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动怒,伤了身体。”他握住老夫人手腕的指节泛着青白,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爷爷气消了就好。”
“放屁!”老夫人爆了粗口,绢帕按在他伤口,“从小到大他动过你一指头没有?我看他是越老越糊涂,他在外面跟七搞八搞我随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是要把算盘打到你身上,就为了顾家——”
她突然顿住,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时从意,神色一变。
“釉釉来了?”她连忙招手,“快来给老大看看伤口,我老眼昏花的都看不清伤得怎么样。”
时从意放下手中的米酒罐,缓步走近。
她拒绝他出现在她梦里脑海里,刻意切断所有联系,也没想到会再次见面时会是这样的情形。
席琢珩抬眼看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带着疲态,却在与她视线相触的瞬间微微闪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烟灰色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上还沾着一点飞溅的血迹。
老夫人突然站起身:“我去给周大夫打个电话,这伤口得好好处理才行。”
说着就拉着王妈往楼上走。
客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碘伏瓶子摇晃的声响。
她跪坐在羊绒地毯上,裙摆在身侧铺开来,拿着棉签的手很稳,在触及他额角的伤口时还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熟悉的冷香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鼻尖,时从意稍稍抬眼,正对上他低垂的视线。
“可能会疼。”她轻声说。
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伤口比想象中狰狞,眉骨上方两公分长的裂口还在渗血,周围已经泛起青紫。
碘伏触及皮肉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但呼吸频率丝毫未变。
“老爷子最近临《黄州寒食帖》,用的是贺兰砚。”席琢珩说。
都挂彩了,还管他什么砚。
时从意有些生气,“您没躲?”
“躲了。”他垂眼看着自己骨节泛红的手,“躲了第一下,没躲开第二下。”
时从意想问为什么,又自觉逾越,只轻轻“嗯”了一声。
席琢珩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脸上,从微蹙的眉头到轻抿的唇瓣,一寸寸描摹。
她稍稍直起身子,发现他额发里还藏着一道细小的裂痕。
于是无意识地凑近,轻轻拂开那缕头发。
席琢珩猛地偏头避开。
“够了。”他声音哑得厉害,“剩下的等医生来。”
时从意依言停下动作,刚要起身,听到席琢珩突然出声。
“不问问为什么吗?”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又近乎自嘲的平静。
时从意像有所感应,睫毛不住地颤抖,问,“为什么?”
“老爷子让我娶顾家人。”
这话题太过私密而沉重,时从意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席琢珩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腊梅上,老枝虬曲,倔强地擎着零星几朵迟开的残花。
很多很多年前的落雪天,曾有个穿着杏色羊绒衫的女子蹲在花园里,握着他的小手轻声道:“阿珩睇下,越是冻,花越香。”
她说话时带着特有的港式腔调,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飘散。
良久,他回过头,淡淡道:“他想要顾家在欧洲的通道。”
这答案直白又赤裸,将一个豪门世家最不堪,最功利的联姻本质摊开在她面前。
时从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僵硬地点点头,几乎是凭借本能继续收拾医药箱。
她没看见席琢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很久,喉结微微滚动,像是咽下了什么更重要的答案。
“时从意。”他突然叫她。
她抬头,对上席琢珩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觉得我要拒绝多少次,才能换来选择的权利?”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时从意心里激荡起无声的漩涡。
她想起十九岁那年,二十二岁的席琢珩从费城回来,在祠堂跪了一整天,因为拒绝了老爷子安排的第一次联姻。
不知怎么的,一股难以言喻又深切的难过,瞬间淹没了她。
为这个看似光鲜的时代里,竟还有人将婚姻当作枷锁,粗暴地锁住他人的自由与灵魂。
为他这个本该高悬云端的人,却深陷在家族利益与世俗欲望的泥潭里。
为前些日子,仅仅因为听到那些捕风捉影的“联姻”传言,就仓皇失措筑起心墙的自己!
