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灵见状,又继续开口:“攸宁……”
攸宁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扫了眼船上,看到船篷边挂着一只葫芦做的水瓢,她起身将其拿下来。
其他几个女孩奇怪地看向她。
“攸宁,你要做什么?”
攸宁还是不说话,只径自走到船尾,在船只靠近前方花船,眼见要从旁边越过时,忽然弯身从河中舀起满满一大瓢水,站起身大叫一声:“薛槐!”
原本正握着酒杯与人低语的男人,身体蓦地一震,下意识循声转头。
入目之处,便是那张两月未见的俏丽面孔,只是此时少女怒目圆瞪,气势汹汹。
因为一时猝不及防,他望着对方,不由得有些怔忡。
而在他失神间,攸宁已经举起手中水瓢,狠狠朝他泼过来。
饶是薛槐反应再快,也只堪堪避开一点,未被浇个满头满面,但肩膀往下的衣衫,还是被淋了湿透,连带面前的木桌上也洒上了水。
两艘船顿时都有些兵荒马乱。
攸宁这边的女同学,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对人发乱,一时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说话,连船工都忘了继续摇橹。
那边船上两个秦淮女,则是吓得轻呼出声,弹琴的手被搅乱了节奏,不得不停下来。
桌上其他几个男人,则是有人拍桌大怒喝道:“姑娘,你作何无缘无故给人泼水?”
倒是被泼水的薛槐,只面无表情垂眸,随手抖了抖身上的水渍,并未出声。
女同学们看出这些人看着并不好惹,除了那被泼水的青年,其余几个颇有些江湖气,且是外地口音,赶紧要将攸宁拉回来。
不想,攸宁不仅不为所动,还大声朝对面反驳:“我想泼就泼!”
这便是霍六小姐,一贯的骄纵跋扈。
说着,又弯身舀起一瓢水。
薛槐身旁男人,赶紧站起来要跳过去阻止,却被薛槐一把拉住。
男人不解:“公子!”
薛槐只是摇摇头,然后抬头看向怒气冲冲朝他举起水瓢的少女,轻描淡写道:“攸宁,你想泼就泼吧!”
攸宁望着对方平静的神情,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狠狠将手中水瓢砸向河水中,哼了一声,扭头坐回船篷,又吩咐船工快划船。
两条船擦身而过,渐渐离远。
“公子,你没事吧?那姑娘你认识?好生跋扈!比我们川蜀女子还泼辣!”
薛槐见目光从攸宁身上收回,摇摇头道:“没事,不好意思,扰了你们雅兴。”
“什么雅兴不雅兴的,我们本就是奉四爷之命来看你,见今日天气不错,又是上巳,便让你带我们来秦淮河听听曲儿。”男人说着,瞧了眼对方湿透了大片的长衫,道,“你这衣裳都湿了,咱们赶紧靠了岸回去。”
薛槐点头:“嗯。”
*
这厢,攸宁双手抱臂,黑着脸一言不发地靠在船舷。
其他姑娘见她这模样,也不敢说话,还是湘灵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攸宁,那个人得罪你了?”
攸宁依旧没说话,只是抬头朝后面瞥了眼。却见那只花船在一处码头停靠,一行人下船登上了岸。
像是有感应般,上岸的薛槐,忽然转过头,朝她看过来。
虽然身上衣衫湿了大片,但因为他依旧从容,便也不显狼狈,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
攸宁目光与他遥遥对上。
她看不清对方眼神,只觉淡漠疏离,心中愈发郁卒,干脆哼了声,将头别过去。
正兀自生着闷气,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身上掏出一块从未用过的帕子,准备狠狠丢进河中,但手扬在半空,到底是收回。
毕竟这是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东西,大不了以后自己用,想着,便拿起帕子在额头狠狠擦了擦——这一番折腾,怨气翻腾,额上倒真是出了些细汗。
接下来她自然再没心思游玩,与同伴们道别,自己坐上黄包车回了家。
晚饭时,霍六小姐化悲愤为食欲,狼吞虎咽连吃了好几碗饭,还是霍太太见状不对,让丫鬟收了她的碗筷,这才作罢。
到了晚上,果然因积食腹胀,本来也不是大事,偏偏心中烦闷,干脆倚疯作邪似的鬼哭狼嚎作妖。
原本只是在自己屋里闹一闹,不料却引来了宗西。
“怎么了?”宗西一进来,就见她在床上,跳大神似的乱蹦,皱眉问,“不是说晚上吃多积食,怎么抽起风来了?”
攸宁捂着肚子,跳下床哼哼唧唧道:“大哥,我难受!”
宗西见她龇牙咧嘴,不像做假,眉头不由得蹙更深,将她扶着在沙发椅坐下,道:“我让丫鬟去给你拿点积食的药。”
攸宁却是摇头,微微喘着气道:“不用,一会儿就该好了。”说着,捂着肚子哼了哼,抬头看向宗西,一脸幽怨问道,“大哥,我是不是很讨人嫌啊?”
