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忓静默。
静漪全神贯注在指尖这一颗棋子上,过了好久,才在西北角安下它。
之忓眼睑微微颤动,捻着白子。
静漪轻声说:“这样,才有的下。”
第102章 载浮载沉的海 (十八)
“只是一盘棋,之忓。你我各凭本领就是。”静漪说。
“是,十小姐。”之忓始终不抬头,只盯着棋盘。
静漪招手要茶。
茶上来了,之忓这步棋还没走。
静漪握了茶杯在手中。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抿了口香茶。
之忓不再犹豫,手中白子落下。
“妙。”静漪放下茶杯,忍不住说。
之忓不吭声。白子优势不小,这不能算他的功劳。
静漪扫一眼,跟着便一子下去,依旧定在西北角。
之忓也落子很快。
几个回合下来,之忓继续巩固中盘优势,静漪试图扭转西北颓势。
静漪知道之忓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必须全力以赴。到此时,她竟然忘了身体上的不适……天色渐渐暗下来,到掌灯时分,双方才分出胜负。
静漪稍稍晃了下她有些酸痛的脖子。
数子的工夫,她伸手一摸茶杯,茶早凉透了。
老妈子这才从外头进来,忙替她换了热的来,说:“小姐,刚刚九少爷来电话,问小姐好些没?我回九少爷话,说小姐在这里下棋,九少爷说他一会儿过来。”
静漪点头表示知道了,问:“太太没问?”
“太太让翠喜姑娘回来过,见小姐在这里下棋只嘱咐我们小心伺候,没有说别的,只等小姐下完棋,若是觉得好些了,在房中休息也可,去跳舞也可,去听戏的话,记得陪江家的慧安小姐坐。大太太让七小姐陪着江小姐,七小姐却是不听戏的,怕闷了江小姐。”老妈子回话。
静漪点头。
慧安是不跳舞的,这她早知道。
慧安来住了两天,行动都和她一处,两人相处得极好。
静漪抬眼看看棋盘,此时棋已下完,心也定了,该到前面去了。不止慧安,今晚来得那么多女客,她理应帮忙招待好……这么想着,她啜了口茶。
这时,之忓数子完毕,道:“小姐赢了。”
“两目半。惨胜。”静漪看看之忓,站起来。“之忓大哥,承让了。”
之忓也忙起身,“十小姐确有奇招,之忓甘拜下风。”
静漪点着棋盘的中央,说:“你当我看不出来吗?那一昏招,哪儿是你的路数?”
“只算错一招,便满盘皆输。落棋无悔,向来如此。这是棋道,更是人生。”之忓回答。
静漪正要走出水阁,听到这里,却站下,回头看看微微低头的之忓。
她让老妈子提灯走在前面,示意之忓跟上来。
“这盘棋,有机会要和三哥下完的。虽然三哥未必不会用我的‘奇招’,但是我也不会出你那样的‘昏招’。”静漪说。
之忓叫她:“小姐……”
静漪笑了笑,说:“说说就罢了,再和他下盘棋,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时?就算有机会,谁还记得这一盘棋?”
之忓不知该说什么。
静漪虽然脸上有笑容,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就如同这初冬的夜风,吹起来,初时并不觉什么,久了,却觉得是透骨的冷……
“同你下棋真累。我去歇一歇,晚上要跳舞的。要是在舞会上再晕倒,可不成。”静漪见之忓望着她是怔住了,便说。
“小姐,多保重。”之忓终于说。
静漪看了他一会儿,说:“当然。还有好些事等着我呢。”
她说完,径自回了房。
之忓在她门前站了片刻,走远些,站在廊下他寻常守着的位置上,远远的,看到十小姐的窗口亮了起来。
院子里的电灯被老妈子扭亮,廊下的灯把他的身影映成了交错在一起的几条,拉得长长的……
……
程之慎从宴会大厅后门出来,扶着廊柱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住。
家仆看到他似是醉了,忙过来搀扶,他摆手。
晚宴已近尾声,大部分的客人爱听戏的去听戏,爱跳舞的赴了舞会,却还有一些豪饮或高谈阔论者在这里。他本想替三哥解围的,只是他的酒量也不好。三哥见他不胜酒力,干脆把他支开,自己同那些人周旋。他听着宴会大厅里那豪放笑声,酒杯碰撞的响声,只觉得酒气一阵阵向上翻涌,辨了辨方向,走下台阶,预备找个地方醒醒酒。
一路上不时遇到宾客,少不得停一下应对,还好他虽喝多了酒,形状却也没有丢了。
他走了好久,看那假山就在眼前,始终不动,然而却怎么也绕不过去,顿觉烦躁异常。他站下来,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么半天,自己都在绕着这假山池塘转圈子。他顿时恼火起来,索性就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这一气恼,酒气上涌,他半晌才觉得好些,靠在石栏上。树上挂着的彩灯间,从这里望向天空,仿佛有七彩的光。
他看了半晌,觉得清醒些,待要站起来,却听见欢快的乐曲声,举目四望,想起来隔了这道墙过去是惜阴厅——今晚举行舞会的地方。远远的,只听着从那里传出的乐曲,已觉得热闹非常。他深吸着气,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少爷……少爷少爷,我的爷,可找着您了!”程倚追上来,搀着之慎。
“找我干嘛?”之慎问,甩开手,不用他搀。
“我眼瞅着您喝的那三大海,琢磨着您可弄不好要醉。我这一转身的工夫儿您就不见了,担心的我哟,急急忙忙追出来,问了一路,就说您往这儿来了……您别坐这儿啊,看着凉。”程倚把之慎扶起来,“我扶您前面儿歇歇去,醒醒酒如何?”
