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载浮载沉的海 (一)
气流将轿厢里的空气搅动起来,静漪闻到浓重的香水味,呛得她喉咙发痒。
电梯到了地下二层,走出来,静漪终于咳嗽了两声。
无垢看了,笑道:“洋人行动味道就是大些。你也是狗鼻子,这都受不住吗?”
静漪看看这里,可能因为地下较暗,这里显得比饭店大堂空间要小上一些,只是安静极了。走在其中,连呼吸声都要被吞没了似的。
“这儿是赌场?”她问。
“嗯,等会儿带你进去见识一下。”无垢说着,和静漪往前走。
“办正事儿要紧,什么时候不能见识?”静漪说。
无垢斜她一眼,笑道:“你这个正经人,不是来‘办正事’,会来这里玩一把么?”
静漪想想也是,便不反驳无垢,只说:“等下见了表姐夫,有话说完就走吧。”在她看来,这地方就算是高级赌场,毕竟也不是久留之地。
无垢笑笑不语。
静漪跟在无垢身侧,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才见无垢站下来。静漪抬眼,面前的这道金色红绒布镶嵌的大门异常华贵,守门的两个西崽,身上的西装也很是漂亮。她再看看别处,也是大门紧闭,同样有两个西崽守门——刚刚同她们一道乘电梯下来的洋人们,到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便走了进去。门一开一合之间,听不见一点动静。
这和静漪印象中嘈杂的赌场完全不一样。
更像是私宅里的聚会。
可就像她家里,偶尔父亲招待朋友,打牌打到高兴时,也不会太安静……也许这也要算作中西赌博的不同。
无垢招手叫过来一个西崽。
“密斯赵,晚上好。”这个西崽也认得她。
无垢问:“密斯特汪南荪来了没有?在哪间房内?”
西崽笑着说谢谢,然后说:“对不起,密斯赵,密斯特汪今天没来。”
无垢笑了笑。她打开手袋,从里面抽出一张钞票来,当着西崽的面叠了一下,塞给他,说:“烦你替我挨间房找一找。密斯特汪家里有急事找他回去……我在这里等。”
无垢指了指面前这扇门。
“好的,密斯赵。”那西崽点头,将房门一推,请无垢和静漪里面去。
“走,咱们趁这会儿工夫,进去玩儿一把。”无垢拉起静漪的手来。
静漪只好跟她进去。
屋内一张宽大的铺着薄薄的红毯的桌子,桌边零星的坐着几个客人。见她们进来,也不在意,继续专注在台面上。桌子里面有位西装少年,请她们坐下来。
无垢让静漪坐在她身边,低声给她解释,这位少年是荷官,他管着做什么、牌是怎样的……静漪也曾听说过这种西式的玩儿法,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无垢解释得简单清楚,她很快便领会。
她看了片刻,低声在无垢耳边说:“这有什么趣儿啊,至于沉迷……”她说着转头看看屋内的陈设。虽说里面仍是和这大饭店一脉相承的金碧辉煌,屋内的西式家具却是考究的很,尤其小厅里的那对洋泾浜英语里的“悌怕哀”(tea table),虽是酸枝木的料,样子却是西式的,小巧而又具异域风情,十分好看。
“小赌怡情嘛。”无垢说,见静漪反而对屋子里的陈设更有兴趣,笑笑。她掂着面前的银色筹码,脸蛋儿渐渐沉下来,“不过汪南荪恐怕不是这么斯文的赌法儿。在这儿,是赌多大的都有。他想败家,没有败不了的。”
“嗯。”静漪点头。她才刚刚听九哥当笑话儿跟她说给她解闷的。说关外的一名将领前阵子来北平洽谈事务,因是极好赌的,正事先不谈,一定要赌个痛快。父亲要将他招待好,只得安排着专人陪同。九哥说能干事的人都是聪明人,找几个会打牌的陪着还不容易么。谁知道那人竟是豪赌的性子,一晚上输掉了三四十万。父亲要给他把赌账抹掉,他却也不愿意就这么欠人账,将自己在城西的一栋宅子作价十万给了父亲……静漪听到的时候只觉得荒唐。几十万的银钱,就那么在哗哗响的骰子起落之间易主了。不知道剩下的那部分,那人要怎么偿还?或者说交换,是铁路修筑权、还是采矿权?那会儿九哥只是笑笑没说,对她的想法似有些不以为然。
她也不想多说,只觉得厌倦。
但看着九哥的样子,似乎已经开始乐在其中……
静漪这么想着,顿时更觉得索然无味。幸好只过了一会儿,那西崽进来,在无垢耳边低语,无垢点了点头,西崽便退下了。
无垢将面前的筹码都推出去,说了句“跟。”
“找到了吗?”静漪问。
无垢说:“刚刚才带着他的相好来,在上面舞厅跳舞呢。”
“那咱们上去吧?”静漪就要起来。
“他们没那么快走,待我玩完这一把——就让他们多蹦跶一会儿吧。”无垢笑吟吟的。
静漪只好坐着。
荷官将牌发过来,无垢还没开牌,静漪就将她面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说:“跟。”
