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这是在说笑话了。”
“我没说笑话。”索雁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那,绍谦就奉陪吧。二小姐还没逛过北平城,不如趁这次来,逛一逛。”闾丘绍谦道。
索雁临笑出来,道:“谦叔,难怪,难怪。难怪我母亲那么信任你、父亲简直一日也离不开你。好吧。”
她举起手来。做出“投降”的手势,蕾丝边的丝质手套,闪着光。她站起来,走到程之忱身边,站定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之忱。
她望着之忱的眼睛,又是好一会儿,才问道:“刚那个女子是谁?”
之忱平静地看着她,说:“我妹妹。”
“妹妹?”索雁临反问。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她压低了声音,使接下来的话,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我不想让你在谦叔面前难办,但是并不说明今天这事就这么混过去了。之忱,我既然来了,一定要你一个答复。”
她说完,盯了之忱的眼睛,转身离开。
闾丘绍谦让卫兵护送索雁临下楼,他合上门,沉吟片刻,才说:“程少校,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之忱说:“闾丘主任,请讲。”
闾丘绍谦背着手,踱了两步,看着程之忱。
这是他亲自选入侍从室的人。
他还能记得那次随索长官巡视军校,在一众学生兵里,一眼便看到了这个稍稍带一点儿文气的高大英俊的年轻人。那会儿,他们刚刚看完一场操练,年轻人毫不犹豫地爬进泥地里,扑腾一身的泥浆,可站在队列里,仍是出众极了的。待细细考评,这年轻人,竟是极优秀的。他格斗擒拿样样拔尖;打靶的成绩册子拿过来,种种枪械都超出甲等,是神枪手;问到课业,则对答如流,从容不迫,且英文流利,日文精到……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索长官脸上毫不掩饰的赞许之色。
第80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四)
回去的路上,索长官便问了一句,侍从室是不是人手不太够?有几位下调作战部队了。该补充人手就补充人手吧。
仿佛是不经意地提了提而已。
他下车便摇电话给军官学校的校长钱博呈,要本届毕业生的花名册。
钱校长听说他要选侍从官,即刻就说:除了程之忱,要谁都可以。
他却没明说这句话:要的就是程之忱。只是问,这是为何?
钱博呈说,绍谦兄,之忱非池中之物。作战部队比侍从室更适合他。你素来爱才,不要阻挡他的前程。陶系与白系都已经打过招呼想要将他招致麾下,我都没有放人。
没想到陶系和白系先下手为强,他笑着说,至于么,不过是个成绩不错的学员。
千军万马容易得,良将一位也难求,绍谦兄怎么会不懂这其中的利害?钱校长问他。
他自己的意思呢?他问钱校长。
意向未明。但,去作战部队是定了的。钱博呈语气十分肯定。而且语带骄傲。他说,绍谦兄,好几届毕业生没有出过这样的人才了。
他于是拍板,说:就要程之忱。
侍从室那种地方,会消磨了这个军事天才身上的锐气。钱博呈直言。并不怕得罪他这个老朋友。
他知道侍从室地位之重要、之敏感。也正因为如此,他坚持要程之忱。
钱博呈让步,说,让程之忱自己选择。
最终,程之忱还是到了作战部队。所幸加入的是索系。仗打得多了,之忱屡立战功,请功的名单中、颁布的嘉奖令上常有他的名字。后来,程之忱娶了钱校长的独生女,只是婚后不久,妻子病逝……索长官再次注意到程之忱,是因程之忱在索系与白系部队的一次小规模冲突中,措施得当,没有使冲突升级,从而使得两下里仍相安无事。
索长官收到报告后,只问了他一句:又是那个程之忱吗?
