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暗中配合着方知有的节奏,一起在家里斯斯文文把早餐吃完了,再看表,已近9点半。
天已经彻底亮透,徐斯人一家也已穿戴整齐,于是一个嚷着另一个,满嘴的“走走走、赶紧赶紧”,终归是出门了。
一行人走出去时,目光一齐地看了眼方知有的车,徐爸爸拿胳膊肘搡了搡徐妈妈,催她开口。
徐妈妈便腆着脸笑道:“小方,就不开你的车去了啊,这车太好了,比接亲的头车都好,等下倒说咱们这是故意要下男方家脸面了。”
歪在最后的徐耀宗,还在理Polo领,村里没有熨衣服的意识,他拿大掌在衣服的褶皱上一抚再抚,试图把衬衣抚板正。
听到妈妈的话,徐耀宗的鼻尖飘一抹笑。
他接在妈妈后面,诚实开口道:“徐静家一到夜里,黑咕隆咚,看得清什么?你两昨晚开去没事,但现在天白,清清楚楚——”
“叫亲戚朋友看到方知有这么有钱,待日后再提起来,又要说你俩过得那么好,也不记得照顾娘家了——反正就是道德绑架那一套。”
徐耀宗目光斜睨着徐斯人,他撇撇嘴,张口闭口的话,倒是对着她跟方知有一齐说的。
徐耀宗:“咱家本来就不图靠你嫁人来得到什么,但这事咱心里有数,也没必要招别人妒忌,多惹这一事。
车就先别开出去了,待会儿去吃席,要是别人问起方知有的条件,你也别实打实的说,就说‘还行还行’,知道不?”
徐耀宗不放心地反复叮嘱徐斯人。
徐斯人则是扬起脸,扯着一张含蓄的笑容,连连点头。
她故意做出一副下意识的习惯,一时忘了切换普通话,改用音调曲折的方言,跟徐耀宗等人扯起昨夜的闲篇。
“昨晚表姐还讲呢,说方知有是被我给骗回家的,他们要是逼逼赖赖,你们就说‘不定能成’。”
“什么叫‘骗”?你表姐说这话?”徐爸爸不满地把眉毛一竖。
见一家人一齐向他看过来,下一刻,徐爸爸又开始推卸道:“真不知我姐找的什么老公,家里有几个钱呢?把女儿教成这样!没规矩!”
“……”徐妈妈暗暗朝徐爸爸翻了个白眼,再一拧头,却是换上一副笑脸,对方知有道:“小方,你坐前面啊,我跟徐斯人和她哥三个人坐后面。”
徐爸爸已经把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开了十年的老五菱,依然顽强,五个人挤进车里,一瞬间便被闷呛的气味包围。
其他人都很习惯了。只方知有有些不适应,偷偷把车窗摇下来,面向外面。
徐家母子三挨在后座,还在用方言聊。
徐耀宗:“周贞洁有病吧?她个做姐姐的,那样说你?徐斯人,我看还是你小时候打她打轻了,那丫头真是一点没记住。”
“看你这个做哥哥的,教的什么?”徐妈妈没忍住拍了徐耀宗一掌,训斥道:“她俩小时候打架,你还知道拦着,现在长大了你倒撺掇起来了?”
徐斯人一看哥哥挨打了,心里又不平衡了,她冷不丁的,又火上浇油道:“周贞洁还说呢!说我肯定是怀了才把方知有骗来的……”
“当时方知有就在门口,还听着呢,她一点不顾忌,直接说我们徐家女儿不要脸,跟人乱搞。说我,还说徐静。”
徐耀宗登时火了,身子往上冲了一下,他不甘道:“徐斯人,你别跟我说,你就这么让她说你了啊!”
徐斯人的眼睛转了转,故意苦着脸无可奈何道:“我抽了她几嘴巴。我又没怀孕,在乎她说?主要是徐静就坐在我旁边……”
“外人怎么说咱们是没办法管的,但总不能自己家里人也到徐静跟前下眼药吧?还说今天就是大喜日子呢,哪能这么欺负人?”
徐耀宗一听徐斯人还手了,脸色瞬间好多了。
他偷偷看了眼爸爸妈妈的脸色,跟着打圆场道:“哎,姑爷本来就看不起徐静家……打一开始就嫌她家穷、破。”
“这是言传身教带来的影响,周贞洁就是跟着他爸有样学样,往咱徐家甩脸子呢。”
“她小时候就爱故意当着徐斯人的面摆一堆好吃的,要徐斯人求她赏一口,还笑咱家买不起的……怎么长大了还这么没教养?”
徐耀宗比周贞洁大1岁,刚好够上当哥哥的门槛,才能说几嘴。还想继续煽风点火,倒是爸爸忍不住嚷口阻止起来。
“行了行了!”爸爸摆摆手道:“徐静本来就不该先怀孕再结婚,贞洁这个做姐姐的,可能也就是好心提醒几句,你们也别多想。”
“……”这也能圆?
徐耀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再仔细一想爸爸这态度……他警惕地看了徐斯人一眼,生怕她钻空子。
徐耀宗猛地扒向驾驶座靠背,贴在爸爸耳边逼问他:“那我问你,徐斯人要是没怀孕,你同意她嫁方知有吗?”
