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庆祝完生日回到家,一进门宋魁便吻住她,抱着她进了卧室。
今天大概因为没有上班,他比以往的夜晚还要精力旺盛,换了不知多少个姿势,等歇下来已经是一个来钟头以后。十一点半了,他先去了浴室洗澡,江鹭在床上躺着,喘息着,仍在余韵中回味。
他放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江鹭懒懒不想动,任它响了一阵,才翻个身滚过去。一看屏幕上来电号码,尾号有些熟悉,似乎是他爸的。
这么晚了,她也不知道他打来电话是为什么事。但就这样任电话一直响着好像不太礼貌,也担心有什么急事,迟疑片刻,还是整理嗓音,替他接了起来。
“喂,叔叔好。”
宋茂林应该是没料到电话会是她接的,本来已经做好兴师问罪准备的严厉声音顿时软下来,“哦,是鹭鹭啊。宋魁呢?”
“他……”江鹭差点脱口而出“在浴室洗澡”,幸好打了个磕巴,及时改口:“他在卫生间上厕所。”
虽然长辈们都已经知道他俩搬到了一起住,发生过关系,现在有性生活似乎也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当着长辈江鹭还是不好意思启齿,也不想把情形描述得暧昧。
宋茂林也没有多想:“你让他接一下电话。”
江鹭只好道:“叔叔,要不等会儿他出来,我让他给您打回去吧?”
宋茂林应了好。挂断电话,十来分钟后宋魁洗完澡回到卧室,江鹭便把手机塞给他:“叔叔刚给你打来电话了,你快给他回一下。”
“没说啥事?”
江鹭摇头。
他在床边坐下,翻开通话记录,回拨过去。
刚一接通,他才“喂”了声,喊了声爸,宋茂林就劈头盖脸问:“你被局里停职,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跟我说?”
老爹显然很生气,但宋魁也没准备安抚他,“我没说你这不是也知道了吗。”
“你是我儿子,你不给我汇报,这种事情还要靠我从省厅督查总队的人那里听来!到底什么情况!?”
宋魁只好把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
不出预料,宋茂林听完果然先是把他一顿痛批,早上魏青教训他的那些比起现在来说都算温柔。
宋魁干听着一直没出声,任听筒里喋喋不休的声音不断地涌出来。转头望江鹭,看她什么还没穿,身上裹着空调被,一脸担忧地看自己,苦笑一下,把她揽过来揉在怀里。
这一通训斥最后被余芳叫停:“好了好了,你别没完没了的,你儿子被停职了肯定心里也不好受。你当爹的不安慰也就算了,一直责怪他能有什么用?事情都发生了,就你生气,他不气吗?你把火撒他身上,这事就能解决了?你就直说要他干啥!”
宋茂林这才打住,顺口气,道:“晚上我给你们姚局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回事。他也挺惊讶,说他都还不清楚什么情况。他人在外地参加培训,停职决定可能是局党委会研究、副督察长代为批准的。具体是怎么定下来的,你直属领导跟你透过底没有?”
“没有,我们魏支应该也不是很清楚情况。”
“老姚说他下周一培训就结束了,等他回去再好好过问一下这个事情。我也跟他说了,不管是哪个领导打招呼、还是局里单方面做出的这个决定,我都不认可,我也一定会行使申诉的权利。你这样,明天上午就准备申诉的材料,抓紧递到厅里来。”
宋魁不大情愿:“我确实是违纪违规了,人家督查有理有据的,违反了哪条哪项都写得清清楚楚,我申诉材料怎么写啊?连论据都找不出来。爸,你别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好像我是仗着你的官威胡作非为一样。”
“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仗着我的官威?申诉是你的权利,怎么不能行使?”
“我总得找出个可诉的点吧?”
“找不出来硬着头皮也给我找!”
