谁不知道我华夏人口众多?”
“去你的!她回国没多久,我总没机会见着。只从报上见过一次,有些模糊,站在长官身后,倒有个影子,看着很是清秀。不过报上的模样吗,不敢说……真有那么美丽?”段奉孝笑着问。
程之忱眼前浮了一个印子,没出声。
段奉孝倒也不深究,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索家这朵欧风美雨里浸润过的玫瑰花,可没那么容易到手。即便是披荆斩棘地成了正果,也……兄弟多嘴劝你一句,凭你,何苦来受那个拘束?长官膝下无子,选女婿当然要着眼长远。别看现在场面上一统江山,东北在观望,西北、西南不定,东南又只是暂安,他身后,恐怕又是一团乱局。我知道你有理想有抱负。可如今内忧外患,国人一盘散沙,想要有所作为,谈何容易!”
程之忱转转头,看着车窗外,枯黄的地里,空荡荡的。
“不会是八字还没一撇么?这可不像你。你是没有十拿九稳,绝不让风声跑出去半分。我听见消息也就信了,总觉得你是得考虑安家了,不管怎么样,老婆一定得有一个了,是不是?”段奉孝说着说着,摇摇头。心里倒是明白过来,此事未必能按照之忱的意愿来。他于是换了话头,道:“你这当哥哥的别不着急成亲。十妹妹是最小的,都要出嫁了。”
程之忱眉尖一蹙。
“陶骧同十妹妹婚事应该已经议定。”段奉孝看之忱,和缓着说,料想之忱对他家里的事也未必知道得很清楚。“就是前阵子的事。陶老帅低调进京,就办了几件事,其中就有这件。你知道吧?”
程之忱看着前方远远地出现了城郭的轮廓,沉沉地说了句:“知道是知道的,只是具体的,待我到家细细地问吧。”
“伯父很欣赏牧之。说起来,这门婚事其实很不错。”段奉孝说。
程之忱没有表态。
陶骧,陶骧……这是个近两年来,频繁出现在侍从室机要电报里的名字。如今他落地不到一个钟头,耳朵里竟也被塞了个满。。
十妹的婚事不是如今才定下的。他收到过之慎的信,信上说的可是想让他帮忙劝一下父亲。十妹另有意中人,并不愿意履行婚约。他是打算回来之后,再详细了解情况。虽然他也清楚,按说父亲定了的事,转圜余地是很小的。
程之忱沉默着。
父亲执意履行婚约,不知除了遵守约定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考虑……但是从他这方面考虑,倒并不十分赞成这桩婚事。父亲自然是有父亲的打算。程家与陶家的关联,深且广,即便婚事不成,也不会决裂。
段奉孝已经把车子开进了城里。他猛摁着喇叭。汽车、骡马、自行车、行人纷纷避让。
程之忱说:“难怪人家都说,你段公子的车子上路,简直如同螃蟹游街,横行霸道。”
“你怎么好听那些混账的传说?他们还传说我撞死人要碾三碾,再丢下名帖让人只管衙门里去告我呢!”段奉孝没好气地说,“那他妈的是我?那不是陆家的兔崽子?”
程之忱一笑,道:“陆家。”
“我迟早废了陆家那混账东西。听说那小子前儿个又喝醉了,在醉红轩要小醉红的湿铺,不成竟然让人围了醉红轩!早年八旗纨绔闹八大胡同也没有说让家丁围堵吧?欺负一个风尘女子,真他妈的不要脸。”段奉孝忍不住骂道。
程之忱也耳闻过陆家公子的跋扈。他淡淡地说:“你跟他制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