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成美以为按照方盈倔强拧巴的个性,已经蹲着不起来气哭了,最多想出一大堆反驳她的话,没关系,方盈的一张嘴,讲不过她这里的众口铄金。她正要得胜离开,没想到方盈如同炮弹一样迅速弹起,让她措手不及,被撞得踉跄摔倒在绿茵场外围的跑道上。
而突然摔过来的叶成美打乱了原本正在跑操的学生们的步伐,他们有心避让,却躲闪不及,落脚踩到了叶成美的手,又产生了连锁反应,踩踏、倒地、拥堵骚乱。还好,其他学生没有受到什么伤,有叶成美在最下面垫着,皮都没有擦破。
方盈还是怕事的乖学生模样,低着头,仿佛已经领悟了池野传授的“要比无赖更会耍无赖”的含义,轻微咧着唇角笑,快意填满内心。
鼻青脸肿的叶成美在校医院嚎啕大哭,自然不会放过方盈,在班主任和教导主任面前不断对方盈进行指控。
方盈空洞着两眼,无论面对的是愤怒的逼问还是平静的诱导,哆嗦为难地重复: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系鞋带。”“我只是系了个鞋带而已,我蹲下来之后,什么都没注意。”
监控显示,确实是方盈先退出跑道系鞋带,然后是叶成美带着同学过来,之后隐蔽的小动作被攒动的人群吞没,看起来,所有的行为皆有叶成美主导,是叶成美没有注意碰到了起身的方盈把自己绊了出去。
叶成美有“人证”,轮番指责方盈是蓄意伤害同学,方盈只管迷瞪着两眼讲不知道,监控的画面坐实了叶成美的主动和方盈系鞋带的视野盲区,老师们也无可奈何,只得加强了安全教育,给叶成美不疼不痒的安抚。
最后两个走出医务室,方盈撞了一下伤员的肩膀,笑容让人觉得陌生,那是扫空了激愤无助后罕见的张狂,她抬着下巴,说话的声音刚好够叶成美一个人听见:
“对啊,跟你说的一样,我男朋友就是那个社会人池野,你小心点嗷,今天的事不要发生第二次,不然你就等好吧。还有,你以后放学,一定记得结伴走,我跟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叶成美打了个冷战,从小到大都飞扬跋扈地骑在方盈头上作威作福的人,亲身经历了惨烈的皮肉之苦,从体内油然生出了害怕,这一次原始的伤及血肉的教训,胜过了方盈每一次据理力争的委屈。
以后的人生里,方盈不自觉地践行了池野传达过来的人生信条。
即便一个人在俄罗斯留学还孤身带着孩子,也会拖着疲惫的身体用蹩脚的俄语为账单上不合理的花费争论,搬了几次公寓,遇到过不善良的房东趁着她疲于奔命狮子大开口暗含威胁,方盈操着伏特加的酒瓶边讲道理边迎着对面的肱二头肌,大自然母亲赞扬弱肉强食,要争要抢。
她的姿态一点儿也不优美,距离师长心中的乖乖女形象越来越远,可凭着野蛮生长的力气,竟叫她真的站稳了脚跟。
他们是命定的会遇到的人。一个挣脱枷锁在狂野中驰骋,一个自囚心猿克制地软化风月。
这一次折腾,方盈烧得太重,嗓子痛到不能张口讲话,像吞了刀子,中途起来喝了一次退烧药,再睡到了中午,温度还没有退全乎。
方小满在院子里追鸡逗狗撒欢得很开心。方盈是个创作者,灵感来了,会昼夜颠倒地创作,方小满很习惯她的白天补觉,乖乖地收拾好自己,小声地和阿婆聊天,玩得太忘乎所以才会偶尔让笑声逃逸出来。
听到童稚的笑语,方盈满足地跟着微笑,万分庆幸选择的正确。
她昏昏沉沉起床洗漱,喝了药,看到叶春芳搬了小板凳在堂屋门口坐着,剥着中午要和腊肉一块炒的黄豆,盯着方小满的动向,防止小孩子没分寸进行了危险的活动。
方盈踩着拖鞋蹭着地一步步过来帮忙。三代女性,只与幸福和温暖相关。
一盆黄豆米快要堆满,方盈用气声“嘶嘶”地讲了决定:
“妈,我想了一下,北京的分公司更适合我,教育环境也更有利于小满的成长,我想带你和小满一块去北京生活,好不好?”