爸爸一下子就沉默了,余光撇了一眼坐在身旁,面向窗外的方知有一眼,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悬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随着颠簸的路面晃了晃,间或总有几片枯黄的落叶,时不时地掉在前车窗上,又随着风,随着前进的车,被卷落飞走。
车子里的机油味混着闷汗味,闻着更令人心烦意乱。
坐在后排的三个人,表情不一,却都顶出一副无论如何都要等出个结果的态度,近乎要把人摆在火上烤。
等了一会儿,爸爸才磨磨叽叽开口道:“徐斯人,都说好孕会传染,要不你跟徐静多呆一呆,接接好孕。”
爸爸不算直接回答,但是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妈妈更是默默握住徐斯人的手,强调道:“别人说几句就说几句,又不少块肉。你别太冲动啊,等下结了婚把自己搭进去了,你就没法反悔了。”
“就是!”徐耀宗添柴加火道:“还不知道方知有到底是什么问题呢!万一是无精症,这辈子怀不上,你把徐斯人嫁了,你看以后怎么办!”
“……”几句泼冷水的现实话,如塞进人衣领里的雪,冻得人打颤。
没人再开口说话。
徐斯人埋着头,扣了扣副驾座椅的后背。
在岁月中产生裂缝,开始掉屑的皮革,在她的动作下,口子越破越大,一粒两粒,簌簌掉在地上,像灰色的煤渣。
妈妈眼睛一瞥,意外看见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把徐斯人的手紧紧抓住。
妈妈切换回了那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伸直脖子,跟坐在前面副驾的方知有说话:“小方,等今天参加完婚礼,你们明天就回去吧?”
“你呀……你回去了,还是去检查检查,把身体调整好来……”
“小方,我跟你叔叔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们都不敢想,你跟徐斯人的孩子,那得多漂亮呀。”
“小方,这事儿你务必一定,第一重视,趁早把孩子生了多好呢,你们刚好也年轻,也有精力去陪伴孩子长大,是不是?”
妈妈絮絮叨叨的啰嗦,叮嘱,一味的请求。
拧着头看向妈妈的方知有,则是温和的倾听,应答,并且一再保证有消息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反应。
两个人反复在一个问题上打转,其实其他三个人都听的耳朵起茧了,可他们谁也没阻止。
他们静静地,直直的看着前方,他们恰恰好也需要这些话,补上他们心里的窟窿。
只有车子晃啊晃,肚子晃啊晃,人心晃啊晃。
小地方的好处很快显现,就这么讲几句话的功夫,车子已经开到了徐静家门口。
徐斯人一家赶下车时,已经来了几路人。
徐静家屋里小,站不下这么多人,大家便都聚在外面的空地上,各路亲戚,吆吆喝喝热闹的说话。
空地上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拿蒸笼堆了一堆白馒头,又摆了两盆糖子、一盆枣子、一盆花生、一盆桂圆、一盆瓜子。
空着肚子来的,自己从蒸笼里拿几个馒头填一填肚子,凑合饱。
空地上的人再次商量完了,便定下记账的,收钱的,负责礼金。
徐斯人还没站多久,就见着一队叔伯哥,从屋里将提前备好的十箱矿泉水往车上摞,一个个拍拍屁股便先赶去酒店那头迎宾了。
人还没走远呢,接亲的车队便开到了。
“接新娘子咯!!!”车队里下来的男人们一声吆喝的比一声高。
为首的新郎,头一回脸上抹了脂粉,画着一双高峰剑眉,皮肤盖的白细细的。
他咧着嘴笑的灿烂,欢欢喜喜地往屋这头走,根本看不见原本干净的裤脚新沾上泥土,根本感觉不出土地里吹来的风含着灰。
徐斯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的眼睛很热。
她揉了揉眼睛,很想将破屋前,这沙土地上,新生的幸福美满,一一看清楚。
直到一个温热的,蒲扇一般的大掌覆盖在她的肩头,将她包裹着,紧紧搂住。
徐斯人抬头看去,见方知有也低下头看她。
他脸上的笑容柔和干净,墨黑的眸子,毫不掩饰他的向往与期待。
一声赛过一声高的祝词,喧嚣的起哄声中。
方知有的嘴巴动了动,他无声地做着口型。
徐斯人听见他无声的声音。
他说:我也会娶你,徐斯人,你要嫁给我,好吗?
“喔!喔!”才冲进屋的迎亲队,很快又从窄小拥挤的屋子里赶出来了。
被终止的求婚,徐斯人没来得及回答。
她别过脸,见怀着身子的徐静被大哥背出门,不算精致的秀禾服,衬的她红彤彤一片,很是娇艳喜庆。
紧跟在徐静身后的,是两个还未出嫁的牵娘,一声比一声高的,替新郎唱着迎亲歌。
“新娘好漂亮!新郎第一帅!”
所有人都在喊,徐斯人也跟着大家一齐喊。
“砰!砰!”哥哥背着徐静彻底走出她的娘家,礼炮在响,炸出漫天的玫瑰花瓣,一片片落下。
徐斯人看到偏过头寻向人群的徐静,也看到徐静将目光最终落到了他们身上。
徐静灿烂的笑着,她张开手,将握在手里的东西,朝徐斯人的方向用力地砸了过来。
“砰!砰!”
是花瓣落在徐斯人肩上。
是红枣、花生,桂圆,糖子砸到徐斯人身上,
是妹妹的祝福送到徐斯人身上。
徐静很快被哥哥背远,只是一闪而过。
鼻子发酸的徐斯人急忙抹了抹脸颊,她想追上妹妹,可脚才刚踏出一步,她便不小心踩破了一颗刚刚砸中她脑袋的花生。
脚底细微的动静,打乱徐斯人,只这么一个闪念的功夫,徐静已经被人群墙一样挡住。
徐斯人只能远远地,寻找缝隙遥看。
她看到徐静被背上车,看着车门关上,看着新郎朝大家挥手,看着聚到婚车前的孩子们,一粒粒捡起新娘一路撒下的糖。
“走啦!走啦!接新娘回小两口的新家啦!”
雀跃的欢呼,车队一声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