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雪非对上他的目光, 眼里水光潋潋,“晚安。”
她做贼心虚地跑回家,透过阳台朝楼下看,正巧捉到商斯有远走的背影。他的脚步很轻松。
也许他们早就需要这么一个冬夜,撕下彼此的假面,本本真真地面对。
郁雪非站在那,目送他一点点消失在视线外,丝毫没有察觉何丽芬出现在身后,以至于她出声那一瞬,给郁雪非吓了一跳。
“抱歉啊非非,刚刚阿姨叫你,你好像没听到,吓到你了。”何丽芬笑着说,“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秘密被拆穿,郁雪非一阵脸热,“没什么。您还没休息?”
“才把你爸安顿好,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她递过一杯热水,“冻坏了吧?先喝点水。”
“谢谢何阿姨。”
尽管与何丽芬已然破冰,到底是半路母女,两人独处的氛围还是有些怪异。郁雪非想尽快喝完水回房间,可是这杯水偏偏烫得厉害,她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啜饮。
何丽芬慈眉善目地看着她,冷不丁道,“是你请来帮忙那个小伙子吧?”
郁雪非猝不及防被水呛了好几下,“您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何丽芬为她拍背顺气,“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要不是喜欢你,也不至于大老远跑来吃我们的喜酒,是不是?”
这些少女心事无法对郁友明吐露,但是一个年长的女性作为倾听者似乎就很合适。郁雪非觉得大概是心弦被商斯有拨动后,震颤感挥之不去,才让她在此刻病急乱投医,对何丽芬说出心底真实感受。
“不瞒您说,他对我的确有意思,我也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每一样都能摧毁我和他好好在一起的信心。”
“比如什么?你不妨与阿姨说说。”
“比如……”
她捧着水杯,蒸腾的雾气烟烟袅袅挂上睫毛,眼前模糊一片。
“比如,他出身很高,生命里有太多唾手可得的好东西,未必会珍惜这一段际遇。”
“可你也是很好的姑娘,对得起他的认真。”
“不太一样。”郁雪非摇摇头,“我一直没法真正接纳他,一开始是因为害怕,后来变成担心。我担心,他的执拗只是源自求不得,真得到后又索然无味。”
“那你是担心失去他?”
“不是,我怕自己输不起。”
她多怕从高空坠下,粉身碎骨。
郁雪非就是这样,永远以最冷漠超脱那一面朝外,包裹住自己那点小女生的凡心。
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什么都不考虑,仅当人生体验的一部分,与他露水情缘,可后来郁雪非发现自己做不到。
要么不动心,要么就要到白头。她说商斯有执拗,其实自己也一样不甘。
何丽芬托着下巴,认真思考她的话。作为过来人,她能理解郁雪非的挣扎,可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在开始的那一刻,就要做好随时潦草结束的准备,这是现实的不得已。
“如果是二十多年前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会劝你不要冒险。但现在,阿姨的想法是,就试一次,能输到什么地步?如果不尝试,它会成为萦绕你一生的遗憾,试过以后你会发现,也许我们比自己想象的要洒脱。”
她看起来贤淑温婉,不料想法却如此超前,让郁雪非很是意外,怔了片刻才笑笑,“可是没结果,也是另一种遗憾呀。”
“那也要看哪种更遗憾了。”何丽芬说,“你是愿意无数次假设‘如果当初在一起会怎样’,还是愿意闲时想起来骂一句‘他也不过如此’?门第固然要紧,可你想,他会选择你、喜欢你,是因为你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至于是否能抹平你们之间的差距,这是男孩子该考虑的事。”
那注定是个互诉衷肠的夜晚。
不仅是与商斯有,与何丽芬也是。
郁雪非最初以为何丽芬是个平常的中年妇女,囿于厨房与家庭,不辞辛劳地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而郁友明与她结合,也不过是互相照料,相依为命。
可是那夜畅谈后,才发现她身上有许多闪闪发光的品质——洒脱、勇敢、热忱。就像她说的那样,人们互相选择,是因为对方具备自己需要的东西,有些是财富,有些是关怀,还有些是精神共鸣。
那么商斯有为什么看中她呢?
他已然知道,她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却依旧不改初心。那么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想不明白,郁雪非睡得也不安稳。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却收到商斯有的消息——他提前回北京了。
那个冷雨夜里的一切,都像是她酒意上浮时的一个梦。
郁雪非握着手机,良久才回复一句,“好”。
*
冬日百物凋敝,对于老人来说更是渡劫。才入三九,商力夫的身子骨就开始出现些小毛病,后面一场风寒彻底倒下了,许多天不见好转。
虽说他平时喜欢摆谱要面子,一点小病小痛就惊动全家人在跟前侍疾,可是这回动静最小事儿却大,商斯有赶到时,冯双萍正泪眼婆娑,跟面前一双儿女交代种种事宜。
“今年守同八十八了,若真有什么大碍,算是喜丧。他交代过,要过不了这关,就将他火化了,骨灰洒入长江里,我这个老婆子也一样。”
许多年过去,老一辈还保留着称对方小字的习惯,冯双萍平时虽规矩繁多,临了却看得透彻。商问鸿一言不发地听着,而旁边的商听云早已热泪盈眶,“妈,别这样说,爸爸他身子骨好着呢,你俩都得长命百岁。”
谢清渠也叹了口气,“是啊妈,您看这小辈们都没成家呢,您和爸怎么着都得等着在他们婚宴上坐上宾位子不是?”
