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运瞅了之慎一眼，似是知道之慎为什么一再地重复这句话。

　　之慎微笑着，紧跟在父亲身后往内宅走。

　　他是真觉得三哥回来的恰是时候……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只见迎面走来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人，小碎步上了台阶，走路轻捷有力，带着一股那特有的雷厉风行之感……隔了不远，他站住，沉稳地叫了声“父亲”。

　　程世运拄着文明棍，站定了，看着面带风尘仆仆之色的长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父亲，我回来了。”程之忱说。

　　“三哥。”程之慎叫得极轻快，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喜悦。

　　之忱点头，“九弟。”

　　程世运走在前头，之忱忙跟上。

　　之慎则乖乖地跟在父亲和兄长身后。待父亲进了上房，之慎趁之忱还没跟着进门，猛得一把抱住之忱，低声道：“三哥，你可回来了，想死我了！”他的大拳头擂着之忱，擂得之忱身子发出沉闷的“咚咚咚”的响声。

　　之忱微笑。

　　“三哥，你回来了就好。不然我也要再给你打电报，快劝劝爹。”之慎低声而语速极快地说。

　　之忱没出声，只是听。

　　之慎还想和他说其他的，但往房里一瞧，见父亲在母亲身旁坐下来，大姐给父亲上了茶……房内寂然无声。他知道三言两语说不完要说的话，况且此时也绝不是合适的时机，便收了声。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之忱，轻轻摇了摇头。

　　之忱低声道：“晚上咱们再好好儿聊。”

　　“哎！”之慎答应着。看着哥哥往上房去，他一时站着没动。

　　之忱开门之前回头，见之慎还站在那里望着他，倒愣了一下，之慎搔了搔头皮，笑呵呵的转身走了。

　　之忱又站了一会儿。

　　廊下的过堂风吹着，有些凉意。

　　程之忱默然转身，进了门，他还没有站定，就听父亲开口便问道：“你这次回来，都有些什么打算？”

　　程之忱坐在湘妃竹塌上，看着静漪苍白而瘦削的脸。静漪下巴颏儿上有淡红色的伤痕，因为脸色白，那一点点的伤痕显得触目惊心。

　　他沉默地看着小妹。

　　静漪也沉默。

　　自那日她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三哥，倒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三哥在家休假，天天过来看她。兄妹俩就算不说什么，静静地坐着下盘棋，消磨大半日，也是很好的……

　　静漪听到外面雨落声，看看外面，又在下雨了。

　　之忱拿起手边的茶壶，给静漪倒了一杯茶。

　　清凌凌的水声敲打着杯底。茶香溢出来，静漪有点出神。

　　很好的茉莉香片，馥郁芬芳的味道，扑面而来。

　　因为总吃着药，大夫就不让她多饮茶。母亲心细，大夫只不过说不让多饮茶，母亲干脆就不让她喝了……想起来，真令人惆怅。

　　“漪儿？”之忱轻声叫妹妹，“吃着药，大夫想必不让你喝茶，来，暖暖手。”

　　“谢谢三哥。”静漪接过了茶杯。她没看之忱，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我哪儿至于这么怕冷呢。”

　　三哥想是记得中秋那日的事，怕她冷。

　　中秋家宴，她没有能露面。其实她身体恢复还好，已经能够坐得久些了。秋薇扶着她下床活动活动。自从她倒下，杏庐里里外外就更安静些。那日过节，连乔妈都被母亲放出去回家团聚了，只剩下她和秋薇两个。虽是中秋夜，却没有月，反阴雨绵绵。她多日来都没有能迈出房门一步，走出去，竟格外地觉得冷。

