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的真好。”她想再多夸几句, 身后的楼上却传来争吵声,熊幼美赶紧把手套还给他, 着急地说:“我得先走了,上面乱起来了,你骑车注意安全啊,下次再见。”
谢长骄注视着她匆忙上楼的身影,在她心里, 他排第几名呢?第五还是第六?
谢长骄沉下眼睛,骑车去了供销社,买了三卷毛线,白色的。
楼上的争吵声来自唐虎薇和她妈妈,她赶到时,刚好听见林梅近乎歇斯底里地质问:“你现在是不要这个家了吗?我把你辛苦养大,省吃俭用供你上学,你是不是不认我这个娘了?那我养你有什么用?有工作了翅膀硬了就不想要我和你爸了是不是?”
最好体面的林梅在这一刻不顾一切地举起名为孝道的锥子,深深凿进唐虎薇的眉心。
唐虎薇流着泪的眼睛倔强地直视着母亲,喉咙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藏在里面,但最后只硬邦邦地说出一句:“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她不想争辩弟弟挂在嘴边的“我们一家人”不包括她;不必告诉她自己在这个家仿佛一个扫把,平时只是个摆设,无人在意,一到需要的时候就给扔出去干活;不必诉苦自己在这个家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因为端庄闺秀不会吃那么多;不必痛陈自己在这个家的每分每秒都像在被一把钝刀磨同一个伤口……
林梅指着她的手指激动生气地发抖:“好好好,你是真没良心啊,我从你小时候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心狠的,忘恩负义的,我真后悔把你拉扯这么大,你怎么不去死啊。”
唐虎薇用衣袖捂干眼睛,布料吸干了眼泪,只留下一双红得吓人的眼睛。
她深深看了林梅一眼,扫视过好似局外人的唐老师,以及喏喏安静的唐小妹和看好戏的唐小弟。
把这些人的神情纵览于眼底,她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冷静:“等你们老了我会给你们养老,以后我不会回来了,就当我是个普通亲戚,在我无能为力的时候你们供吃供穿,等你们老了我也会尽数返还。”
说完唐虎薇就走了,去了小熊家,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到哪里去。
熊幼美紧跟在她身后,追上她,握住她攥紧的拳头。
唐虎薇抬起头看着小熊,问的第一句话是:“她不会去我单位闹吧?”
熊幼美心疼地搂住她的肩膀,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说:“没有人敢去警察局闹事的。”
“可是我和她有血缘关系,我那些同事也管不了。”
“那你就申请出差,去东北山区,去江南水乡,只要是跨省的案子你都积极申请。”
“好。”
唐虎薇走进熊幼美的房间,强撑着精神脱掉沾满眼泪的外套,然后气力一下子泄了,倒在绵软的被子里,她又想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只知道她累得睁不开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浑身没劲,喉咙肿痛。
她扶着墙走出房间,问:“小熊,我生病了吗?”
“对呀,你发烧了,刚好你醒了,该吃药了。”
李虹霞扶着唐虎薇坐下。
“先吃饭再吃药。”
“谢谢李姨。”
李虹霞把碗放到她面前,催促道:“快吃吧,除了小米粥,还有你熊叔刚烙的饼,软乎着呢,不喇嗓子。”
熊桦从厨房端出一盘小咸菜。
“好。”
小熊的家人除了把她当做一个病人照顾,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也没有提起昨天的事,仿佛这仍旧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吃完饭就可以去上班。
“上午我去市局帮你请假,你在家休息一天,明天我帮你搬宿舍。”熊幼美已经帮她安排好了。
唐虎薇没有推拒,盘算着:“我的东西还在隔壁,但是我不打算要了,手上还有一些钱,等会出去凑一凑没问题。”
“你还生着病呢,被子褥子这些上哪凑呀,我妈已经帮你收拾好了,是我们家以前的被子,棉花硬了一些,但是上次弹过,还挺暖和的,暖壶和洗漱用品你去买应该能买到。”
“谢谢李姨,小熊,桦哥,熊叔。”
熊桦缓声沉稳道:“不用一直说谢,你跟小美一起长大,和我第二个妹妹,我妈第二个闺女差不多,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甚至熊爱国都表示:“以后想回来住就回来住,跟以前一样。”
唐虎薇忍不住笑了,能让熊叔说出这样的话,看来大家真的很担心她。
就这样,唐虎薇希望的“好聚好散”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被撕碎,一场发烧烧尽了所有的苦痛。
即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一闭眼都会回想起那天林梅同志的话、表情、眼神,于是她默默加大了训练量和工作量,直把自己累到倒头就睡的程度才算合格。
她没时间沉湎于自我怜惜,她还有工作和理想要完成。
当她恢复精神后,熊幼美跟着松了口气,这段时间她也替她紧绷着。
当天晚上吃完晚饭,李虹霞拿过自己的布袋子。
熟悉地卖关子,“小美,继续猜,里面还有呢,当时小虎的事太突然,我也给忘了。”
熊幼美挠挠耳朵,好奇地问:“还有啥?”
熊幼美期待地看着她,李虹霞在里面掏呀掏,掏出一个小方盒,没打开,直接递给了小美,并且含笑鼓励她自己打开。
“妈妈!”