宋魁倔劲儿上来:“你能不能先别插手了?我们领导说这几天替我想办法跟督查求求情,我转头就把这事诉上去,这不是给人家添乱吗。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电话那头,余芳听宋魁又犯轴,这面宋茂林也气得拿他没辙,就把电话接过去,“宋魁,鹭鹭在你旁边吧?你把电话给鹭鹭。”
江鹭听见了,一讶,宋魁只得把手机给她。
她赶紧唤了声:“阿姨。”
余芳声音温柔下来:“哎,鹭鹭啊,不好意思阿姨得打扰你一下。宋魁被停职这事,他肯定也告诉你了。阿姨要先宽慰你,这不是什么大事,我跟他爸都会给他想办法,咱们也都有途径去协调解决这个问题,你别有负担、也别太着急。”
“不会的阿姨,我没有负担,你们也是,让叔叔别生气、别上火。”
“好好,你也要劝劝宋魁,让他不要死钻牛角尖。”余芳苦口婆心,“这孩子耿直,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都不会转弯的。你说这好端端的,因为办了个案子就被停职了,确实让人很难接受。我们孩子兢兢业业,年年都是优秀,单位现在这么做,别的不说,太让人寒心了。人家找条例规定对付咱们,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申诉是咱们的权利,所以你要劝着他,早点把材料递到厅里,他爸这边才好帮他想办法使劲儿。否则过了期限了,人家真给他定性下来,背个处分,那可真就迟了。”
江鹭瞅瞅宋魁,看他撇嘴,便嗔怪地捏他的脸,应着:“阿姨我知道,你和叔叔就算不说我也会劝他申诉的。你们放心吧,我让他明天就准备材料,他要是不情愿,我就是帮他写也一定把材料递上去。”
“好好,”余芳一连说了几个好,夸她:“还是我们鹭鹭懂事。”
电话放下后,宋魁瞄她:“申诉材料你帮我写?你知道写什么啊?”
“我不知道,当然你自己写!”
媳妇发话了,宋魁没辙,第二天大早起来就开始憋材料,硬着头皮总算憋出来了一份。
江鹭让他周五上午就抓紧时间送到厅里去,自己则带着写好的另一份材料去了市局。
最近还没开学,单位都是些新学期的预备工作,没有课,她就干脆请了一天假。到市局门岗登记,跟执勤人员说是重案大队宋魁的家属,想见一下刑侦支队的魏青,魏支队长。
等了一个多钟头,魏青亲自出来将她接到了办公室,边喊她坐边忙着给她倒水,“实在抱歉,有个会,才开完。让你久等了啊。”
江鹭客气应:“不会,是我打扰您了。”
魏青寒暄关切了几句,她也不卖关子了,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材料放在桌上,“魏支,我今天过来是为宋魁被停职的事来的。本来我是准备把材料直接送到信访去的,但是考虑到这样做承受压力的可能是您,思来想去,还是先送到您这里了。”
他将材料接过去,叹口气:“我说实话,宋魁这次确实是犯错误了,但也不是不可理解。我个人觉得这不算个太大的问题,但是局里这样上纲上线的处理,的确让我也很意外。”
江鹭道:“当初是局里安排他接手这个信访积案的化解工作的,他申请案件重启调查,领导也批准了。可等开始侦查以后,又突然叫停,而且没有给出任何合理的理由。他作为办案人员,一名刑警,出于职业责任也好,个人私心也罢,无论对错,他做的是正义的、正确的事情。警察的职责所在是什么,不该是维护正义、消除罪恶,为人民服务吗?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局里对他的停职处理是不公平的,无论从处理方式还是个人情感方面我都完全无法接受。”
魏青点点头,“我理解。”
“我作为被害人的女儿,等这个案件的真相已经十几年了。我的家人上访十年,一次次在这个案子上碰壁,寒心,只有宋魁愿意为我们去冒这个险。魏支,您能想象他这样的勇气和坚决对于一个十几年里甚至都不敢提起往事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她有些哽咽,魏青沉重地抽张纸递给她。
