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拽,她一拖。
陶骧回头看她,借着仅有的光线看到她的眼睛瞪的比他的大多了。
他却没有这么纵容她,硬是拽着她就走。
跟在他身后,她的脚步不稳,许是因为穿着高跟鞋……他盯了一眼那双在暗影中呈现极深的红色的鞋。又高又细的鞋跟,走在平路上都容易跌跤,别说这景观山石上了。
就这几步路,她走得几乎跌跌撞撞。他不耐烦,索性回转身来,扶了她的腰,本想将她托住,再走那么三两步也就出去了。偏偏她头重脚轻的,被他这么一扶,竟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
陶骧往后退了一步,她仍抓着他的衣袖,跟着向前迈了一步。
她的步子没有他的大,两人还有半步的距离。
她显然是头晕,站在那里半晌都没有能抬起头来,眼睛半睁着。
惜阴厅里的舞曲节奏激昂,加上欢声笑语,有鼎沸之势……他想只要一会儿,江小姐便会带很多人来找她……他一念未了,她忽然问:“和我……跳支舞……好么?”
陶骧没有动。
跳舞,在这里吗?
这里怪石环绕,是狭长的通道,他手臂一展开,怕是就触到了两边,注定还没有迈开步子,便会撞到石头上……他皱了眉。
这不是胡言乱语嘛?
“走。”他沉声道。
她没走,他也站着没动。
静漪捏着他的衣袖,喃喃自语:“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我第一次上社交舞课……我的老师说程,程你会跳得很好……可是我老踩到他的脚……无瑕和无垢,之鸾和之凤……个个都跳得很好,我也想跳得很好……跳舞有什么难,我,功课都能拿优等……可我跳起舞来,真像一块木头……我的舞步是没有……灵魂的……”
她仰起脸来看他。
他也看着她。
她没有戴眼镜,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能不能看清楚他的脸。但这里恰有一线灯光投进来,于是他可以看清楚她的脸——因为瘦下去,原来有一点点婴儿肥的她,颈上青色的血管都清晰了起来。这青色的脉络仿佛会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颤动,像被拨动的琴弦似的,让人一点点的觉得心痒……
陶骧转了下脸。
恐怕是今晚那一杯接一杯的酒,此时在发挥效力了。
她还在胡言乱语,而他也竟然能耐住性子听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醉酒后更无状的女人,他也见多了。
她边说,身子轻轻地扭动,仿佛舞步已经在脚下,他紧了下手臂。
“……我想……就只想跟他跳舞……一支也好。但是一支……也没有,只有半支舞。”她嘴角有苦涩的笑。嘴唇干了,她的小舌尖舔了下唇角,“那天我要去舞会。我的男伴该是他,可不能够是他……他说我们在这里跳一支舞吧。在我的窗外……才跳了一小半而已……七姐敲门催我走。我是跳着窗子进去的,心啊,怦怦乱跳……那晚和我跳舞的人真多,舞鞋都踩上了尘……可我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是他……”
陶骧从假山的缝隙中,看到有人经过,是程府巡逻的家丁。
他们带着武器。但只往这边张望了下,没有发觉异常,便走开了。
他的手落在静漪的背上。
“你怕什么……这里没人……”静漪头一低,额头便抵在了靠在了陶骧的胸口处。胸前口袋里插着的手帕,被她这样一碰,那像是什么硬物,硌了一下他的身子。
她的额头很热,好像在找比较凉的地方靠着好舒服一点。
“你想跳舞?”他问。
她好像被惊到,有些错愕的抬头,迷离的目光在四周逡巡了下,凝在他面上,但是也没有焦点,似乎她并没有看到他……但是她这样子真美。尤其是这对眼睛。
“想。”她毫不含糊地说。
也只有这个字毫不含糊,她的人简直要站不稳了。
她的裙裾被夜风吹拂着,扫着他的鞋面。
他将她的手握住,轻轻地将她带入怀中。惜阴厅里舞曲正到高潮处,他带动的舞步便华丽而激烈,一步紧似一步,每一步都不让人放松,她几乎完全是靠着本能跟随着他的脚步,在月光下、在庭院中、在寒凉的风中……身上却越来越热似的,她紧咬着唇,被他握在手心中的手,渐渐渗出了汗……不只是手,她全身都在出汗……她能听到他沉稳而有节奏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相比之下,她的呼吸却是短促而急切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也看不清什么,眼前除了迅速旋转的庭院,就是他像一堵青砖砌成的墙一般的胸膛……她觉得头晕,于是只好闭上眼睛。
乐曲声还未停止,舞步却戛然而止。
静漪靠在陶骧身前,喘息着。
陶骧低了头,他的呼吸靠近了她,停住了。
第107章 若即若离的鬟 (四)
静漪睁开眼,她看到陶骧的眼睛。
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陶骧手臂一收,将她拉回怀里,嘴唇几乎碰在了她的唇上。
像羽毛扫过似的,很轻、很轻的一触,却让静漪完全僵住了。
一声声尖啸在耳边经过,她眼前一暗,黑暗中又像是绽放了无数的烟花——不是的,是真的有烟花。
已经是深夜了,在客人们要离去之前,会有盛大的焰火燃放,这是给一整天庆典画上的华美句号。
她微微仰着头,暗黑的天幕中,一簇又一簇的烟花绽放开来,而在烟花和天幕构成的绝美背景下,在她和这绝美的图案之间,是陶骧的脸。