　　她本想多站一会儿，秋薇却硬是将她拉回房内，还把熏笼也拿出来了……她和秋薇围坐在熏笼旁，随手翻弄着两本书，听着秋薇叽叽呱呱说着话。

　　不想宴罢三哥和九哥竟然前后脚来杏庐看她。

第78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二）

　　九哥手中提溜个食盒，装了些吃的，还有酒。兄妹三人就在她房中南炕上坐了。小炕桌上摆好了碗碗碟碟，三哥和九哥喝酒，她也少少地吃了点东西。九哥看她屋子里点着熏笼，身上围着夹被，说她是个风吹吹就倒了的主儿，说好听点儿是病西施，还开她的玩笑，因他们进来时，她正拿了大姐新送给她的一本编织图样的书在研究。九哥说，别说能会编一件毛线衣或是什么，小十你哪怕学会一个手法，我都要到处去吹嘘，我家十妹是真正的才貌双全呢。

　　三哥听了也笑。说恐怕这一样是吹不得牛了。

　　她被两个哥哥这样取笑，倒真的不服气起来。说绣花呢是很麻烦的，这个西洋编织法却是简单得很。肯学，再没有学不会的。

　　她把书拍得啪啪响。说待我学会了，不怕不给你们一人来一件毛线衣。

　　书是大姐送给她的。大姐原是为了她的婚事归宁的，因她病了，多住了些日子。曾家几次来信催促，后来大姐夫亲自来接她，才走了。回天津之前，大姐说是让她自个儿研究研究，当个事儿做……大姐还说，别闷着，过阵子她再回来看她的。静漪不想素日只觉得同大姐年岁相差大，姐妹情分不过那般，可真的遇到了难处，大姐还真心疼她……

　　九哥说她一定学不会。

　　她便说，就要学会了，织条长围巾把九哥你的手脚都给捆起来。

　　九哥说笑着，喝酒便多了些，说，还用你把我的手脚捆起来吗……这家里，有谁比我的手脚被捆得更紧的呢，就是你，也有从这家里出去的一天……

　　她和三哥听了这话，都沉默。

　　她想三哥应该更有感触些。

　　九哥被父亲带在身边，每日除了上学就得去商行点卯，不是不难为的。在她来说，也知道九哥为了她的事，在父亲面前，没有少受到训斥……九哥歪在炕上睡着了，还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

　　她看着九哥，知道他再也做不成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觉得冷，熏笼就点上。管它什么节气。”之忱见静漪只是出神，便道。

　　“不用。我就是看着天儿不好，有点儿没精神罢了。”静漪找借口。

　　之忱看了静漪片刻，抬手。

　　静漪一头乌发，便是在病中，那乌发散着，一弯青丝垂在身侧，上好的黑色天鹅绒似的，铺在那里，衬得脸色青青白白中，有点子透明。

　　之忱抚摩了一下她的发顶。

　　“漪儿，我看你的精神却是很不好。不拘什么，只要是有益的、不过于费神的，学着打打毛线衣也好，翻翻英文字典也好。”他说。

　　静漪转过脸来，看着之忱，点头。“三哥穿了新衣服，是要出门么？”

　　三哥回到家来便换了长衫，就由摩登青年，退回了旧时的影子里去了。

　　月白色的软绸，起着细小的卍字纹。簇新。

　　三哥和九哥身架子都好。穿什么都好看。三哥到家当晚就来看她，那时候马靴马裤皮夹克，英武得很。她也喜欢看那样子的三哥，还忍不住会想，三哥戎装的样子，该有多么的英气逼人？

　　家里没有三哥戎装照，因父亲素来不喜他从军……可是父亲到底还是在这一样上让了步，放手让三哥去追求他理想的事业了。

　　之忱说：“姑姑派人来叫我去一趟，说是姑父有事情和我商议。”

　　“嗯。”静漪点头。小啜一口茶。忽的就笑了，“不知道是什么事？”

　　“是啊，不知道呢。”之忱皱了眉。

　　静漪听母亲说过，嫡母新近很着急替三哥寻觅良配，可是三哥不松口，嫡母干着急，又不能逼迫太紧，唯恐逼急了，三哥提早销假回南……

　　屋子里静极了。

　　之忱微垂着头，看着乌木地板上，铺着的簇新的手工地毯。是著名的敦煌毯。敦煌毯，西北……他心一沉。

　　外间电话铃响了，隔了一会儿，翠喜在外面说：“三少爷，找您的。是段少爷。”