江鹭道声谢谢,接过来擦掉眼泪,克制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我陈述的这些情况都在材料里,我母亲的案子没有结果也就罢了,但现在我一定要为宋魁讨个说法。不管哪位领导对他施压,想拿这件事做文章,让他在警察队伍待不下去,我一定会申诉上访到底。如果他真的最后被处分,甚至被开除,那我就把材料递到各级信访、纪委、市领导、省领导、巡查组,层层反映这个问题。魏支,我不是针对您,但我希望您能向上级反馈我的诉求。”
魏青将材料接过去,安抚她:“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他是我带出来的人,现在被停职,实话说我有责任,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你放心,这两天我已经和周局碰过,我们都很爱惜宋魁,也一定会为他争取的。”
停顿一下,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递给她,“你今天不来,我还正准备晚上去看望你们一趟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着。”
江鹭才意识到里头是钱,赶紧递回去:“魏支……这个我不能要。”
“你必须拿着,”魏青推给她,“钱不多,只是一点表示。不然我这当领导的心里过意不去,吃不下、睡不好。你拿着,我才多少好受些。刚好我听说你们俩准备结婚了,你就当这是我的份子钱,提前随给你们了。”
推来让去,江鹭最后还是妥协地把钱收了下来。里面是沉甸甸的一千元整。
材料能递的都已经递上去,无论宋魁父亲那面还是她这里、魏青这里,都在为他想办法尽力。至于最后结果如何,也只有等到调查结束才有定论了。
宋魁自从参加工作以后还是第一次放这么长的假。江鹭和家里人都让他放轻松,就当休个假,他却有了惯性,一停下来,很茫然,很无措,不忙点什么好像不会生活了。
每天把事情安排的很满,早上起来给江鹭做完早饭,送她去学校。回来后跑步、打拳,锻炼完再做中午饭给江鹭送去。下午跟设计师碰装修细节,跑跑建材商城,等晚上做完饭接江鹭下班,再给她汇报下午沟通的情况。
江鹭知道他是怕自己一停下来心里就是空荡的,他生活的锚点一直在事业上,现在对他的处理悬而未决,前方的路又黑暗无光,即便他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已经豁达了,其实内心深处还是焦虑不安的。
也就拍婚纱照的那两天他暂时将这件事丢在了脑后,在南山脚下金黄的银杏林里,在雁青湖波光粼粼的水岸边,在自然的风景中,江鹭才感觉到他真正的放松和愉悦。唯一遗憾,是停职期间不能穿警服,所有的照片里唯独缺少那一抹让她醉心的深蓝。
婚纱照的套餐一般会送一张结婚证的红底照片,她们也随大流地拍了,肩膀倾向彼此,笑得很开心,很幸福。但江鹭却觉得好像缺少了些什么,她想等他复职的那天,等他真正卸下这副担子,再去重拍一张。
她们商量着准备挑个好日子去领证,但一直还没决定下来。
十九号这天,宋魁忽然接到局里的通知,让他回去办复职手续。
时隔了近三十个日夜,再次回到熟悉的市局大院,宋魁的心情却已然是天翻地覆。
他的信仰,理想,被毫不留情地摧毁夷为平地,在烈火中轰然倒塌,现在却又一点点搭设重建。只不过,重建起来的一切已经全然不同了。
队里的人早就已经接到了通知,给他办了个小型的欢迎仪式,队里的女同事还给他订了鲜花,做了横幅——“热烈欢迎宋队归队”。
宋魁逐一表达了感谢,跟大伙热闹完,上楼去找魏青。
臧大伟一直等着他,看见他从办公室出来,很快追上去,拍拍他,“回来了?”
“回来了。”
两人一道上楼,“没给什么处分吧?”
“暂时没有。”
“没有就好。”臧大伟点头,说到正题上:“你停职这阵子,我们这边侦查有了个结果,就你问我的,你们那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王虎的事。”
宋魁眉间一凝,“什么结果?”
