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家门鼎盛,到如今的衰败凋零,偌大的霍家,在时代洪流中也不过是一粒灰尘。
这一年,薛槐到底是进了霍家,以姑爷的身份,与霍家人一起过了年。
年后几日,薛槐收到一封从四川发来的急电,是他舅舅召他回重庆。
说是舅舅,其实是司令之命。
四川虽然最先一步易帜,如今华夏也已形式上统一,但川蜀内部依旧分崩离析,摩擦不断。
司令惜才,一直想薛槐入麾下,但薛槐因为攸宁安琪的关系,一直没答应。
三番五次下来,如今更是追到金陵,怕舅舅为难,他只能先回一趟重庆。
初八早上,攸宁刚睁眼,便见薛槐已经在收拾行李。
她揉了揉眼睛:“怎么不叫我?”
薛槐轻笑:“今天天气冷,你和安琪就别出去了,我自己去码头就行。”
“那怎么行?”攸宁置若罔闻,抱着安琪梳洗。
距离宗西过世已经半个多月,也许是这几年见过太多生死,心中伤痛已渐渐平息。
薛槐道:“等我办完事就来接你,你别自己回北京。”
虽然北京如今已叫北平,但习惯还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攸宁笑:“现在没打仗了,不用担心。”
薛槐道:“谁知道呢,总归你等我回来接你。”
攸宁梳好头发,转头笑着看他一眼,嘴唇翕张了下,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她决定等到了码头,再给他惊喜。
这两年他一直随着自己的步伐,留在北京,照顾自己和安琪,把自己和安琪当做全部,仿佛并不需要自己的人生。
但他应该也有自己的人生。
两人正说着,允南来敲门:“薛槐攸宁,好了么?”
“好了,母亲四哥五哥起来么?”
允南推开门:“都起了,在花厅等着你们一起用早膳呢。”
“这么早,也不多睡会儿。”
允南环抱双臂靠在门边,还是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你这一走,又不知何时再回来,他们都舍不得,当然要一起吃过饭。”说着又挥挥手,“行了,让佣人收拾,我们去吃饭。”
“嗯。”
攸宁牵着安琪出门。
春寒料峭,晨光熹微。
安静了一晚的霍宅,已经有了忙碌的脚步声。
这个年霍家过得并不好,但到了今日,阴霾也已散去了大半。
“来来来,这是攸宁最喜欢的汤包,王妈妈一早起来做的。”霍太太将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推到攸宁跟前笑眯眯道。
攸宁笑:“谢谢妈!你们自己也吃。”
霍太太叹了口气:“这一走,又不知何时再能见?”
“妈放心,我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好好好!”霍太太点头,继而又赶紧摇头,“北京那么远,来回一趟不容易,况且你工作也忙,你还是安心工作,别太挂念家里。家中还有你四哥五哥,允南在上海也隔得不远,能照顾上。”
“是啊!”霍四公子霍辰东接着母亲的话道,“攸宁,你好好跟着那位理查德教授学习,以后我们霍家便有一位居里夫人,也是为霍家争光。”
攸宁笑:“我哪能与居里夫人相提并论?”
五公子慕中不以为然道:“我们攸宁是兄妹几个中最聪明的,怎么就不能当居里夫人了?”
允南笑说:“攸宁不是居里夫人,她就是她自己,但迟早会成为了不起的女科学家。”
“对对对!”老四老五笑呵呵附和。
霍太太又对薛槐道:“小薛,薛霍两家的事,我也没办法去评判,但你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也有了安琪,如今老爷宗西都已过世,尘归尘土归土,你要好好待攸宁,不可负了她。我们霍家再落魄,她还有三个哥哥在,绝不会让妹妹在外受欺负。”
攸宁笑了笑,不动声色看向身旁的薛槐。
只见对方放下筷子站起身,恭恭敬敬对霍太太和三位公子行了个礼。
“母亲三哥四哥五哥,你们尽管放心,我薛槐不敢保证让攸宁跟着我一辈子大富大贵,但定然会好好照顾她保护她,一心一意待她。”
攸宁见他如此郑重其事,脸上忍不住有些发热,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行了。”
薛槐笑着看她一眼,待霍太太招收说“好”,这才施施然坐下。
这一顿早餐吃得其乐融融,只是谁也不知下次再齐聚一堂是几时?
