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攸宁哽咽着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霍太太走上前叹息着道：“你爹半年前就开始卧床，怕你担心不让告诉你，我也是眼见要过年了，最近也还安稳，才让你四哥写信给你。”
霍正鸿蹙眉抱怨：“何必让孩子担心？”
霍太太望着丈夫，想要反诘一句，到底是红着眼睛，什么都没说。
“爹，是我不好，暑期就该回来了的。”攸宁擦了擦眼睛，站起身转头。
薛槐牵着安琪站在门口。
她招招手：“安琪，过来叫外公。”
阔别一年多，安琪难免有些畏生，还是薛槐揉了揉她的头，低声道：“去吧安琪。”
小家伙这才跑进来。
看到床上的霍正鸿，安琪先是有些害怕地抱了抱母亲的手臂，然后又才鼓起勇气上前，乖巧唤道：“外公，安琪来看你了。”
霍正鸿布满沟壑的脸上，努力绽放出一抹笑，一字一句虚弱开口：“安琪长大了，外公差点没认出来。”
“外公要快好起来哦。”
“嗯。”霍正鸿缓缓点头，又看向女儿，“攸宁，薛家那孩子也来了么？”
攸宁点点头。
“你让他进来吧。”
攸宁转头看向门口的薛槐。
薛槐喉头滚动了一下，到底是跨过门槛，一言不发缓缓走了进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大床边。
其实在刚刚走进霍家大门时，他心中仍有些喘不过气来，脑海中不禁又浮上幼时家破人亡的画面。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这辈子也不可能真正忘掉。
他对攸宁的爱，也并不能真正抹去心中的仇恨，唯独远离才不会想起。
攸宁一年多未回金陵，虽是因为局势不安稳，但他知道，也定然是因为自己。
他望向攸宁微微泛红眼睛，那眼神中有难过也有不安。
薛槐暗暗吸了口气，走到她身旁，安抚似的默默握住她的手，然后才看向床上的老人。
皓首苍颜，满脸风霜，确实是老人了。
还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
他知道，仇恨确实也不重要了。
第106章
◎攸宁忽然也无比感激当年自己的胆大包天。◎
薛槐行了个礼：“霍督军。”
“我哪还是什么督军，叫我……”说到这里，霍正鸿忽然顿住。
叫他什么？总不能让人叫他爹？
思及此，他欲盖弥彰轻咳一声，上下打量了这陌生的年轻人一番，话锋一转，虚弱地点点头：“果然一表人才!攸宁也算是有福气。”
薛槐道：“霍督军过誉了。”
霍正鸿轻笑了笑，看向女儿：“赶了这么久路，你们先去休息吧，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不用担心。”
“爹……”攸宁嗔道。
霍正鸿摆摆手，闭上眼睛：“去吧。”
攸宁见状，只能带着薛槐回了自己院子。
虽然多年在外，但霍六小姐的房间一直有人收拾打理。
一回到屋子，满脸新奇的安琪，便忍不住在屋中跑来跑去。
而薛槐一路过来始终一言不发，攸宁看出他神色郁郁，想了想，道：“薛槐，要不然你这几日去住旅馆？”但想到即将过年，让他独自一人住旅馆，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又试探道，“要不然你回重庆，明日坐船，还能赶上和你舅舅他们一起过年。”
薛槐知道她心中所想，轻笑着拉过她的手，坦诚道：“要说心里没一点芥蒂，那确实不可能。但你放心，对我来说，仇恨远远没有你和安琪重要，我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不过你说得对，我在霍家过年确实不合适，不光我不自在，你们家人也不自在。但我也不想离你和安琪太远，重庆肯定是不回了，就按你说的，我去住旅馆。”
攸宁撇撇嘴：“可是大过年的你一个人住旅馆，是不是太凄凉了点？”
薛槐笑道：“每天能见到你们就行。”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当年，两人便是每晚偷偷摸摸见面。
攸宁自然也想到往事，不由得噗嗤笑出声：“你真不在意？”
薛槐想了想：“大年三十你和家人吃了团圆饭，再过来与我吃一顿就行。”
就像当年那样。
攸宁点头：“好，到时候我带安琪去找你。”
送走薛槐，霍太太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明显松了口气。