叶春芳愣了。
故土难离。为了给丈夫治病,叶春芳已经割舍掉了凝聚了多年奋斗心血的房子,退回了丈夫的祖宅。她不能想象丢掉自己前大半生的场景,尽管与方盈一样,她也舍不得再次骨肉分离。
叶春芳站起来,无措地用围裙蹭了下手上的灰,转身进了房间,没过一会儿,拿出来张红彤彤的存折往方盈手里塞:
“妈老了,折腾不动,北京生活成本那么多,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你好好跟小满把日子过好。嗨,我年轻时候过得一般,没有远大的志向,以前想着和你爸爸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赶上了计划生育,但有了你以后,我跟你爸都觉得,有个女儿多好啊,我没出嫁时在家里吃不上肉,我当时就想,要让我女儿天天顿顿都吃上肉……我没给你买好大房子,没给你攒下来一大笔嫁妆,盈盈,我真让你天天顿顿都吃上肉了。”
存折上的数字不是方盈汇过来的钱扣除生活费和接济娘家的费用就达到的。
是叶春芳风雨无阻地推着小吃车,去镇上中学边上卖洋芋粑粑,三块钱小份,五块钱大份,一块钱一块钱攒下来的。
方盈不接受,拉拉扯扯地把存折推回去。
她觉得爸爸妈妈给了她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更执着于母亲还把爱分给了别人,气叶春芳心软,给娘家人当血包,甚至为她引狼入室差点害到方小满而赌气。
她这一刻从垂暮老矣的妇人脸上想到,叶春芳也有风华无双的少女时代,是那个年代工作能包分配的大专生,是被兄长供养的骄傲,没有时代的打击和阵痛,叶春芳也会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绚烂人生。
现在的叶春芳是个灰头土脸视觉年龄远超实际年龄的妇人,手上被油星子溅得没一块好肉,三块五块地给女儿、孙女攒钱。方盈恍然明白,她积攒的怨念与不满的本质是什么——
怨来怨去,最恨叶春芳妥善地爱着别人,唯独忘了好好对待她自己。
方盈把脸埋到叶春芳怀里,掩盖哭腔,无措地用气声闹:
“我才不要你的钱!我有钱!我能把小满和你养得很好,一幅画能卖几十万呢,我要带你们过好日子!”
叶春芳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浅笑着说好。
悲伤的气氛淡淡散开,叶春芳又犹豫再三地问道:
“昨天那个男孩子我看到了……盈盈,你真的不考虑,再和小满的父亲在一块吗?你一个人拉扯小满,太辛苦了,其他男人哪里比得上亲生父亲对小孩好?”
第13章
不知何时,方小满中止玩耍,蹑手蹑脚地贴着外边的墙垣站好,竖起耳朵听她们的谈话,听懂听不懂,先不漏掉一个字再说。
方盈叹气,就知道母亲憋不住话,迟早会来这一出。
“妈……小满是我一个人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把她养得很好,未来的生活也只会越来越好,不需要再在生活里加入男人的角色。”
“你还喜欢他吗?”