饭毕,天光已经大亮,虽然依旧寒气逼人,但挂在天空的那轮太阳,让人对这一天有了期盼。
霍家一大家子将人送到门口,允南已经安排听差将行李提前放上汽车,他自己也要亲自将人送到码头。
“保重!”攸宁拉着安琪对立在朱红大门前的众人挥手。
安琪并不理解离别的伤感,只欢天喜地地跟着母亲一起挥手。
车子缓缓启动,门口的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攸宁叹息一声转过头。
副驾驶座的允南看着窗外轻笑道:“听说颐和路要建许多公馆,以后只怕会很热闹。”
攸宁也朝外面看去,果然见沿路不少地方正在施工,她想到什么似的问:“那霍宅会拆吗?”
“谁知道呢?”允南耸耸肩,“不过没关系,没了霍宅,只要霍家人还在,也还会有霍公馆。”
攸宁心道也是。
一个家重要的不是宅子,而是人。
汽车行至浦口马路停下。
或许今日是个易出行的好日子,这会儿不到九点,码头上已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司机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两只皮箱,允南接过来,一只交给薛槐,一只交给攸宁。
薛槐不解地看向攸宁:“你……”
攸宁笑道:“重庆要筹建一所新大学,教育部邀请理查德去新大学科研执教,我这个助教自然要一同前往。”
薛槐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他当然知道重庆要建大学的事,却不知理查德要过去。
允南拍怕他的肩膀:“薛槐,你乃美利坚陆军学校毕业,本该是为国为民的栋梁之材,可别跟我一样,一辈子陷在铜臭味里。”
薛槐笑:“堂堂正正做生意挣钱也是为国为民。”
允南摊摊手,讥诮一笑:“现在这世道做生意有几个堂堂正正的?”说着话锋一转,“总之,作为一个男人,你还是要去做你该做的事。”
薛槐看向攸宁。
攸宁笑着点点头:“那位司令既是如此看重你,你又何必错过这个机会?”
薛槐犹疑:“我……”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和安琪。”攸宁笑,“但如今我要去重庆,你不用再有任何顾忌,放心去做你该做的事。”
薛槐深吸一口气,勾唇轻笑开来,用力点头:“好。”
允南道:“下次再见,应该又要叫薛长官了吧?”
薛槐不置可否。
攸宁稍稍正色:“三哥,你一个人在上海,也要好好保重。”
允南不以为然道:“我还有秀莲和元宝,怎么就是一个人?”
攸宁见状,原本有些好奇的话想问,但话刚到嘴边,登船的铃铛声响起,于是满腹疑问,又吞了下去。
她笑着舒了口气:“那我们登船了。”
“嗯。”
“三哥,你保重!”
允南又伸手摸了摸安琪的小脑袋,笑道:“安琪,跟舅舅说再见!”
安琪抬头望着他,举起小手挥了挥,笑眯眯道:“舅舅再见!”
允南被小家伙的模样逗乐,笑盈盈看了安琪半响才抬头。然后双手慵懒地插在裤兜,吊儿郎当地朝攸宁挑挑眉:“攸宁,保重!”
俊美的脸与从前并无太多变化,依旧还是当年那个迷倒金陵城万千少女的霍家三公子。
攸宁牵着安琪,薛槐拎着两只皮箱跟在母女身后,慢慢涌入登船的人群。
及至登上甲板,攸宁才来得及回头往岸边看去。
允南依旧插兜站在原地,只是隔了太远,夹在一众送行的人群中,面容已然模糊。
悠长的汽笛声响起,如呜咽一般,大船缓缓离岸。
送行的人们,齐齐垫脚用力朝船上的人挥手道别。
攸宁也朝人群中的允南挥了挥手。
对方似乎是看见她,举着手顺着人群朝船行驶的方向行了几步,但很快便被淹没在人群中。
在这场盛大的离别中,他们的离别并无特别。
古老的金陵城在朝阳中一点点苏醒。
许多人许多事被埋葬在过去,亦有新的故事在发生。
就如霍家凋零四散,颐和路风生水起。
站在甲板上的霍攸宁,不再是金陵城中天不怕地不怕的霍六小姐。
她只是这天大地大芸芸众生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员。
也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更是一个努力想在这时代留下一点痕迹的女子。
时局变幻莫测,谁也不知前方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