“咦?”无垢笑了。
静漪低声说:“开牌吧,这把你赢定了。”
“你又知道?”无垢拿起牌来。自己先看一眼,又给静漪看。
“这两把下来,就只有那个俄国人还在跟进,可是他的牌,要是我没算错的话,需要是个艾斯才能赢你。而你只要是个 Jack 就稳赢。你看,你是艾斯。”静漪说。
无垢将牌翻过来,放在台上。
荷官请俄国人开牌,俄国人是个梅花 K。
俄国人笑着耸肩。
无垢也笑着站起来,看了静漪一眼,说:“你竟悄没声儿地把赌局摸透了。”
“这有什么可难的。在我看来,麻将牌才难。”静漪拉着无垢就走,“快点,做正事要紧。”
荷官在请无垢留步。
满桌子的筹码,堆在那里。
无垢交待让刚刚那个西崽替她收了,说回头来拿,两人便乘电梯直接到了楼上跳舞厅去。从电梯出来,静漪顿觉她们简直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从寂静闯入喧闹——音乐虽是轻缓的,但不时有极纵情的笑声传入耳中,烟气和酒气,更是层层叠叠的,雾一样轻柔的舞动着……静漪站在大厅外,隔着金色的玻璃,望着里面人头攒动、翩翩起舞的样态,深吸了口气。
无垢转过身来看看静漪,说:“这副打扮也还说的过去,只不是来跳舞的行头。”
此时静漪一身湖蓝旗袍,外面罩了件薄线衫。脚上那对白色的鞋子,鞋面上攒着朵珠花,清雅而又别致。其实是很得体的,只是在这里,未免显得素淡了些。静漪自己倒完全不在意,横竖今晚并不是为跳舞来的。她听无垢这样讲,看了自己这美艳的表姐,笑笑。
无垢照例是一身考究的洋装。就是到舅舅家吃顿便饭,她也是要盛装出席的。此时她忍不住有点儿得意地说:“你要养成习惯,把每一个需要你出现的场合,都当成要去觐见女王一般的隆重。这样,你才永不出错。”
静漪嗤的一笑,不以为然。
不过她也深信,无垢的确做得到。哪怕眼下其实是个让人紧张不安的场合,无垢也举重若轻,确实是有觐见女王的架势。她只见三表姐一转身走在前头,娉娉婷婷的,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从头发梢儿到脚下,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地动起来……静漪看得心里不由自主有点痒痒的,恨不得上去拦住她,好教她不要这样妩媚生姿。
她追上去扯住无垢的手,无垢看了她,笑起来。
“走!最不能耽搁的是快活!办正经事也不能!”无垢爽快地说。
金色的舞厅大门被推开了,赵无垢携着程静漪的手,一同走了进去。
这跳舞大厅比起静漪想象中要更加宏大些,但是跳舞的人不能算很多。
舞台上空荡荡的,乐队却齐整,正在演奏的是一曲轻快的波罗乃兹,这舞曲并不算通俗,所以跳舞的只有那样几对。
静漪进来之后,就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汪南荪。
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
但赵无垢的出现,却是无论如何都甚为令人瞩目的,更不要说她身边还有个程静漪了。不一会儿,她们还没有找到汪南荪,就有朋友发现了无垢,随着招呼她的人越来越多,静漪也被拉在一处,听着无垢和人寒暄。
有人问无垢怎么这么久不出来跳舞、怎么还拿着打狗棍……无垢将这木棍搭在手臂上,笑。
静漪可一刻都没停下来寻找汪南荪。她不住地眯眯眼,在衣香鬓影中辨认着。忽然,她的目光停了下来——在靠近乐队的位置,有一张弹簧沙发,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瘦高青年,正搂着个年轻的摩登女子,旁若无人的喁喁细语、耳鬓厮磨。
静漪拉了无垢一下。
无垢几乎是同时看到了汪南荪。她眉一竖,咬了咬牙,说:“走。”
就在这个时候,舞厅的门一开,像潮水一般的,涌进来一群人,少说也有三四十。走在最前面的七八个洋人,和他们在一起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有洋人,也有中国人。紧随其后的是一些年轻人,多是高大英俊的。这样的漂亮人物成群结队一起出现,本来就格外的具有轰动效果,舞厅里的人们都忍不住观望。接着门一开,又进来几位先生小姐,也都是很时髦的——其中有无垢认识的,看到她便叫着“密斯赵”或者“三小姐”,过来问候她一番,解释“是朋友的生日,在楼下西餐厅庆生之后,上来跳舞呢……”额外地强调一句,“今儿晚上是陶七爷的东道”,很有些快活得意的样子。
无垢正急着找汪南荪算账,哪儿耐烦应付这些,本想聊几句就走,听到“陶七爷”三个字竟留了步,笑着问道:“怎么偏偏陶七爷不见人?”