“谁会不喜欢池野啊,”她再不想提及往事,此时也绕不开,对往事释怀,勾唇只是无奈:“但我要是和小满爸爸能在一起,当年就不会分开。”
池野的好,是客观的好。乒乓球圈最吹毛求疵的体育博主挑不出他为人上的毛病,这人自带魅魔光环。
但凡有办法继续相守,外加一个爱情的结晶,方盈怎么可能会平白地折断两个人的幸福。
他们之间有太多东西阻隔,不是单一的元素,方盈被他教得很好,很懂如何趋利避害,所以当时一走没有回头。
叶春芳欲言又止,老一辈的思想不会更新得那么快,总希望女儿能够获得世俗意义上圆满的家庭,可她也不想和方盈再添争吵,努力藏住了失落,就此打住。
金牌探员方小满若有所思。
她悟了。
也就是她的妈妈还是喜欢着爸爸。除了这个,她不明白大人们间的其他弯弯绕绕。
吃过饭,方盈把画具排开,对着空空荡荡的画纸本来还想努力创作一下,可是发烧的痛苦把她打倒了,她果断躺下睡吃睡吃养病。
小孩子活力满满,是种不需要午睡充电的生物,叶春芳也困得想打盹,大太阳还悬着呢,方小满又闹着让阿婆陪玩。叶春芳一把骨头折腾不动,困倦至极给给她的小脸以及裸露在外的皮肤涂抹上儿童防晒霜,让她可以去镇政府旁边的露天健身场溜达溜达。
方小满一直戴了可以定位和一键报警、联系家长的电子手表,小镇治安不错,镇政府附近青天白日的到处是摄像头以及公务部门的办事机构,没有人贩子敢大中午拐孩子。叶春芳不赞同总把孩子拘束着,像方盈小时候,到处疯她没有二话的。
方小满得了首肯,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小镇就巴掌大的地方,谁都认识谁,方盈晓得外面的议论有多难听,不让方小满和同龄的孩子玩。
小孩子喜欢鹦鹉学舌,方盈担心玩闹中有人会童言无忌照着大人的样子对方小满讲会脏了耳朵的话。
方小满嘴上没有表达异议,等能恣意出去玩,比谁都开心。她没有玩伴,还一个人在烈日当头的正午对空无一人的露天健身场研究了半天。
她天生是个安静不起来的性子,最爱爬高上低,身量比同年龄层的孩子高一截,长手长脚,一看就知道是运动的好苗子。方盈是内敛沉静的性格,时常被皮猴子溜得焦头烂额,暗暗地恨全遗传上了她亲爹的特点。
她的胳膊还没有恢复完全,看到最喜欢爬的单杠,依依不舍地摸了两把,没把身体吊上去玩。
“嗨,小满。”
她听到了一声轻轻的、落寞的呼唤。
池野站在水泥垒成的简陋的乒乓球台边,拿了个拍子和球,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练习发球。
方小满没比球台高太多,因此还没接触到这项运动,饱含深意老老实实叫了声“叔叔好”后,注意力被这项运动吸走了。
池野见状,给她演示了一个带逆旋转的发球。
小白球从他这边的球桌蹦跶到对面半台后,长了腿似的,没有一往无前,而是飞回了池野这边。在实战中,对手会很难处理。
方小满看得跃跃欲试:“叔叔,这就是‘噼啪球’啊,我可以试试吗?”
