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漪一呆,不知是哪儿被母亲看出了毛病,转眼就看向秋薇。
秋薇慌忙摇头。
“你看秋薇做什么?不用人说,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态度就行了。”宛帔叹口气,看着静漪,“七少爷听说我病了,马上就来探望,就冲着这一点你也该和和气气的。”
“娘,上床躺着歇息歇息吧。待会儿要检查身体很累的……”静漪不想跟母亲议论这个。
宛帔也知道她的心思,还是把话说完:“眼看就要嫁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着,倒叫我怎么放心?”
“娘还说不放心我,现在是娘让我不放心。”静漪听得心里难受,脸上却浮了笑意,说:“等医生好好给娘检查过,我看了结果再说。若是娘不好,我是不离开娘身边的……”
“娘要一直不好呢?”宛帔问。
静漪脱口而出:“那我一直不离开。”
“傻话。慢说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即便是,你也没有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道理。你迟早是人家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呢?”宛帔声音柔柔的,总似有几分疲惫。
静漪钻进宛帔怀里去。脸腮紧贴着宛帔的身子,似乎能听到母亲那负荷沉重的呼吸声似的。她闭了眼睛,母亲裙子上绣的金线梅花碎碎的光芒刺的她眼睛疼,“就任性……”
宛帔无声地笑着,抚摸着静漪粗粗的发辫,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小姐,让太太上床靠一靠吧,这么坐着多累。”乔妈在一边提醒。
静漪抬了头,宛帔看着她,笑问:“你当你只有五岁么?这么撒娇,让人看见,哪儿还像个马上就要出门子的大姑娘?”
“我……”静漪忍不住,那句“我就是不情愿出门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只好搀着宛帔的胳膊,要扶她上病床。
“你什么?”宛帔直视着静漪的眼睛,站起来。
静漪摇头。
“你呀!”宛帔戳了一下静漪的额角,坐到床上,指着锦盒道:“把那个拿来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静漪依言将锦盒给她,宛帔接过来打开看。
“刀锋犀利,功底深厚。这是谁的手笔?”宛帔问。
“听说是陶家大少爷篆刻的。”静漪回答。
宛帔点头,道:“能有这样的才情心气,不易。”
静漪纳罕。
“听老爷说,陶家大少爷前几年遇到点事,一病不起,是缠绵病榻多年的人。看这印鉴,用刀自如,想必已大愈了。你到了陶家,有些事情自然慢慢会知道首尾。只是千万要记得,凡宅门儿里,好些事错综复杂,不该知道便不问。”宛帔又忍不住嘱咐静漪。
静漪点头。
“娘,我出去一下。”静漪将宛帔安置好,说。
“去吧。”宛帔笑着说,“你不用总守着我。等会儿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来的,你回家去给我取了,明早再来。有乔妈翠喜在这里伺候,你该放心。”
静漪待要说不愿意,被母亲的目光定定地一锁,只好先答应。
她一出去,宛帔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翠喜见她憋闷,忙给她抚着胸口。
乔妈倒了水给她,低声说:“太太少费些神吧。看七少爷的样子,日后不至于会怎样为难小姐的……有些事,总要慢慢来的。小姐又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该怎么着,也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罢了。等嫁过去,时候一长,心思也就都在姑爷身上了。”
“真那样也就罢了。”宛帔出着神,说:“她要是不懂事也就罢了。就是这样懂事,我更不放心。”
乔妈说陶骧不至于会为难静漪,这恰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静漪的性子执拗,那陶骧看得出来也是个掷地有金石声的。两强相遇,还不知会怎样的狼烟四起呢。
她让乔妈替静漪把锦盒收好。累的不想再多说一个字,靠在床头,合了眼……乔妈端着一盆水出了病房,忽见静漪站在门边,靠着墙,安稳的一动不动,吓得她险些把盆扔了。
静漪指指里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妈叹口气,端着水走开了。
病房内悄无声息的,想必母亲是睡着了。刚刚母亲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可心一阵阵地发颤,就好像此次发病的不是母亲,而是她……
午后的医院渐渐安静下来。
静漪陪着宛帔去做检查。结束后,她将宛帔送回到病房,才到施耐德医生的诊室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
从施医生的诊室出来,静漪到外面花园里走了走。
跟着她过来的图虎翼和秋薇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她,只是站在远处陪着她。
寒风卷着清雪,吹拂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静漪仿佛都没有意识到。
她回到病房去的时候,倒是神色如常。见母亲睡沉了,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乔妈轻声跟她说着太太都需要些什么,得回家去取,她拿了纸笔,一一记下来。
傍晚,静漪伺候母亲用过晚饭,才离开医院。