“嗐,看了结婚还等着看他们生孩子,生了孩子又等孩子长大,我们都得活成老妖怪了不是?”冯双萍笑道,“算啦,这几日大家辛苦些,都在老宅这儿委屈着,要是老爷子真有啥好歹,想见谁,跟谁说句话都方便。”
话虽如此,目前到了的小辈也就秦穗一人。她昨晚还在工体蹦迪,接到电话吓得半死,妆都没卸就赶了来,差点让冯双萍认不出。
所以一早她就跑回家卸了妆换了衣服再来,摇身一变名门淑女,此刻正心虚地在一旁给长辈们添茶水。
添到商听云这儿,她轻声问,“哥哥和川哥呢?”
“都通知了,估计在路上吧。”
秦稷远在美国,回来并不容易,大家心里有数。然而商斯有,这个本该老老实实留在北京的人,却无缘无故跑了趟林城,惹得谢清渠不太痛快。
“少爷到了。”管家出声提醒。
一众人纷纷侧目,看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神色各异,只有秦穗暗地里松了口气。
她体贴地接过商斯有的大衣,趁机嘀咕一句,“川哥,您这跑得够远啊,之前可没听说京元在林城有什么项目呢。”
他淡淡一睨,什么也没说,向屋内长辈们都问了声好,然后在冯双萍膝前关心了几句。
“现在大夫怎么说?”
“听天由命。小川啊,你出差呐?去了哪儿?”
“不算出差,有点别的事,到林城一趟。”
“林城,倒是许多年没去过了。之前老朱他家有个兄弟去那边三线建设,你爷爷在四川的时候,我们还去看过呢……”
陪老人说了会子话,又进屋看了眼昏睡中的商力夫,忙完出来,外头开始下起小雪。
秦穗吊儿郎当地在丁香树下玩手机,见他出来,扬了扬下颌算打招呼。
商斯有在她旁边落座,看向灰蒙蒙的天,神色有些怅然,“你哥什么时候到?”
“快了吧,没问。你到底去林城干什么了?”
他眯了眯眼,“道歉。”
秦穗拉长语调噢了一声,“嫂子是林城人?还是在那有工作?”
“你现在话怎么这么多?”
“得,看样子没哄好。”
商斯有轻嗤道,“就你这臭德行,跟祁连般配得很,装什么淑女,搞得大家都难堪。”
“还不是有人出主意说他最讨厌大家闺秀来着,谁成想就这么被赖上了,没劲。”秦穗把手机揣好,裹了下外套,“板上钉钉的事儿,我俩不情愿有什么用?请帖都印好了,硬着头皮也得结。我跟孟祁商量过了,最多三年,我俩找个理由离了,到时候我就是真自由身了。”
“也挺好。”他笑笑,“且行且珍惜。”
“可别磕碜我了好吗?”
两人就这么坐着贫嘴儿看雪落,颇有些儿时模样。那会儿商听云一家远赴新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秦穗跟大院里的人玩不到一块,就喜欢坐院子里看雪。
而商斯有总会陪着她。
“雪有什么好看的?新疆不是也总下雪。”
“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新疆的雪像棉花,大片大片的,轻飘飘接不住,只往脸上糊。北京的雪呢,虽然也下得大,却很有分寸,像是懂规矩似的,就跟你一样。”
商斯有第一次听这么新鲜的形容,“守规矩,你是在夸我?”
“没有,我觉得挺无聊的。如果可以选,我还是喜欢天山下的雪。”
再回首,昔日稚嫩的少年早已长成芝兰玉树,那股子墨守成规的怯懦也荡然无存。秦穗沉沉地看他一眼,无声叹息,“从前说你循规蹈矩没意思,哪晓得时至今日,我倒接受了家里安排,和一个不那么喜欢的人结婚,真是时也命也。”
商斯有反诘,“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向家里妥协?对我很有信心啊。”
“我就是知道。你对她的态度,骗不了人。”
那是卯足了劲,至死不渝,非要跟家里大干一场的架势。
他碰了碰唇,刚要说话,却被老管家打断,“小川,老爷子醒了,在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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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
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梁静茹《情歌》
后面会甜,但是目前为止是玻璃渣[可怜]毕竟人还没走呢!
第48章
古旧的木隔扇, 即便常年保养,也难免在开合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一点与人相类。
风烛残年的老人, 一生的光荣被刻成一枚又一枚的勋章陈列在柜子中, 而他本人只能缠绵病榻, 虚弱得连叫人都无法出声。
商斯有看着商力夫奄奄一息的模样, 眼前却浮现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那是他第一次踏入这间大院,第一次见过如此森严的警备, 第一次看见穿着老式军装的商力夫,对他投以那样威严的一眼。
“长得的确像问鸿小时候。”他说, “小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
“小川,大名裴行川,行走的行, 川流不息……”
“错了。”商力夫打断他,“从今往后,你叫商斯有。斯文的斯,有无的有。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