“请。我正好缺个对手。”
池野很看得起方小满,没把她当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看,该给到成年人的尊重没有削减分毫。
他原本是将放在网边的备用拍递给方小满的,顿了顿,觉得不该将次些的拍子借给小孩,欺负她不懂,便换成将主板给方小满。他没有好为人师教方小满该如何握拍、击球,让孩子可以自由地感受最初接触一项运动的新奇与快乐。
昨夜后来又下了大暴雨,出于安全考虑,池野没开夜车,简单找了家招待所留宿,又看地图上,康复中心的位置倒离这边不远,便多做了停留。
池野也没科普规则,就是带着孩子瞎玩,反而在你来我往的击球中池野逐渐看到了方小满的灵性,她会思考球的运动轨迹和摩擦,表现出超出寻常初学者的领悟力。
好比在绘画的领域,其他绘画新手还临摹一比一复刻着喜欢的卡通人物,真的天才已经着手于透视和人体的比例了。
池野为了接球会挪动调整步伐,方小满见了,也扑腾着小腿有模有样地学,虽然没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已经说明她很会动脑子。池野见过很多被家长强迫着接触乒乓球的小孩,他自己亦是如此,大多数人在家长的功利心下磨灭了灵气,僵硬刻板,仿佛不是在打球而是被球打了,能遇到方小满,池野很是惊喜。
这似乎是一个一直给他带来惊喜与欢笑的小女孩。
没有章法地带着小孩子玩了一阵,池野没忍住感慨:
“小满,你在运动方面特别有天赋,你会想要专业系统地进行训练吗?按照你的资质,肯定能出成绩。”
方小满拒绝地果断:“才不要,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好玩的有意思的,我不想只围着一件东西打转。我和妈妈在北方生活的时候,有教练让我可以去练花滑,太无聊了,生活只被训练一件事填满!我和妈妈没有两天就达成了一致,不练了,好好玩。”
这么开明的家庭氛围听得池野很是羡慕:
“你妈妈真好啊。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过得多苦,我妈三岁就开始给我搞外语和数学的启蒙,我怎么可能学得会!我妈认定我不是读书的料了,在我一点点大的时候把我送去练体育,要赶紧拿冠军、进市队省队国家队,我都快被憋死了。”
池妈妈旺盛的控制欲使得她在池野幼时便规划好了他的一生,好在池野的承受能力比一般孩子强,硬生生挺过来了,当羽翼丰满之后再也没有老实接受过母亲的安排,对母亲出现了排斥,难得的假期宁愿在楚家窝着也不愿意回去和心态畸形的母亲大眼瞪小眼。
“那你真是受苦了叔叔,还好你长大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热坏了吧?走,我请客,我请你喝水。”
方小满只大概猜了一下方盈的意思是她还喜欢池野,所以,她得出马,跟池野拉近距离,好在方盈有需要后创造机会,豪气地用手背擦了额头上的汗,大方请客,引着池野往小卖部走。
池野憋着笑:“你有钱吗?要不然我请你。”
“我有啊,别看不起小孩子呀,只管挑。”
方小满晃了晃手上的电话手表,方盈给了她一定的零花钱,够她买喜欢的小玩意,还有小额免密,迷路了打个车等等的开销不在话下。方小满很有分寸,心里个有账本,从来不花多,将支出控制在零花钱的份额内。
所以,她舍不得请池野吃饭,只能喝水。
“那太谢谢你了,白喝你的水多不好意思,下次我请你吃饭啊。算起来,我们是一起治过病、打过球的朋友了。”池野略懂儿童心理,他是从这个年龄段过来的,没再推辞,挑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行嘞,朋友,好朋友,你的肩膀怎么样了?”方小满用小拳头跟池野击拳,欢快地给自己拿了一瓶小甜水。
“快好了吧,估计很快我就要离开成都了,有缘再见啊,”回想起最近在成都的羁绊和牵扯,池野的心被用力拧了一下酸楚得说不出话,他面上若无其事地和方小满说笑,不见割舍,“对了,你之前有个怀表落在我车上了,我怕没机会给你,后来就一直放在车上走哪都带着,你等我两分钟,我从车上拿了给你?”
方小满回想起赠送给她怀表的孟叔叔的话,说这是一块有魔法的神奇怀表。
果然孟叔叔没骗她,怀表指引着让她遇见了对她和方盈都特别重要的人。
她阻止了池野的动作:“不用了叔叔,就当我送给你了,这怀表有魔法的,能实现你的愿望。”
池野干吧笑了两声:“借你吉言吧,谢谢你了,下次请你吃饭。我要走了,你住在这附近吗,要不要先送你回家?”
“不用的,我认识路。”
他没戳穿小孩子以为的魔法,奇异而熟稔的温情蔓了上来,他之前的注意力都在方小满的正脸上,今天这次的接触比以往的简单照面深刻很多,他发觉,方小满饱满的后脑勺很像他,讲话时眉飞色舞的神奇还有着类似他的英挺之气。
尤其方小满大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忽略掉水润温软的眼睛,其实她面部的线条乃至上扬的眼尾,都很像一个缩小版的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