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绝没有想到,会在自己家中见到他们,忙过去建立。
四婶执了她的手,还没说话眼就湿了,“程姑娘,可见着您了……这一向可还好?”
“好的,很好,四婶快坐。”静漪忙请她坐回去,看着戴祖光,叫了声四叔,问过好。
戴祖光夫妇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好一会儿,都不说话。还是宛帔见场面冷下来,同静漪说:“戴先生和太太特地挑了这个日子来的,因听说你今日出院呢。给你带了好些东西……戴先生,戴太太,她一个孩子,真当不得您二位这么着,快都请坐,坐着说话。”
戴祖光微笑。
四婶说:“太太快别这么说,孙儿都满月了,程姑娘身子还未好,这都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想着无论如何都该来看看姑娘。姑娘好些了,我们也安心些。今儿来,给太太、姑娘看看小珍和孙儿的相片。”
“小珍和孩子好吗?”静漪听四婶说到这儿,问道。心知四婶恐怕不是没来过,而是没能见到她。
“都好,都好,劳程姑娘惦记了。”四婶从丈夫手中接过一个用帕子包好的小包,打开是一叠相片,她先呈给宛帔看。
宛帔看了,含笑夸赞,又让乔妈把相片给静漪。
乔妈翠喜等人也忍不住上来就着静漪的手看相片里的娃娃——穿得厚厚的绸子棉袄,戴着虎头帽,虽还是瘦弱的小模样,却也眉清目秀——静漪看着,心内感叹,这孩子都满月了。再看看相片里抱着婴儿的小珍,温柔地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也着实令人心安。
彼此又谈了一些旁的,戴祖光夫妇便告辞。
静漪要送他们出去,他们再三推辞。
宛帔到底是让乔妈翠喜给他们带上好些东西,自己带着静漪亲自送他们出门。本想让家里的汽车送他们回去,他们却是自己雇了车进城来的。赶车的静漪也认得,是戴老八。见了静漪,戴老八憨厚的只是看着她笑。等戴祖光夫妇上了车,老八才跟静漪说:“程姑娘你心好,姑爷也好。会有好报的。”
静漪纳闷,却不便细问。
老八说完,鞭子一甩,扬鞭打马,马车摇晃着便离开了程府大门。
静漪站在门前,看那马车越跑越远,四婶还探出身来,向她挥手道别。静漪也抬起手来挥了挥。马车在街口拐了弯,静漪才转身看了看母亲,提了裙子走上来。
静漪问:“戴四叔和四婶来……没说别的?”
宛帔沉默片刻,才说:“你能脱险,多亏七少爷。”
“不是阿倍和三哥吗?”静漪心突突乱跳。
宛帔这才将前因后果这才跟静漪说了一遍。那日她同杜氏已然从宝爷那得知静漪随之忱外出,觉得很突然,可到底是跟着之忱出去的,想来并不会有什么意外。至晚间之忱迟迟不归,她们越来越忐忑,一边让人预备去接静漪回来,一边摇电话去段府,却被告知程家三少爷已经走了,问十小姐,答十小姐根本没去宴会……杜氏心知此中必有蹊跷,叫了秋薇来,还没等问话,之忱从医院打来了电话。
赶去医院,杜氏气得发狠骂之忱。
“……那晚之忱有重要的事要商谈,无法脱身。阿倍被你支回来送小珍母子去医院,回去接你之前,在医院就往段府摇了个电话,是段二爷接的。他告诉阿倍自己会转告之忱,让阿倍赶快回戴镇去。阿倍返回去接你,不想忙中出错跑偏了方向,等发觉已经远下去了,又忙着折返,半路上就没了油。车抛了锚,阿倍正急得不行,遇到了七少爷的车。那时他们已经去过戴镇,把你接回来了。据说接了阿倍电话之后,段二爷考量之忱既走不开,不去接你又怕出事,就要他的副官带人去戴镇,恰好陶家二爷在那里,说他们荷枪实弹地去太招摇,不如让七少爷悄悄去一趟……于是七少爷去了戴镇,把你送进医院的。七少爷隔天又专程去了趟戴镇向戴先生道谢。戴先生是传教士,同美国来的传教士办的教堂就在戴镇外的破屋子里。七少爷去考察了一番,给教堂捐了一笔钱,用于修缮。他又说戴镇该有个医务所,也专门捐了笔钱。他还说要是戴先生他们有意办学,只管同他讲,再没有不支持的。”
静漪听着,没有插嘴问。
宛帔看静漪将坎肩拢紧些,似是冷,说:“七少爷如今不在北平。他去过戴镇之后就被召回兰州了。”
静漪低了头。
她从报纸上看到了消息。西北军情有变。陶家虽雄踞西北多年,但与欲取而代之的马家多年来始终冲突不断。陶系只要稍稍松懈半点,马家就会趁虚而入。前番陶盛川出甘宁,进北平,活跃在甘新交界的马家军伺机出动。就在陶盛川回兰州的途中,还遭到伏击,险些丧命。西北战事频仍,陶驷又让段系的事情绊住脚,陶骧被陶盛川召回就在情理之中。