她这才觉得头晕到自己马上就要昏厥了。
陶骧将她扶稳,低声道:“这酒劲儿才刚出来,回去好好歇着。”
“你放开……我……”她头晕得厉害,面前陶骧的脸忽远忽近的。
她看到陶骧在微笑,即便是转瞬即逝的微笑,她又僵了一下。
“我想你已经知道,除了嫁给我,别无选择。”陶骧的嗓音越来越低,却能更深更沉地落到她的耳蜗里。
她僵硬的身子忽然软了一下,轻轻踮着脚。
鞋子始终在折磨着她的脚,此时更加苦不堪言。疼痛倒成了她眩晕中仅剩的感觉。
“放开。”她推他的手臂。
陶骧低头。
她空着的那只手提了一下裙裾,弯不下身去,小腿一抬,露出一截来。
他皱眉。
静漪将鞋子拔下来,忽明忽暗的彩光中,磨伤的位置透过丝袜渗出血来。
陶骧还没松手,静漪把着他的手臂,扶杆而立的芭蕾舞女郎似的,足尖一点,干脆将另一只脚上的鞋也拔了下来,扔在一边。
她看了陶骧一眼,推开他。
把高跟鞋一褪,她连他肩膀都够不到,即便借着酒劲儿骂人,气势还是不够,不如省省力气。她吸了口气。这酒劲儿果然才开始发散,身体内似乎有火在燃烧,将体内的水分一点点逼出去……逼得人头晕目眩,走起来歪歪斜斜。她还算知道厉害,伸展手臂想要扶住石墙,不想就这么狼狈地摔倒在人前。
手将将触到石墙,又被陶骧拉回身边。
“你要再这样,我喊人了!”静漪大声。声浪一高,头却更晕了,想走,身子却不听使唤,仿佛跟意识已经是分道扬镳了……
“不用喊,也来人了。”陶骧将静漪打横抱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尖细的女声,带着颤音,几乎是惊叫起来。
静漪只听出是之鸾,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一时呆若木鸡。她猛得回过神来,盯着陶骧。两人在烟花绽放落下的一明一暗的彩色光影间,目光瞬间碰撞在一起。
“放我下来,这会让人误会……”
“怕什么?你是我未婚妻子。”陶骧的话在烟花绽放中,依旧字字沉实。
静漪晕乎乎如腾云驾雾一般,听不出他是在说真的,还是调侃她。
陶骧也看着她,听到有人喊道:“你敢轻薄十小姐!把十小姐放下!”
他目光移开,看见林之忓快步走来,眉轻轻抬了抬,又看向静漪。
“先放我下来。”静漪闭了下眼睛。之忓的脚步声急促又沉重,像是能踏碎了石阶。
“之忓,别冲动!”之鸾一把没拉住之忓,之忓已经几步跨了过去。
之鸾呆了呆,没想到在看到陶骧静漪亲昵的一幕之后,还要看到之忓动手打人。
陶骧见之忓来势汹汹,轻轻将静漪放下,成功地躲过了之忓接二连三的拳头,但并没有采取攻势。静漪在他左右臂之间腾挪旋转,两人就如同再次跳起了华丽的舞步,反而让之忓看得愣了一下。陶骧趁机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将他推开。之忓退了几步才刹住身子,此时陶骧也放开了静漪的手。之忓怒极,毫不犹豫地过来用身体挡住静漪,站在陶骧面前。
“来人!”之忓高声。
四周静默下来,片刻,听到外面齐刷刷的脚步声。
“之忓!”静漪拉住之忓。
之忓并没有退后。
静漪和陶骧隔着之忓对望着。
“我没有轻薄十小姐。十小姐是我未来妻子。”陶骧说。他是看着静漪说话的,其他人此时好似都不在他视野范围内。
静漪呆了似的盯住陶骧——他脸上的表情,她极想看清楚……
慧安上来,握住静漪的手臂。
静漪身子在微微颤抖。
“你倒是想!”之忓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变得更加愤怒。他一步上前将陶骧的衣襟抓住,“你们陶家不是……”
“我与十小姐的婚约从来都是算数的。”陶骧将之忓的手拉下来。他面容平静,丝毫不起波澜。
“之忓,你不能这样对他。他到底是静漪的未婚夫。”之鸾也过来拉着之忓的手臂,转头对陶骧道:“刚才是我鲁莽了。七少请见谅。静漪醉了,容我们先带她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改日再说。”
之鸾说话间推了之忓,之忓纹丝不动。之鸾回头看静漪,目光冷静又犀利。静漪完全能领会到她眼神中无声的指责。
“我们走吧。”静漪说。
她一开口,之忓的拳头攥了攥,没动,仍死盯了陶骧。“十小姐请前面走。”
“走吧。”慧安握了静漪的手。来到之鸾身旁时,也扶了她一下。之鸾扭身走在了前面。
等静漪和慧安走了,之忓背过身去,倒退着跟上去。
陶骧站在原地,并不急着离开。他看着静漪慢慢往外走,就在要走出去的那一刹那,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之忓随即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就没有再回头——她光着脚踩在石板地上,只走了几步,有个小丫头追上去,将一对鞋子放在地上。她扶着小丫头的肩膀,小心的穿上鞋子……走路还是不稳,那个强悍的保护者,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想要背她。
她却摇了摇头。
走不稳,还是坚持着自己走了……
随着一声尖啸,巨大的焰火冲向高空,在空中爆炸开,一朵朵绿色、黄色、红色的牡丹花,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了……陶骧仰头欣赏这夜空中最绚丽的一幕揭过,余下闪闪烁烁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