“爹的情况有通知大哥么？”攸宁跟着母亲往回走，想到什么似的问道。
霍太太叹了口气：“你大哥春日里回来过一次，但没待了几天，就被大帅那边召走。你爹没多久便卧床，如今金陵有了国民政府，你四哥五哥都进了新政府做事，他还跟着大帅，回来只怕尴尬，今年过年只怕是回不来了。”
攸宁点点头，又问：“三哥呢？”
霍太太道：“允南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知道爹卧床，已经回来过好多次，就是待不了两日便吵起来，不过过年肯定是要回来的。”说着又小心翼翼问，“那薛公子就在旅馆过年？”
攸宁轻笑：“等在家里吃了团圆饭，我再带安琪和他团圆。”见母亲忧心忡忡，又笑着安抚，“他舅舅在金陵有商号，吃穿用度不用担心。”
“那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见了女儿的关系，霍正鸿竟是恢复了些，到了除夕那日，已是能自己下地走几步。
吃年夜饭时，更是能坐在桌上。
除了宗西，霍家子女都回了家，老四老五已成婚，老四膝下有了两个孩子，霍家少了长子一家，但添了新人，这顿年夜饭，也算热闹。
只是霍老爷子勉强吃完一顿团圆饭，便没了力气再与一家老小说闲话，霍太太忙扶着人回了房休息。
攸宁心中担忧，跟着回了房。
但还没走进去，便听父亲道：“还不快带安琪去和薛家小子团圆？再磨蹭这个年要过了。”
攸宁见父亲状态尚可，不由轻笑：“那爹你休息，我出去了。”
“去吧去吧。”
攸宁赶紧拉着安琪去拎了食盒出门。
薛槐住的旅馆距离霍家并不远，这几日攸宁都是让家中车夫送自己和安琪，今晚想着不好打扰车夫过年，便打算自己走过去，然而允南不放心，非要亲自护送母女，攸宁便也没客气。
“算起来，你们成婚也已经一年多，他对你怎么样？”允南笑着随口问。
攸宁笑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知故问！”
允南却是啧了声：“男人都是婚前婚后两个样，我当然要问一问。”
攸宁斜睨他一眼：“你以为都像你。”
允南笑：“我又不结婚。”
攸宁想了想问：“三哥，你真打算游戏人间一辈子？”
允南不以为意地耸耸肩：“游戏人间不好么？这世道以后还不知怎样？能享受一天是一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攸宁只笑着摇摇头：“你开心就好。”
允南看了看她：“他真对你好？我是担心你一个人远在北京，受了欺负没人帮你。”
攸宁道：“安表哥也在北京呢。”
允南嗤了声：“你安表哥连你都打不过。”
攸宁被逗笑，笑过后，又稍稍正色：“放心吧，我们挺好的。”
说话间，已经走到大门。
允南让阍人将门打开，刚抱着安琪跨过门槛，便见到穿一身深灰色薄风衣，在门口来回踱步的薛槐。
攸宁惊讶道：“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薛槐朝允南简单拱拱手，回道：“这么晚了你们出来不方便，我来接你们。”
允南将安琪放下，朝攸宁笑道：“我相信你刚刚说的。”
攸宁笑：“三哥，你回去吧。”
“嗯，你们自己当心些。”
待允南回了门内，攸宁拉了拉薛槐的手，蹙眉道：“怎么这么冷？等很久了？”
薛槐将已经开始犯困的安琪抱在怀中，笑道：“还行。”
攸宁咕哝道：“也不怕着凉。”
薛槐笑：“没事，我身体很好。”
两人一路步行，除夕夜的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时不时听到有炮竹声传来。
一时倒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因着夜晚寒冷，一家三口也没心思散步，连走带跑地回了薛槐下榻的旅馆。
房间里生着炭盆，攸宁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除了饺子，还有烤鸭炖肉酥鱼，配着酒酿小圆子。
这些菜肴，在装盒前，一直让佣人热着，这会儿还有没有凉。
团圆饭时，攸宁故意只吃了个半饱，便是为了再和薛槐吃上几口。
薛槐将已经睡着的安琪放在床上，过来拿了筷子开吃。
攸宁见他难得有些狼吞虎咽，笑道：“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二个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