之后他将程之忱上调至索长官身边。名义上是侍从武官,实际上他的身份更接近于作战参谋。之忱表现优异,颇受索长官赏识,渐渐呈倚重之势……
闾丘绍谦看向程之忱。
之忱作为他下属已经有两年。这两年里发生过很多事,每次都让他觉得,把之忱笼络至麾下,是正确的。也许,是他后半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判断和决定。他想,大约索长官也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二小姐索雁临对程之忱发生爱情,应该算是长官意料之外的。
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程之忱见闾丘绍谦沉,也不主动开口。
他的这位上司,轻易不肯露出这么犹豫的神色。他知道他既然来了,一定有话要说的。
闾丘绍谦看着之忱,微笑道:“之忱,看这样子,我在北平还要盘桓几日。我想在方便的时候,拜访令尊。”
之忱看着闾丘绍谦脸上的微笑,一点头,道:“之忱定转告家父。”
闾丘绍谦点头道:“那今日我先回去。受夫人所托,来看护二小姐,不能大意。”他走到门边,说了一句,“之忱,做大事不拘小节。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和抱负呢?切莫一时意气。长官很信任你。”
程之忱沉默片刻,道:“之忱定不辜负长官信任。”
“这就好。”闾丘绍谦说完,拍了拍程之忱的肩膀,出门去。
程之忱将闾丘主任送上车。他站直了,脚后跟一磕。目送着闾丘的车子跟上索雁临的车,车队缓缓驶离。
刘长卿这时候才过来,低声对程之忱道:“三少,参谋长马上就到。”
“你跟段奉孝说,今儿这一笔我给他记上。回头慢慢跟他算。”程之忱说着,抬脚便下了台阶。
刘长卿愣了一下,想要叫住他,又不敢唐突,只好转头骂人:“伞呢?还不给我拿把伞来!不长死活眼!”
立即有人给他取来一把油纸伞。他拿在手里,看着程之忱慢慢地往湖边走去——烟雨霏霏,湖上雾气袅袅,没有风,背景渐渐幻化成了一幅水墨,穿着长衫的程之忱漫步走入画中似的——刘长卿倒愣住了,总觉得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三少爷。
“刘副官,把伞给我吧。”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
刘长卿回身,就看到程家十小姐站在他身后。他也不敢直视十小姐那黑沉沉的眸子和清丽的面孔,只将油纸伞双手递过去。
“谢谢。”静漪撑起伞,往之忱所在的方向走去。
刘长卿退后些,招手让下属也都离远些,自己倒站下来,远远望着——
此时程之忱在水边踱着步子,走得并不快。
柳丝随着微风拂动。湖上烟波浩渺,因为下着雨,有雾,看不太远。
那个单薄的身影追上了他,将伞举高些……
程之忱站定,从静漪手中接过伞来,说:“怎么不在里面等着我?看着凉。”
静漪看到雨丝柳丝扑到三哥身上来,长衫渐渐湿了,便说:“我看三哥兴致好,就想陪三哥走走。三哥该有多少年没有在这里散步了吧?”
“是啊,多少年没有在这里散步了。”之忱微笑道。
“虽是这样,也不能从北海走到什刹海去吧?”静漪走在之忱身边,看看他,说:“听母亲说过,从前有个相士,说三哥你是操心的命……操心的事再多,也得顾好了自己。”
“你是学医的,听你的。”之忱说着,微笑。
“三哥你只管这么拿便宜话打发我。”静漪见之忱是笑着的,便知道他大概没有特别不痛快。于是胆子大了些,说:“那个姐姐,是真的喜欢三哥吧?”