宗西先是一愣,继而轻笑道:“你也知道自己讨人嫌?”
攸宁冲着他肚子就是不服气地用力一顶。
宗西被顶得倒吸了口凉气,伸手揉了把她的脑袋,道:“是不是今天出门受了什么气?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去出气。”
攸宁抬头看向对方,蹙着眉头想了想,道:“算了!”
宗西微微眯眼,问道:“真受气了?”
“哎呀,没有!”攸宁忽然就不想多说,站起身走到床边,一头栽上去,“谁敢给我气受啊?”
要真论起受气,还是被自己泼了一瓢冷水的薛槐更受气。
只是自己为何会这般难受?
是因为看到不告而别的薛槐,忽然出现在秦淮河花船上?
但又不是晚上,青天/白日在船上喝个酒,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又或者说,是因为对方忽然离开又忽然出现,显得是那么轻描淡写,好像丝毫没将自己放在心里。
偏偏这两个月,自己一直为他牵肠挂肚。
这个认知,让攸宁生出了一股巨大挫败感。
她一路长大,顺风顺水,这突如其来的挫败实在太陌生,以至于除了郁卒烦闷,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六小姐:本小姐有得是力气和手段!
第48章
◎我不喜欢你了◎
宗西望着趴在床上的人半晌,确定没再闹腾,才替她关好灯,出门离开。
回到自己院子,见碧云从隔间出来,问道:“瑞哥儿睡着了?”
“嗯。”碧云点头,见他正脱下外套,便上前帮忙。
宗西摆摆手,示意不用。
碧云也就将手收回,只问道:“攸宁没事吧?”
“没事。”宗西将脱下的衣服随手挂上,随口道,“就是晚上吃多了难受,在屋里闹腾。”
碧云笑:“说起来,攸宁最近倒是安静了许多,也不爱出去乱跑了,在家也都是读书。”
宗西也笑:“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谁知过阵子又是什么样子?”
碧云道:“我看攸宁是长大了。”说着又感叹一声,“想起三年前我刚嫁来霍家,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这一转眼马上就十九了。我听她说他们女大的同学,很多都已经被家里安排了婚事。还好父亲母亲开明,攸宁的终身大事,说是让她自己说了算,找自己喜欢的就行。”
宗西正在解皮带的手,微微顿了下,才淡声道:“攸宁跟别家姑娘不一样,别看样子是个大姑娘了,其实还是孩子心性,她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真由着她性子来,指不定带回来个什么玩意儿。回头母亲再与你说,你就让她和爹别操这份心,攸宁的终身大事,等时机到了,我这个做大哥的自然会替她打算。”
碧云没在这件事上继续,只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道:“对了,我听说北京大学今年开始招收女学生,攸宁一直嫌弃女大课业太简单,如今又在自学什么物理,这倒是个机会,反正四弟在北京,去了也有人照顾。”
“再说吧。”宗西显然已经没心思多聊,径自到了床上,顿了下,又淡声补充一句,“北京那么远,最好还是不要去。”
*
攸宁兀自烦闷了几日,到底还是没忍住,放学后,自己跑来了督军署。
“六小姐好!”
她昂首挺胸走进办公楼,沿路遇到卫兵打招呼,像往常一样,目不斜视地点点头。
“咦,攸宁?”刚走到二楼参谋室旁,便迎上拿着包收工出门的林苍,“好久没来署里,最近学业很忙吗?”
攸宁轻咳一声,点头:“是有点。”
说着,她走到门口,佯装不经意往里面扫了眼,里面几个参谋,也正在换下戎装,准备下班。
看到她出现,都殷勤打招呼。
攸宁敷衍地回应,目光一早就落在了薛槐身上,对方刚刚脱下军装,换上一件灰色夹克。
也不知是后知后觉,还是没放在心上,在别人都与自己打过招呼后,他才慢慢转身,神色疏淡地朝自己点点头,开口道:“六小姐好!”
攸宁前几日的烦闷,原本刚刚缓和了些,眼下一股火气又噌得冒起来。
对方这态度,俨然跟他刚进督军署,两人刚相识那会儿一样,仿佛两个人从未走近过相处过。
攸宁简直是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他一眼,扭头便去了督军室。
薛槐面无表情望着骤然空荡的门口,喉咙滑动了下,半晌没有动静,还是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道:“薛参谋,还不走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轻笑着回应:“嗯,这就走。”
他随着同僚走出办公室,下意识转头看了眼通向督军室的走廊。
少女的身影已经不在。
而这厢攸宁气呼呼闯进大哥办公室,对方正在讲电话,见她进来,抬手朝她示意别捣乱。
攸宁等了片刻,见对方一时半刻没有挂断的架势,又烦躁地转身离开。
她自顾出了大门,走到前方停靠黄包车的街角,随便选了辆坐上。
原本是要直接回家,却见前方一辆黄包车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想也没想,便抬手一指,道:“师傅,跟着前面那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