静漪是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无垢正要提醒她,就见一位穿着明黄色跳舞衣的女子飘然而至,轻笑着叫她:“三小姐!”
第86章 载浮载沉的海 (二)
无垢立即认出这女子是黄珍妮。
黄珍妮姓黄,又偏爱穿黄色的衣服,人群里已很好认,何况她人已经来到了近前。
此时黄珍妮已然是微醺的模样,站在无垢和静漪面前,道:“好久不见三小姐在此处露面了,今日怎么有兴致来了……”她一手扬起,搭在身边一位女朋友肩膀上,目光顺势便转到无垢身边的静漪身上,打量了几眼,便笑问:“没认错的话,这位是……程家的十小姐吧?十小姐,咱们见过,不知十小姐有没有印象?”
静漪见她有些醉了,忍住没有立即后退,但也没说话。
黄珍妮却不打算就这样结束对话。她笑着问:“听说,程十小姐最近在家中养病呢?身体好些了?”她这一问出口,身边的女朋友便拍了拍她,有点尴尬地向静漪一笑,说:“珍妮今天晚上太高兴,多喝了几杯。珍妮,”她一转脸,对黄珍妮用了法语,脸上是在微笑的,语气却完全听不出笑意。
黄珍妮也笑。她轻轻推开朋友,盯住静漪,道:“我只是关心十小姐而已。”
“要关心,也轮不到你。”无垢心知黄珍妮绝非善类。况且她很清楚黄珍妮对陶骧的心思、再加上有她们彼此之间的梁子做了前因,黄珍妮才会如此当众给静漪难堪。
“谢谢黄小姐关心。我好多了。”静漪见无垢恼火,知道她性子是绝吃不得眼前亏的。她却不欲在这里多做停留,何况与不相干的人纠缠些无谓的事。她当即对黄珍妮及她身边的几位朋友一点头,“各位,失陪。”
“七少,看看谁在这儿?”黄珍妮忽然高声笑道,顿时吸引来不少目光。
“珍妮啊。”黄珍妮的女朋友见她这样,回头看看,并不见陶骧,便说:“走啦,我们过去。”
静漪听到黄珍妮叫“七少”,眉头顿时一皱。
她原来并没有认错人……她心里有几分恼火,但看着黄珍妮,目光中却又多了几分沉静。珍妮也看着她,笑微微的。
静漪伸手拉了下无垢,不打算再理睬黄珍妮,这时却见陶骧从舞厅外走进来。
无垢看见他,哼了一声,说:“我说呢。”
黄珍妮依旧笑着,低声道:“令表姐妹感情还真是好到让人羡慕,更难得的是同进同退。十小姐,令表姐的成功,你也该从中获得鼓励了吧?十小姐确实该努力成就城中另一段佳话。”
“珍妮!别再说了,你可真急死人了。”黄珍妮的女朋友扯住她,哪知借酒装疯的黄珍妮不为所动。
“黄珍妮,你过分了。”无垢脸色铁青。她瞟一眼原本想走过来、却被人中途拦住的陶骧,冷笑一下,说:“我奉劝你一句,适可而止。陶骧就是不娶我妹妹,这儿也没你什么事儿;况且陶骧娶我妹妹,是娶定了。你省省吧,免得在他们是成就城中一段佳话、在你是成就城中一段笑话。”
“赵无垢,令表姐妹已经是笑话了,难道我还怕和你们一道吗?”黄珍妮笑着,望了静漪。“七少到现在都不肯履行文定之约,还不够明白吗?”
无垢一看手里,不知何时那木棍已经被静漪拿走了。她眼见着侍应生端着一盘香槟经过,伸手就要拿,却被静漪一把按住手。她盛怒之下,对上静漪黑沉沉的眸子,瞬时一怔。
静漪说:“今儿咱们来,可不是为了跟不相干的人拌嘴的。”
静漪说完,将手里的木棍塞回无垢手上。
“我们走。”她说。
无垢被黄珍妮挑起来的火,此时噌噌直冒,转头一看汪南荪和那陌生女人纠缠在一起,可觉得这股子火有了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