报上还引用当地官报的说辞,即西北“匪患”在近期有抬头之势。但据说匪患在陶系将马家军击溃逼其退守之后,也已获平定。官报夸赞陶系指挥官用游击战术对付游击战术,是轻车快马式样灵活多变的作战风格,与以往陶系惯用的重兵压上、高打猛冲相较,气象一新。只是连篇的报道中,陶骧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官方报纸的报道里,不知道是否刻意为之……陶家此次也只是暂时无虞而已。宿敌未除,匪患又生,只要陶家一日想着独霸西北,就一日不得安宁。
她在医院时,精神好些的时候,就读报解闷儿。那时似是字字句句地断开来读的,之后几乎毫无印象,不想此时却能将那些细碎的消息串连起来,一幅图景就很清晰地呈现在了脑海中。
“前阵子,老爷去了趟绥远,之后往兰州去,同陶大帅见了一面。”宛帔见静漪半晌不语,道。
静漪望着母亲裙摆下沿上绣的那朵洁白的莲花。随着母亲步子的缓慢移动,莲花仿佛在水面上轻轻漂浮。
“这么危险的时候,父亲怎么还要去那里?”她盯着那朵莲花。战火中,父亲仍是要往那里去……她想到有几日九哥去医院探望她,面色晦暗,心事重重,话语也少。此刻想起来,这时候赶得再巧不过了。也便是父亲去过兰州了,陶家二少奶奶才去医院看她的吧……她心往下沉了沉。
宛帔只握着静漪的手,说:“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好。”静漪答应着。
母女俩回到房中,静漪看到四婶留下来的小珍母子的相片,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方说:“那天,我以为自己是在救四姐。”
宛帔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漪儿。”她陪着静漪又看了好一会儿相片,才说:“收着吧,你也累了,回房歇着吧。”
静漪收好相片,打算回卧房去歇着。
刚走出去不远,就见外面有人来,是许久不见的林之忓。见了她,之忓忙问候。她看着之忓被西北的硬风吹得粗糙的皮肤,想问他点儿什么,最终却只点点头走开了。
之忓来杏庐,定是奉了父亲之命。
她病了多久,就有多久没见到父亲了……这一个多月,父亲这么忙,多亏身边又之忓照顾了。
回了卧房,她把相片放在自己的妆台上,看了一会儿,才拿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合适。她环视了下自己的屋子,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坐了好久,她忽然心一动,拉开桌案上的抽屉,摸了摸那个暗格。
木头的纹路细腻温暖,暗格里却早已是空了的。
立冬这天,程府各处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三少爷程之忱的婚礼。
婚礼已经定于十日之后在市政厅举行,同日举行婚礼的还有包括赵家两位小姐同各自未婚夫在内的十几对新人。
程静漪在家中帮助程太太杜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杜氏恐怕她刚刚出院,不堪劳累,只将累不着她的小事交给她去做。
这日一早静漪就到杜氏房中来,把前一日交由她誊写的细账拿来,预备请杜氏过目。她一进门,就被杜氏吩咐出一趟门。
“让之忓跟着你,去北京饭店,接个人来家里。”杜氏微笑着说。
静漪已经多日未出门,没头没脑地被杜氏派了这桩差事,正要问个清楚,在一边的宛帔和三太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如让九少爷去吧。”
杜氏笑道:“断不能让老九去。且不说老九是绝不肯去的,就是江小姐,若是他去接,恐怕也是不肯来的。”
静漪一听是“江小姐”,便明白了是谁。这自然是九哥的未婚妻,江家的慧安小姐了。她点头道:“那还是我去吧。”
这位江小姐,自然就是之慎的未婚妻,江家的慧安了。江家离京赴沪上定居已有十数年,慧安她还是小时候见过,早已不记得她的长相。这次她来北平,不知是何缘故?