之慎走了两步,看着程倚,问:“他们呢?”
“谁?”程倚摸不清之慎问的是什么。
“我那俩表姐夫。”之慎说。
“没见着哇,舞会上吧?两位表小姐都已经到了,听说今晚都要换三套衣服,一个钟头换一套。除去更衣化妆的时间,也就能跳三支舞……啧啧啧,少爷,这舞会也见得多了,稀罕就稀罕在看新娘子跳舞,可新娘子也就跳三支舞……”程倚话还没说完,被之慎照着脖颈来了一下,“哎呦我的爷,就知道您老又要揍我,我迟早给您老治成歪脖儿树!”
“狗奴才,胡吣!新娘子那是要跳舞么?新娘子今天只管给人赞美的。”之慎笑吟吟地说着,“三支舞还少吗?”
“不少……不过少爷,江小姐也来了,您不去请江小姐跳舞吗?”程倚小声问。
之慎仿佛没听见,穿过屏门,问:“十小姐呢?”
“十小姐还没出来呢。”程倚说着,跟之慎走到惜阴厅后堂。“您还说要去后头看看十小姐,到这会儿都喝醉了还没去——依我看您也别去了,招十小姐的嫌弃。十小姐最不喜人一身酒气……”
之慎听着,过了会儿,道:“可不是么。”
后堂廊下有几个人正站在一处谈天,有人就问:“是之慎么?”
“孔少爷在。”程倚眼神儿好,先认出那几个人里开口的是孔远遒,接着他又说:“金少爷也在,另几位……陶家二爷,七爷……哟,七爷也来了。这老几位怎么都在这儿躲清静呢。”
程倚声音低得只有之慎能听到,脚下却不敢丝毫怠慢,扶着之慎上台阶。
之慎应着声,一路走上来,众人里先看了陶骧——他站得最远,半边身子在阴影里,但即便没出声,那高大的身材也让他很显眼,何况他一身礼服极得体极讲究,实在是漂亮得很。金孔二位若不是新郎官的装束,恐怕都没有他显眼。
之慎目不转睛地看着陶骧,陶骧发觉,先向他点了点头。
之慎也笑着点头,脚下却虚浮,似一脚踩空,身子晃了晃,忙扶住程倚
“怎么着,这是醉了?三哥大喜,你高兴大发了吧?”
之慎听出说话的人是段奉孝。他在这倒不令人意外,只是程倚却没有留意到他。
段奉孝站在陶家兄弟身后,被挡住了,此时露出脸来,笑着打趣之慎道:“没见过父子弟兄都是海量,就你这么差劲,喝一点酒就上脸上头。”
“段二哥,您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您去跟关外的军爷们喝一海一海的喝喝试试?”之慎站下,也笑着说。
手一比划,那一海有多大。
几个男人一齐笑出声来,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的极快活。
“他们关外人是这么喝的。到哪儿也得照他们规矩来,要不就跟你翻脸。上回我就站着进去,给抬回家的。”陶驷哈哈笑着,拍拍之慎的肩膀。
他的大掌厚实沉重,之慎本来就有点晕,被他这一拍,险些歪倒。陶骧离他最近,伸手扶了他一下。
之慎摆手,说:“没事,我没事。”
孔远遒笑道:“我和姐夫过去略一站就溜了。午宴我们也都喝了不少,搁不住再来。只好对不起三哥了。”
金碧全笑着,金丝边眼镜闪闪烁烁的。
“他们都照着老三使劲儿呢。我看老三今儿晚上洞房花烛夜可要醉卧沙场了。”段奉孝说。
在场的都是男人,段奉孝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沉默片刻之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陶驷就说:“可不能这样,今晚是小登科,醉得太不像话了,说不过去。再说这边还等他跳开场舞呢,冷落了新娘子怎么成?奉孝,咱俩过去看看吧。”
“咦,这样的好事,你就不找你的七弟,偏叫上我。”段奉孝正吞烟吐雾,斜着眼睛瞪陶驷。
“你去不去吧?”陶驷伸手就扯段奉孝的耳朵,还真让他一把扯住了。段奉孝“哎呦”一声叫起来,抬手拍打他。
之慎看他们俩忽然间变成一对活宝,简直以为是自己喝醉了,眼花。
“老九,十小姐呢?好些没?”陶驷扯着段奉孝要走,想起来,又问之慎。他恰走到陶骧身后,似不经意的,踢了下陶骧的脚后跟。
陶骧正转头同金碧全说着什么,没理会他们。
第103章 载浮载沉的海 (十九)
“没什么大碍,已经好多了。”之慎对陶驷说。
“今晚名门淑媛齐齐聚在这里,独不见了她,舞会可失色不少。”段奉孝笑着,也看了陶骧一眼。“老九,既然小十没什么大碍就让人去请她出来吧。今儿晚上的喜庆热闹,难得再有的。下一回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陶驷大笑,又狠狠扯了下段奉孝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