　　之忱站起来，走到外间。翠喜站在沙发边，双手捧着听筒，递给他。

　　他往沙发上一坐，“喂？”

　　果然是段奉孝，约他出去喝茶，说是去今雨轩。

　　之忱轻轻晃了晃腿。鞋尖碰着茶几上垂下来的金色流苏。柔软的，好像短短的金色瀑布一般。

　　听着段奉孝说完，他只答应了一个字：“好。”

　　他搁下听筒，又拿起来，另拨了号码，说：“预备车子。半个钟头后我要出门。”他站起来，走进内房去，看着静漪，“奉孝约我喝茶。你和我一同去，也出去散散心。”

　　静漪看了眼窗外，细雨霏霏的。

　　她点头说好，丢了手上的棋子，就去换衣服。

　　之忱踱到外面去，等着静漪换衣服。他亲自交代乔妈去禀告太太和二太太，就说他要出门，带着静漪一同去，请她们不必担心。

　　乔妈答应着去了。

　　之忱站在廊下。

　　杏庐应是程家水最多的一处院落。四面环水的宅子，形状像是飘在泉上的两朵杏花。水中汩汩地冒着的就是泉眼，湖水透明清澈，水中假山错落有致，绿苔斑驳；墙边岸上，杏树柳树环绕。到了春天，想必是绿柳如丝，红杏似锦。那该是杏庐最美的时刻吧……此时雨丝霏霏而落，打在水面上，之忱看得有些发呆了。

　　家里水多。跟父亲的喜好有关。从前家里的园子，养得都很精细，活水、静水有几处，哪里是活水，哪里要静水，怎么布置、牵引，处处都有机巧。父亲是很肯在这上头花心思的。

　　他们小的时候，因家里这么多水，大人们总是很上心，生怕一不留神有危险。他记得先前帔姨的住处也像这样子，有大片的水。有一次他过去给帔姨问安，进院门就看到静漪爬到假山上。那时候静漪还只有五六岁，顽皮得很。青苔湿滑，他担心她受了惊吓掉下去，屏住呼吸看着她一步一步往上……原来是追一只花脸的猫咪。很小的小猫咪，茸毛未退，也是爬两步，回头看一眼静漪，好像在跟静漪玩捉迷藏。

　　那会儿他倒被那幅景象给迷住了似的，只管看。

　　不知道帔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惊叫“漪儿，小心”！

　　其实她不叫还好，那一叫，静漪脚下一滑，翻身从假山上滚了下来，直接便落入了水里去。

　　他立即脱了鞋子，纵身入水，朝着静漪扑腾的地方游过去。岸上帔姨等人焦急地喊，慌着叫人来救他们。他听不清楚什么，只看着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小衫子，在碧水窝子里浮着，小小的手臂张着，一沉一浮……他终于将静漪抓在了手里。

　　家仆纷纷跳下来帮忙，他费力地把静漪托上了岸。

　　看着帔姨抱着静漪在怀里，显然是吓坏了，静漪却只是咳着……事后帔姨有好久都不准静漪乱跑，还让看妈寸步不离地跟着静漪。那只花脸的小猫，一养就是十来年，直到老死……

　　“三哥。”静漪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也就是月白色的短衫，黑色的裙子，白色的丝袜，黑色的系带漆皮鞋，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薄毛衣，拎了一个小巧的手袋。

　　这么清爽的打扮起来，就是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学生。

　　只是有些瘦弱，显得难禁风雨。

　　之忱说了声：“走吧。”

　　静漪跟着之忱往外走。秋薇不放心，一路跟着送出来。路上遇见家仆，给三少爷十小姐问安。

　　车子已经按照之忱的吩咐停在二门外。静漪上了车，打发秋薇快些回去。

　　之忱吩咐去今雨轩。

　　车子晃晃悠悠地开出了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