她明明知道流言有多可畏,自己却成了那锁链上的一环。
这认知像针扎进她心口,带来细密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老夫人的脚步声。
时从意心头一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要抽身站起,却被一双大手擭住了手腕,不容挣脱。
“时从意,”席琢珩将她的手攥进掌心,深邃眼眸锁住她惊愕的双眼,翻涌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与近乎绝望的期待。
“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第18章
小厨房里蒸腾着甜糯的水汽,灶台上的紫砂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桂花的香气混着米酒的醇厚,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本该是个温馨惬意的画面,如果没有人在这里抱头当鸵鸟的话。
时从意蹲在料理台前,双手贴着发烫的脸颊,额头抵在膝盖上,那句要命的话还在她耳边回荡:
——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
她“嘶”了一声,感觉脑子散成了蛋黄,怎么晃都晃不走席琢珩的声音。
他说:只要我结了婚,他们就不会再起这个念头。
他说这话时握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拽,因着这个动作微微前倾,两人瞬间靠得极近。
她猝不及防地仰头,正撞上他低垂的视线。
额角的血迹衬得他脸色苍白,向来挺直的背脊显出几分脆弱,可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她,说得坚定又理所当然。
乍一听,似乎……还真有点道理。
可紧接着,脑子里另一个声音跳了出来,对她吼:有什么道理有道理?怎么解救一个婚姻的办法是拉上外一个婚姻吗?你俩要结那我也跟他结一个助助兴?
简直莫名其妙!
时从意抓了抓头发,蓬松的发辫突地翘起几撮。
毛茸茸的,又显得生机勃勃。
刚才,医生赶来给席琢珩包扎,她借口要来厨房放米酒,几乎从大厅里落荒而逃。
“咔嗒”一声,厨房门被推开,王妈端着药碗走进来,一眼就瞧见蹲在灶台前的身影。
“哎哟,我们这小精怪又是在演哪出啊?地上多凉,快起来。”
时从意条件反射般抬起头,尽管脑子还是一团浆糊,脸上已经条件反射地扬起笑:“王妈,您不知道,我在这儿等着,桂花糕能熟得快。”
“歪理。”王妈笑着戳她额头,把药碗搁在灶台边,“那你在这儿帮我看火,我去前厅瞧瞧。”
时从意应了声好,等脚步声远去,又把脸埋进了胳膊。
席琢珩刚才的样子实在太有冲击力。
他眼睫半阖,向来凌厉的下颌线条此刻竟显出几分柔软,像绷了太久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松懈,连带着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都消融殆尽。
这副罕见的脆弱模样,与他平日矜贵自持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却莫名让人心尖发颤。
更可怕的是,时从意发现自己居然该死的吃这一套。
那瞬间涌上心口的酸软让她差点就要点头,幸好理智及时拉住了她。
门口再次响起脚步声,她闷声开口,“王妈,我就再等三分钟……”
然后,温热的手掌却落在她发顶,带着熟悉的冷香。
那触感太特别。
王妈的手没有这么骨节分明,也不会在抚过她头发时,小拇指轻轻蹭在她耳后。
这个动作太要命!
时从意猛地抬头,撞进席琢珩垂下的目光。
他换了一身浅色家居服,额角的伤口被碎发半掩着,纱布边缘若隐若现。
“奶奶叫吃饭。”
他收回手,腕骨在袖口滑落时显得格外分明。
时从意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踩到裙摆:“桂花糕还没好。”
席琢珩却已径直走向蒸锅,关火的动作熟练得不像养尊处优的少爷:“王妈说可以了。”
时从意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
饭厅里,老夫人正等着王妈摆青瓷筷托。
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目光在席琢珩身上停了停,才笑着招呼:“釉釉快来,今天的鲈鱼是刚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时从意乖巧地在老夫人右手边落座,帮忙布菜时腕间的玉镯叮当作响:“您上回说想吃夷城的脆李,我带了点腌好的,我妈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