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骧说:“一起吃晚饭吧。”
“我有约会。”静漪看看怀表,已经五点了。“这就得走了。”
陶骧也不罗嗦。
他打了个呼哨。白马跑过来,他伸手牵了缰绳。
静漪走在他身边,看他不时地拍拍马脖子。
那白马被他掌控着,亲昵而驯服……她忽然想起他是如何握住她的手,踩着舞步,让她的身子舞动、旋转起来的,那会儿,他们的姿态,若看在旁人眼中,也该是有多亲昵便多亲昵吧?
她咬了咬牙,转开脸。
陶骧恰好看过来,只看到她倔强的侧脸……
有驯马师替他把马牵走。他拍拍白马的背,目送它走远,示意静漪一起走出通道。
“碧全夫妻俩今晚在这里宴请他们的外国朋友。过两日,他们也就南下了。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陶骧说。
静漪点了点头。
这个提议并不过分。
陶骧见她无异议,也没再说什么。他将静漪送上了车。关好车门,他并没有立即走开,二回站在车边,看着她。
静漪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并没有。他只是看着她,随后拍了拍车顶,让宽叔开车走了。
静漪坐在后座上,控制着自己想要回头看的冲动。
好像刚刚,他们什么话都说定了,又好像什么话都没说。
可是……她,是真的要嫁了。
她的手于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了……她的手交握在一处,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全身颤抖。
她还要去见慧安,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她是真的要嫁给陶骧了。
这晚,在她回到家里之后好久,当她独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手再次止不住地颤抖时,她终于可以不用装作若无其事。
她以为自己会通哭一场,但她并没有哭。
只是这天夜里,在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悄悄起了床,把那个锦盒扔进了池塘中。
“你是不是疯了?”赵无瑕听到静漪说决心要和陶骧完婚,呆了一呆,立刻叫道。
静漪被无瑕对着脸这样一问,看着无瑕那刚刚挽起的发髻,竟然不知要怎么回答才好。
无瑕坐到静漪身边来,握了她的手,说:“漪儿,你跟我说心里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陶骧……陶骧那个人……”
“我知道啊。”静漪说。
“那你还嫁!”无瑕丢开静漪的手,白净的面孔泛红,眼睛里满是关切。她正在准备行装,不日将随夫婿南下。从此要远离娘家亲戚了……今日好不容易有空,她过来探望舅舅和舅母,顺便看望心里一直惦记着的静漪,不想竟亲耳从静漪这里确认这个消息,顿时心里乱糟糟的。她抬手摸着静漪的额头,问:“你是不是还没醒酒?那晚黄珍妮灌你酒,把你给灌糊涂了吧?”
静漪想到那晚,摇头。
无瑕叹了口气,说:“我是怕你,我是怕你……怕你一时糊涂。漪儿,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二表姐,你不是知道吗。那婚约,从来都是算数的。我早答应过父亲的。”静漪说。
无瑕看着静漪的眼睛。
古井一般的眼睛里,并不是暗淡无光,可也没有活力。
她禁不住心疼。
“知道是知道,可总觉得……”无瑕抬手掩了下鼻子。是静漪当初的退让,换得戴孟元的安然无恙。谁也都知道静漪是逼于无奈。一次逃婚惊天动地。戴孟元死后,她简直像换了个人……无瑕眼里含着泪,忍了又忍,才说:“漪儿,再缓一缓,好不好?”
静漪却拿手帕替无瑕拭泪,说:“我已经答应他了。”
无瑕一怔,问:“谁?陶骧?”
静漪点头,说:“他来见过父亲了。”
无瑕沉默片刻,才问:“舅舅也同意了?”