“江老爷来北平,一是因为到京津两地公干,一是因为你三哥的婚礼。偏这两日往天津去了,就把慧安自个儿放在饭店里。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不接她来家里。你们两个年龄相当,一定聊的来。”杜氏说着,让豆蔻把之忓叫进来。
静漪却问:“母亲,让四宝跟着我出去不好吗?”
第99章 载浮载沉的海 (十五)
如今她行动必是得有人跟着的,除了秋薇,还有四宝和程倍轮替。三哥一回来,程倍自然要听三哥的差遣。平日里看着她的任务,就剩下四宝一个人担着。四宝憨厚有余,上下又都知道是跟她一起长大、早被她欺负下了的,外出自然不能单单派他去。权衡之下,竟指了之忓来。她近来并不出门,之忓就只是在外听候差遣,很久未与之忓碰面了。此时她听到让之忓跟随她出门,立时便拒绝了。
哪知之忓正巧跟豆蔻进了门。听到静漪的话,他只是站下行了礼,等杜氏的示下。
宛帔嗔怪地看了静漪一眼,静漪固执地不吭声。
杜氏倒微微一笑,交代之忓送静漪去北平饭店。
宛帔看看静漪,莺茶绿色织锦缎长褂外面还加了件银鼠的长坎肩,并不是出门的衣裳,忙让她快些回去换了,“见江家小姐可不能大意,总归是贵客。”
杜氏笑着对宛帔道:“你就是过于讲究。这样就很过得去了。今儿外头冷,倒是让秋薇给带上件斗篷是正经。”
秋薇早听见,忙把斗篷拿过来。
静漪答应着,里接了斗篷,却不让秋薇跟着去,说:“就出趟门,别这个跟着那个也跟着,慧安姐姐嫌我摆谱儿怎么办?”
秋薇咕哝。
宛帔说:“不让秋薇去也好,省得添乱。”
静漪见秋薇苦了脸,戳了下她的腮帮子,轻声说:“不兴这样的。在家等着,给你买糖葫芦。”
杜氏笑问:“咦,真不带?哪家大户人家小姐出门不是有几个人跟着?偏你就不?你不是常说,你的女同学里,不也有好几位都是每日家奶妈丫头司机全要跟到学校去、念书都得三四个人伺候的主儿吗?”
“我又不是羡慕她们才那么说的。”静漪笑道。
三太太也笑道:“这本也是寻常的。说到底小姐们去念个书,也不好受太多委屈,有个文凭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十小姐就是太要强了。”
静漪微笑不语。
杜氏看了她,笑道:“还不去?”