之忱皱眉。
静漪笑了,和之忱说起刚刚发生的事——她在雅室中等三哥,百无聊赖,拿了茶碗在室中转悠着看墙上的书画。今雨轩历史悠久,又素来吸引文人墨客,名人书画并不在少数。那室中就有一幅著名遗少的小字,她虽一贯看不上男人偏写了一笔类似闺阁体的娟秀小字,在这秋雨绵绵的日子里,长条幅里的字,看起来倒也很过得去……门突然啪啪地被拍了两下,她听到便觉得不是三哥来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个高挑的洋装美人。看上去,她年纪比自己该大上几岁,艳若桃李的容貌倒在其次,那瞪着她的眼里露出来的神气,大胆而又直率。一瞬间,她就觉得这个女子的样子,有些像她的三表姐赵无垢。
她看着这女子,也不主动开口。总觉得她这样闯进来,必然是有话的——听刘副官说,段奉孝吩咐陈掌柜,今日这里只招待“贵宾”。那这个女子,该是贵宾之一喽……只看衣着打扮、神态气度,也是不俗的了。
不想这女子看着她,倒也不急着说话,定定地瞅了她好一会儿,瞅得都出神了,也不说话。
她就想开口问,那女子却说了句“打扰”,转身出了雅室门,还亲手关好了房门。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的也发愣,悄悄跟着走出去,站在楼梯的转角处,能看到这女子走出茶馆,似乎是知道她在看,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大眼睛里的明媚、热烈和骄傲,简直要照亮这个阴雨的天气了……她回了她一个微笑。
她退回雅室,等三哥送那位长者下楼,她才出来。
此时见三哥那有点儿错愕的表情,她就想笑,挽着他的手臂,拉他往回走,说:“既是这样,为什么不早些和母亲说呢。”
她大概也能猜到三哥必有他的为难处,所以他不开口替她解惑,她也不问。
回去的路上静漪和之忱只说些让人高兴的话题,比如大表姐家的新生儿……听无瑕说是个极可爱的女婴。只是大姐夫家重视传承,早盼着能诞育男丁。这已经是无忧表姐嫁进汪家之后生的第三个女儿了,不用说,也知道大表姐恐怕也会失望。
“我想去看看大表姐呢。”静漪轻声说。说是高兴的事儿,竟也能想到不如意之处。可大表姐毕竟是亲人,她总惦记着。
之忱说:“那就去看看吧。我去跟母亲说。”
“不用。”静漪懂事地说,“让我去,我再去。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呢。前几天母亲去,我还让母亲替我带了礼物。”
之忱要说什么,开车的程倍叫了声“少爷”。他一抬头,见程倍示意他,他便看了眼后视镜。
静漪莫名其妙的,也要跟着回头看,但见之忱皱眉,便没动。
到了家门口之忱下车便进了门。
静漪略慢些,走了两步,到底抑制不住好奇心,回了下头,就看到两辆车子随着他们的车开进了巷口。车停下来,距离大门还有些远,隐隐约约的,倒也能辨认出来,正是刚刚在今雨轩见过的那女子的车……静漪张口就想叫之忱回来,一看,之忱已经快步走进了二门。这会儿大呼小叫的,也太不像样了。
她想了想,有了主意,转身下了台阶。
“十小姐!”门上听差见她大门不进反而往外走,急忙叫她。
静漪摆手示意,道:“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第81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五)
听差见她如此说,正要再问,门内的宝大昌低声喝了一句,他们只好站在那里等候。
静漪往巷口的车子走去。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辆马车“得儿得儿”地驶来了。待看清楚是嫡母的维多利亚式四轮马车,静漪站住。马车停下来,车里的人撩起帘子叫了声漪儿,却是宛帔。
“娘?”静漪走过去。“您出门去了?”
马车门一开,之慎先跳下来,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静漪见杜氏也在车里,叫了声母亲,“我和三哥刚回来呢。母亲,我有个朋友来了,等下能请她进来喝杯茶吗?是个女朋友。”
宛帔疑惑,向后看看,看了巷口的车子。杜氏先笑道:“行!难得你有朋友来家里做客,尽管请她来,我让人备茶点……我和你娘先回去,换下衣服的。”
“我陪着小十。等下我们走进去。”之慎关了马车门,笑着说。一转头看着静漪,“什么朋友啊?上海来的么?怎么没听你提起?”
“就知道一听是女朋友,你再不会不关心的。”静漪拉着之慎就走,说:“你先别问那么多。跟我来。”
之慎到底拦住她,“那车子挂得可不是寻常牌照,到底是什么人,你先说说看。”
静漪无奈,低声跟他交代此中缘故。此时没有时间啰嗦,她问:“你要不要帮忙吧?”
之慎张着嘴,往停在那里的车子又瞄了一眼——车子黝黑,亮晶晶地泛着光……他忍不住说:“我说小十,你有时候,这胆子真比倭瓜还大……你不怕三哥活剥了你啊?”
“他会活剥了我才怪。”静漪说。
之慎有心拦着静漪,难得见静漪这么高兴,他也是少年心性,静漪先兴起来,他再也不肯错过这热闹的,况且他也想看看等下三哥要怎么办……于是说:“罢了罢了,就是三哥骂,也不过是一阵子。”
他说着,想到面人儿似的三哥说不定等下要窘上那么一窘……竟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