“据赵元山一个小弟交代,他有次喝多了给下面人立威,提到他弄死过一个手下,把这个手下叫什么、长什么样,怎么弄死的、埋在哪儿都讲得一清二楚。因为你不在,我们把这个情况向上级汇报以后,支队指示由我们队牵头开展联合侦查,最后在通安镇一个废弃的化工厂后边挖出来一具骸骨,DNA检测结果和王虎的高度重合。”
宋魁内心一凛,“那赵元山交代了吗?”
臧大伟摇头,“没有,咬死跟他没关系。”
他才提起的心便又沉下去,没再说别的,只回他句:“感谢,兄弟。你费心了。”
到办公室见到魏青,一个月前他的怒目愁容已经一扫而空了,兴致勃勃,很是替他开心地喊他坐:“回来了就好,不容易啊,算是提前复职了。省厅那面我估计是宋厅给你想了想办法,打了招呼,是吧?”
宋魁应是。
“我跟周局也没闲着,替你磨了不少嘴皮子。包括姚局也是,他过阵子可能也会找你聊聊,说等你回来了,让我先安慰安慰你。”
他把倒上水的纸杯放他面前,“从这个事啊,就能看出你还是很幸福的,有很多关心你、爱护你的人。你父母和咱们局里的领导同事就不用说了,你这个未婚妻啊,江老师,真的是这个。”他赞许地比个大拇指,“这姑娘真不错,值得你为她付出,以后你更得好好付出,好好对待她。”
宋魁有些云里雾里,“她怎么了?”
“她来找我,你都不知道吧?”魏青道出实情,“写了那么厚一份材料,拿到我这儿,在我这儿说你的事情说到哽咽。她说她母亲的案子哪怕解决不了都没关系,她一定要维护你的名誉和事业。真要让你背处分,她就把材料递到市里省里去,死磕到底。真的,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被感动了,遇上这么好个姑娘,你这小子有福啊!”
宋魁的眼圈有酸痛的热意,竭力忍着没露声色。
魏青看他腮帮子都绷紧了,笑他,“你小子别在我这儿哭啊,回家偷偷抹泪去。”
他才赶紧整顿表情,顺手抹掉眼角的一点湿润。
“对,还有个事,你可能听了会不情愿、有意见,但我觉得对你是个好事。”
“调岗?”他已经有所准备。
“对。但不能说是调岗,是轮岗、锻炼。是局里储备干部的需要。”魏青道,“周局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乐意,我说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这么好一个干部,我们支队的中流砥柱,说调就给我调走了,让我咋办?但是我静下来想,领导调整你或许是对你的保护,也有可能是种补偿。不论如何,对你都有好处,你要往好的方面看。想走得更高,必然要积累更多其他条线的经验,你不可能永远待在刑警这条线上,我也不可能把你按在这儿,那是限制你的发展。反正就这一两个月吧,随后具体情况,姚局会再找你聊的。”
宋魁虽然有预备,但是真听到这个结果,心情还是免不了怅然失落。
魏青的道理、领导的苦心他都理解,可是童年的刑警梦,他还没有做够,似乎就该醒来,面对现实了。
或许这就是到他这个年纪注定要直面的处境,他已经不是二十几岁一心追逐梦想的毛头小子了,而立之年的道路,往后的每一步都是不进则退,他不能停下来驻足,有时并非是他自己期望,而是被来自各方面的压力推着只能向前。
谈完话,他给魏青申请:“魏支,我下午想出去一趟。”
魏青也没多问:“去吧,先忙你的。”
宋魁下楼换了常服,戴上帽子,订了一束菊花,开车去了南山脚下江鹭母亲的墓园。
这次是以警察的身份,为了给自己许下的诺言一个回答,也为了当初那些未尽的话。
上一次来还有冬日的萧瑟寒意,而今时隔七个月,已是金秋时节,墓园里的松柏依然苍绿,远方一片银杏与白桦已层林尽染。下午的秋阳温暖地斜照在眼前一排排墓碑上,他捧着花束,循着路走向百花园的十五排六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