她让图虎翼回去,虎翼执意不肯。
她也见识过陶骧的令出如山,知道自己发话是不管用的,也就随着他去。
回到家中,她去上房,将宛帔的病情向杜氏禀报了一番。杜氏听说并不严重,松了口气,让静漪晚上在家歇着,明日一早和她一同去医院探望。
静漪到底不放心,回到杏庐将宛帔要的东西一一备好,准备立即返回医院。
她在找母亲需要的一副梳篦时,发现了她收藏在文具匣里的文件。是两张婚书。
一张陈旧些,一张是新的。
旧的那张是绢制的,在灯光下呈淡黄色,有着细密的花纹。
打开来看,她认出这是父亲的笔迹。上面书写着父亲的名字,紧挨着便是母亲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程世运娶冯氏宛帔为妾侍,愿从此永敦和好……云云。
婚书整整齐齐地叠着,摸上去温润而又有些涩涩的。
新的那份是订婚文书,却是她和陶骧的。
厚厚的纸张上,依次写着“陶骧,甘肃兰州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日;程静漪,北平人,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文书也整整齐齐地叠着,纤尘不染。随着光线的移动,纸上显出淡淡的银色花卉图案,是吉庆的牡丹花,干净的让人不忍碰触,生怕力道大了会弄碎。
静漪将两张相隔了二十年的婚书摆在一处。
“老爷。”
静漪听到外面董妈妈的声音,忙将婚书塞回匣子里。她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父亲已经进来了。
她忙上前行礼,“父亲。”
程世运见静漪在,有点意外,问:“去医院见过你娘了吗?”
静漪点头。“才从医院回来,替娘拿点东西再回去。”
程世运在南炕上坐下来。
他一身的清寒,还没有退去。
静漪看看父亲,从董妈那里接过茶来奉上,说:“医生替娘检查过了。有几样化验结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来。父亲要同医生谈一谈吗?”
她静立一旁,等着父亲的反应。
程世运将茶碗放在手上,歇了一歇,点头,说:“我明日去医院。”
静漪心里竟一酸又一暖,偏了下脸。
程世运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上。
“没什么……”静漪此刻后悔自己打开了这个文具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而且,显然这个小巧的黄花梨文具匣勾起了父亲的什么记忆。他瞅着文具匣,沉默了。
静漪想上前去把文具匣收起来,程世运摆手制止她。
他打开文具匣,半晌无言。
静漪默默地将东西收拾好,挽起包袱来,说:“父亲,我得回医院去。太晚了病房就该落锁了。”
程世运点了点头,说:“去吧。”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父亲还是那么坐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陈旧的婚书。
“时候不早了。让之忓送你去。”程世运见静漪还没走,就说。静漪一对剪水双瞳,极似宛帔,就这样望着他。也似宛帔,虽时常不语不言,却像是有千语万言。只是此时静漪的眼神温柔中几分冷冽。
“有四宝呢,父亲。我走了。”静漪说。她低了头,双膝一屈。
程世运说:“去西北,就让之忓带人护送你吧。”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跟她交待这么一件事。就像被绊住了脚,她又站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父亲,这是让之忓护送我,还是让之忓押送我?您就这么不放心?”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凡事方便一些。”程世运说。
静漪默然地立了好久。
母亲不在,这屋子是冷的。此时隔了厚厚的地毯,下面的青砖似是冰的,冰冷的寒意贴着她的脚底渐渐往上爬。
她说:“父亲,有件事,静漪放在心里很久了,想问问父亲。”
第122章 如玉如晶的雪 (四)
“有什么话,尽管说。”程世运说。
他直视着女儿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亲有没有关系?”静漪问。
程世运看到静漪手里的包袱在微微晃动,可见此时她的心情是有些激动了。
“没有。”他回答。
静漪盯了父亲胸前那串翡翠链子,站立良久,才说:“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父亲脸上,“父亲,我姓程,但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会以此为耻。我走了,父亲。”
程世运看着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去,将手中的婚书放下,站起身来。
“之忓。”他叫道。
之忓进来。
“这些日子,你抽空也收拾下行李,到时随静漪去兰州。等她一切安顿下来,再回来。”程世运踱着步子。
脚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软甚至有些黏腻,让他脚步显得迟疑。
“是。”之忓回答。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程世运看着这间卧房墙壁上的画,是宛帔笔下的山水。山水间的悠远淡然气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欲的心境——也许正是不俗的宛帔,才养得出静漪这样的女儿……他不知不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