静漪想了想,抱了斗篷并不急着走,“可是母亲,万一慧安姐姐怕羞,不肯来怎么办?总不能勉强她。听说慧安姐姐不出来交际的。”
三太太笑着说:“怎么会不来呢?江老爷带她来北平,不就是来观礼,顺道带她来见见咱们的嘛。”
杜氏却说:“就凭不爱交际这点,一定跟你合得来。你呀,就当成是你的朋友,像孔家的远遥,你们一般大小的女孩儿家,在一处都玩些什么,都随你安排。不来家里便不来,你且陪陪她,不要她一个人觉得孤单便好。”
“是,母亲。”静漪点头离开,还听到三太太在说:“原本要是顺利的话,三少爷婚事一过,就该着十小姐了。今年家里一娶一嫁,多么好。现在看来,十小姐恐怕得等着九少爷成婚之后了……陶家说七少爷忙于军务,可别一个劲儿地忙,忙到后来不了了之;听说陶帅这就要调七少爷回兰州常驻呢,连这边的飞行学校都不让他插手了……二太太您可得在老爷那里时时提点着些……”
静漪走远了,后面的话自然是听不到的了,秋薇跟出来给她将斗篷系好,忍不住低声道:“偏她有那么多的话……”
静漪看了秋薇一眼。
秋薇闭嘴止步。之忓跟上去,不远不近地走在静漪身后,往外面去了……
到了饭店门外,静漪下车,之忓紧随其后。
饭店大厅里的法籍经理听到她要拜访的是江隆道先生的女公子,告诉她江先生的房间是在顶层的六号贵宾房。
静漪同经理借用了电话机,打到房间去。接电话的是江家的下女,请示了江慧安之后,请她上去。
静漪和之忓进了电梯,刚要关门,有人踏着“笃笃笃”急促而清脆的脚步赶过来。那穿着木屐的脚踏进电梯,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淡淡的脂粉香。静漪一看,是两位和服东洋女子。看样子是主仆二人,年轻的那位是作未婚小姐的打扮。她进来对静漪和之忓鞠躬致歉,说的却是流利的中文:“抱歉。”
“没关系。”静漪说。见她们长颈一低,露出和服领子里一段白里透红的肌肤。那宛若初春绽放的樱花色泽,看得人怦然心动。
那年轻的东洋女子抬头看静漪,倒是微微一怔,又微笑了,“实在抱歉。”
静漪看她是素淡的一张蛋形脸,略长,而颧骨高。兼之细眉细眼,相貌本不出奇。这一笑,整张面孔却有了种说不出的风情,且身上又有彼国女子那特有的精致和优雅态度,配合着泼墨山水图的和服,倒真成了可令人观之又观、细细品味的画。
之忓却在不知不觉中将静漪和东洋女子隔开了。他身材并不算高大,肩膀却是宽的,站在静漪身侧,半堵墙似的,既有保护的意图,也有实际的功能。
两位东洋女子也是到顶层,同他们一先一后出了电梯。西崽过来问过他们拜访哪位住客,将他们带去六号贵宾房门前,替他们敲了门。
“十小姐,我在外面等着您。”之忓在这时候说。
静漪点了下头。
这时候门开了,出来一位穿着绸布棉袄、扎着一条长辫子、眉清目秀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到静漪和之忓,笑眉笑眼地先行了礼。
“请问是程家十小姐吗?”京白里搀着沪音,静漪便知道这是江家的下女无疑了。
静漪说:“是。我是程静漪,特地来拜访江小姐的。”她说着,把自己的名片子递上去。
小姑娘接过名片子来,请她进门,道:“十小姐快请进。我叫宝菊,是我家小姐的丫头。十小姐请坐,我这就去请小姐出来。”
静漪进了门,宝菊进房去请江慧安了,她坐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颇有一会儿,宝菊出来给她上了茶点,江慧安才从房间里出来。
“是慧安姐姐吗?我是静漪。”静漪微笑着站起来。她一看慧安,就是起晏了的样子,虽然出来前应是收拾了一番,可额上腮上,还有浅浅的印子。想是她未来之前,慧安睡得正香甜。这么一想,她觉得有点好笑。
江慧安出来得仓促,这会儿被这精灵美丽的少女看着,不由得脸上绯红。她依旧请静漪坐了,自己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轻声说:“我记得你的。你和小时候样子一样。”
“我小时候很胖。那时候都叫我胖丫丫。”静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