“父亲怎么会不同意?父亲是最重承诺的人。”静漪说。
在无瑕听来,静漪这两句话说得平静至极。
然而有些过于平静了,未免听不出感情来。
想到这里,无瑕心便被震颤了似的,一时间无话可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这是程家的事,也是静漪决定了的。她除了担心静漪的幸福,其实没有什么立场反对这桩婚事……“漪儿,陶家……我怕你应付不来。”她担心地说。
“二表姐,你过得好么?”静漪问无瑕。
无瑕这个新嫁娘,看上去好极了。
簇新的衣着,让她显得和原先素雅的样子有些区别,似乎也看上去有些不同了,更沉静也更稳妥。
所以她猜想,无瑕表姐是满意她的婚后生活的。
果不其然无瑕红了脸,半晌才说:“还好。”
“二表姐,陶骧也许不是君子,但是他也不屑于做伪君子。”静漪说。
无瑕抬头看着静漪。
静漪的清醒,让她吃惊。
“所以你别担心我。此时我嫁过去,各得其所,比什么都好。”静漪说着,把手帕按在无瑕的手心里,“倒是你,从北平去上海,且得适应一阵子呢。何况你才刚成立家庭,好些事要你操办,很辛苦的。你不要把我的事总放心上。”
此时无瑕不但要因静漪的清醒吃惊,还要因她的成熟吃惊。
她总把她当成最小的一个妹妹,以为她是不太会长大的。不料她竟说出这些话来,可见这些日子来,她已经过深思熟虑。
“你去意已决?”无瑕问。
静漪点头。
“漪儿,”无瑕攥着静漪的手,低下头,思索半晌,似乎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说。静漪本想阻止她,但见无瑕实在为此伤感,她亦不忍。
“二表姐……”
无瑕抬起头来,看了她,道:“漪儿,陶牧之这个人,我的确是信不过的。但,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不再多说什么。你记住,漪儿,任何时候,你需要我,都可以找我。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为你去做。”
静漪看着无瑕,好半天,她伸出手臂来抱住她。
无瑕拍着她的背。
“我会记得你今天的话。”静漪说。
无瑕点头。
姐妹俩面对面坐好,互相擦拭着眼角的泪。
“秋薇呢,让她泡茶怎么去了那么久?”静漪这才意识到,有好半晌没有人进来打扰她们了。
“在外面呢,想是让咱们好好儿说会儿话——你不管去哪里,要紧带着秋薇。她在你身边,也是个帮手。”无瑕说着,见静漪似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叮嘱她务必将秋薇留在身边。“待你进入新的家庭,尤其像陶家那样的大家庭,你还有什么不懂的?身边有个贴心的人,总归要好一些。”
无瑕说着话,听见外头有人声,叫了声秋薇,问她在跟谁说话呢。
秋薇进来,回道:“是老爷跟前的程仪。说老爷让小姐去一趟书房,老爷有事要问小姐。”
无瑕就看静漪。
静漪倒镇静,她对秋薇说:“跟程仪说,让他回父亲,我换过衣服马上就去。”
第112章 若即若离的鬟 (九)
秋薇一走,无瑕就说:“我来了这半天,也该回了。我同你一起走吧。”
静漪换了衣服,与无瑕一道出来,将她直送到二门外上了车,才往父亲书房来。
之忓看到她来,早早替她打起了帘子。
自那日同之鸾决裂,静漪总觉得之忓这些日子是诚心躲避她。
此时避无可避,她不禁看了看之忓。
之忓被静漪这样一看,帘子打在那里,倒觉得局促,脸上禁不住就红了,手一滑,帘子落下来,正碰在静漪头顶,他慌忙将帘子收起来。
“对不住,十小姐。”他讷讷。
静漪还没说什么,就听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她一看,正是之鸾。她从容地叫了声七姐,看之鸾面色不佳,叫过这声之后,就不再发声。
之鸾却不理她,经过她身边,还特地扭过头去,啐了一口。
静漪站在门口看她走远些,才转身向内。等之忓替她通报,她才进了门。
此时程世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里屋坐着,而是坐在正屋的往烟袋里装烟丝。
静漪进屋向他走近些,站下说:“父亲,我来了。”
程世运低着头,似是很用心地在装烟丝。半晌过去他仍是慢慢腾腾地掏摸着烟袋,并没见将那一小锅烟装好。静漪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将程世运手里的烟袋取过来,只轻巧的几下,便将烟丝装满烟锅。她按了按烟锅,将翡翠烟嘴朝着程世运递过去,说:“好了呢。”
程世运指了指桌案上的火柴盒。
静漪划燃火柴,举到他面前。
烟点着了。
烟雾袅袅娜娜地飘散着,程世运看着烟雾一般袅袅娜娜的女儿,立在他面前,不声不响的,在等着他发话——他轻咳了一下,说:“小十,跟我出去走走。”
静漪听父亲叫她小十,答应道:“是。”
程世运站起来。
他没有往前院走,而是带着静漪穿过三间书房,从后门出去。
后院也是一片梧桐林。父女俩一先一后,在林间慢慢地踱着步子。今年秋冬新落的梧桐叶子还完好地覆在那些积年累月的陈叶上,踩上去松软极了。
静漪在父亲身后,距离有些近,总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父亲的鞋帮——这样的窘事,从前应该是有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就是她小小的个子的时候,一抬头,父亲好像一个很大很大的黑色的物体,她很小很小的脚会踩到父亲的鞋子,就令这很大很大的黑色物体弯折了——将她抱起来……静漪在想,怎么会呢,怎么会,她是那么小,父亲的鞋子是怎么被她踩掉的……她好像,也曾经有过那么喜欢抱住父亲的腿的时候?个子太小了,只能抱住膝盖处吧……她转了下脸。树上扑棱棱飞起了什么,仅存的树叶被惊动似的落下来。
静漪一抬手,将树叶抓住了。凉凉的。她捻着叶柄,低了头。
程世运慢悠悠地停下脚步,看着静漪。一锅烟抽的已经只剩下灰烬。他将烟杆握在手里,背着手。
静漪抬头,没有看父亲的眼睛——父亲一身褐色的府绸长衫,胸口一串翡翠链子,碧莹莹的,比那翡翠烟嘴的色还要匀净……父亲这几年爱上了抽雪茄,烟丝是甚少抽的了。家里倒是有各种各样的好烟,大多都拿去待客了。
她听到父亲问她:“这几天头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