“是手表?”
熊桦问讯赶来,看到崭新地手表,生气地喊:“妈,你也太偏心了。”
李虹霞两手一摊,泰然自若:“对啊,没错。”
“妈,你再这样我可就要伤心了!”
李虹霞耷拉着眉毛,难过地说:“我不是不想给你买,实在是工业票不够,你妹妹平时上班老迟到,更需要这块手表,希望你能理解为人父母的难处。”
她示弱,熊桦便有气都说不出来,好像说了就是他不懂事不体贴父母了。
“妈,你换路子了,你怎么不理直气壮了?”
“因为我今天心情好,愿意哄你呗。”李虹霞舒展眉毛,一点难过的迹象都没有。
那边说相声的时候,熊幼美已经取出手表戴了上去,设计简洁,触感冰凉的银色表盘、表带在她手腕间闪着光辉。
“妈,你们看好不好看?”
“好看,果然没买错。”李虹霞握着她的手细细地瞅,“我闺女戴什么都好看。”
“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又顺顺利利度过了人生的一大关卡,这个算是妈妈和你爸给你的庆贺礼物,同时也是你的成人礼物。”
“妈,你怎么知道我结婚后会顺利啊,万一不顺利呢?”
李虹霞拍了她一下,笑斥:“嘿,你这孩子真能抬杠,不顺利就当我们送你看时间的,以后早晨别着急忙慌怕迟到了。”
“嘿嘿,妈,爸,你们真好。”
熊桦重重哼了一声。
熊幼美看向他:“哥,你是不是也要给星桥姐买一块?”
“不用买,她有。”
“那你就该给自己买一块,省得落后太多。”
熊桦听进去了,回屋查自己的小金库,他每个月能攒下不少钱,但是从来没给自己添置过东西。
嘶,这么一寻思,他不会是遗传了他爸的抠门吧?越老越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熊桦决定明天就给自己也买一块手表,工业券不够就跟人淘换。
第二天下班回来后熊桦揣上自己的小钱包骑着自行车去百货大楼,转了一圈走出来,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拎,只是手腕上多了块手表。
他顺道去了一趟副食品店买些萝卜、大蒜和韭菜,再去供销社买个小一点的咸菜坛子。
这样家里就有两个了,大的做酸菜,小的做辣白菜。
晚上全家人又忙活开了。
厨房里熊桦手中的菜刀快速起伏,把姜蒜切成泥,萝卜切丝、韭菜切段。
菜刀敲击案板,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渐渐被另一种声音盖过。
“我都跟你说了,白菜不要放在外边,你怎么不懒死算了?一家子好吃懒做的东西。”
“你不懒你怎么不自己收?我肯娶你你就偷着乐吧,别得寸进尺啊,像你这样的泼妇,除了我们家,谁敢要?”
熊幼美原本正在往白菜根上搓盐,听见动静,抖落手上的粗盐,趴到窗户边观摩,偶然一抬眼就看到对面楼的窗户那里也是人影绰绰,大家都有一颗围观的心啊。
甚至还有人捧着饭碗往下看,拿这动静下饭呢。
啪嗒啪嗒的雨滴拍打着窗户,楼下除了正在互骂的杨林和赵萍像是两只斗红了眼的鸡,你来我往,互不退步。
杨林的父母和弟弟麻木地往木筐里装大白菜,偶尔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隔着雨幕和夜色,也能看出他们浑身散发的苦水味。
熊幼美都忍不住替他们摇头叹息,又问:“杨林父母以前不是挺那啥的吗,我看着他们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李虹霞一边搓盐一边说:“世界上有多少不怕疼的人?他们又不是傻子,疼怕了就不敢掺和了。”
赵萍这个猛人凭借一己之力制服了这对老无赖,打造了现在一对一的局面,毕竟人上年纪后就知道怕,也惜命了。
老四更不用提了,本来就是个窝囊的。
“杨林还坚持啥啊,老实服了不就行了。”熊幼美极其不看好杨林,他狠不过赵萍。
“说不定这就是他们夫妻的相处之道呢,打着骂着就整出感情了。”
熊幼美打了个哆嗦,更吓人了。
“我不看了,我还是老实干活吧。”熊幼美坐到马扎上继续给白菜抹盐。
窗户上的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熊幼美跺脚,她这辈子就控制不住一个好奇。
她想知道这么大的雨那俩人是不是还在对骂。
悄悄站到窗户边往下瞅,眼睛瞪圆了,瞅疼了才隐隐约约看清楼下的两个人在干啥。
她浑浑噩噩地走回去,“妈,这个世界太,太不可思议了。”
“咋了?”
“他,他们俩人在楼下亲起来了。”
“啊?”
一向淡定的熊爱国也吓了一跳,“这么大的雨干啥不回家亲啊?”
“我不知道,可能感情真到那了。”
“额,那东西不是小孩看的,你快弄白菜,我去瞅瞅到底怎么个事。”
“哦。”
熊桦把切好的菜放进铁盆里备用,擦干净手指,把抹上盐的白菜一层一层放进坛子里,刚刚好放满一坛子,然后倒上清水,只倒半坛子就够了,最后在白菜上面压上一块干净的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