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皮鞋踏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
行至电梯厅转角,以王董为首的几人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像是算准了时机。
“席总——”王董故意拖长语调,随即佯装拍额,“哦,瞧我这记性,一时没改过来。您现在无职一身轻,该称一声‘大少爷’了。卸下重担,松快不少吧?”
旁边一人笑着接话:“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但有时候步子迈得太急,容易摔跤。大少爷您回国时日尚短,正好趁这个机会休息休息,也学学长辈们为人处世的方式。”
“可不是嘛,恒泰这艘大船,终究还是要靠老船长来掌舵才稳妥。”
几人语带机锋,姿态倨傲,眼底眉梢尽是得色。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却不失清朗的声音插了进来:“诸位,聊得这么热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席家五爷席云澹缓步走近。
他是席振山最小的嫡子,席琢珩生父席劭霆的亲弟弟。多年来醉心书画,气质温润儒雅,在集团没有担任实际职位,平日深居简出仿佛一道淡雅的影子,以至于许多人常常会忽略他的存在。
但此刻他泰然行来,那份融入骨血的风范,依然让在场不少人下意识收敛了几分轻慢。
他站定在席琢珩身侧稍前半步的位置,无形中形成回护的姿态,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几人。
“记得我大哥在世时,对诸位也是多有照拂,共事的情分总还还在。”席云澹语气不急不缓:“世间万事,有起有落本是常态。诸位都是长辈,经历的风浪比年轻人多,何必急着在此时为难一个晚辈?”
王董几人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像是被无声地掴了一巴掌,脸色一阵青白。
他们可以嘲讽失势的席琢珩,却无法轻易反驳席云澹这番于情于理,都占着分寸的话。
一直沉默的席琢珩此时才微微动了。
“小叔,不必多言。”他开口,声音与往常别无二致,“与他们论长短,平白辱没了您的身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对方贬入了尘埃。
不等众人反应,他便与席云澹一同从那些僵立原地的董事面前走过,视若无人。陈叙立即紧随其后,留下身后一片凝滞的尴尬与难堪。
电梯的门无声合拢,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席云澹看着身旁面色沉静的侄子,轻轻叹了口气:“琢珩,这次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前阵子你突然结婚,老爷子本来就憋着火没处发,这下怕是真被惹急了。”
他顿了顿,试图宽慰,“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他毕竟是你亲爷爷,一时气头上罢了。等过段时间,五叔再想办法帮你周旋。”
“不必了,小叔。”席琢珩接过话,语气淡漠,“席家如何,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傻孩子,别说这种置气的话。血脉是刻在骨子里的,哪里能说断就能断?你是席家的嫡长孙,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席云澹又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正因为你这身份,如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多少人等着看你登高,就有更多人盼着你重摔!你现在失了势,要真的就此一蹶不振,那些往日里笑脸相迎的,转眼就会扑上来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到时候,你怎么办?”
“叮”的一声轻响,电梯平稳地抵达地下车库,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打断了席云澹未竟的话语。
陈叙已先一步快步走向车子,却在看到车旁站着的人出声唤道:“太太。”
时从意转过头,循声望向电梯方向,一眼就看到了并肩走出的席琢珩与席云澹。
见他安然无恙,甚至连周身的气场都依旧沉稳,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快步迎上前去。
席琢珩显然没料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一旁的席云澹听见陈叙那声“太太”,也是一愣,目光在时从意与自家侄子之间转了个来回,带着几分犹疑望向席琢珩。
时从意却是没想到席云澹也在,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但这停顿仅有刹那。她随即上前,坚定地握住了席琢珩垂在身侧的手。
掌心相贴的温热让席琢珩微微一怔,不由垂眸看向两人交握的双手。
时从意却扬起脸,对席云澹露出明媚又略带腼腆的笑容:“云澹叔叔好!”
声音清脆响亮。
席云澹终于从状况里出来,随即眉眼含笑:“是小从意啊!”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停留片刻,又掠过侄子难得柔和的神情。
这要是还看不明白,他席云澹这辈子可算是白活了,于是打趣道:“原来这些天把我们老席家闹得人仰马翻的侄媳妇,就是你啊!”
这对父子倒是一脉相承。
虽然对席琢珩和时从意在一起感到意外,但接受得却挺快。
“挺好,挺好!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了!”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连连点头:“席澜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为你们高兴!”
时从意心里一边赞许席澜的上道,说保密就保密,连亲老子都不告诉。
一边笑着接话:“席澜也前不久刚知道,您是不知道当时他那表情,像是看到了妖怪。”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云澹叔叔,您和席澜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份知道这秘密的父子俩,这待遇,不得了了吧?”
席云澹被她的形容逗得哈哈大笑。
席琢珩此时已从最初的意外中平复,此时时从意毫不避讳甚至有些维护的举动,让他心潮微涌,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迅速包裹住心脏。
他收拢指尖,近乎珍重地回握住她的,仿佛要通过交握的掌心传递所有的了然与悸动。
随后他侧过头,低声在时从意耳边提醒:“釉釉,该改口了,叫小叔。”
时从意消化了一下,从善如流:“小叔!”
席云澹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显然极为受用。
“小叔,”席琢珩接着说:“釉釉不喜欢应酬那些场面上的事,我们的事,还请您暂时帮忙保密。
“放心放心,小叔懂,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席云澹了然地拍拍席琢珩的肩,目光慈爱地扫过两人紧握的手,“行了,不打扰你们小两口,我先走一步。”
他笑着走向自己的车位,不多时便驾车离去。
空旷的车库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远处的座驾已平稳启动,陈叙坐在驾驶座耐心等待着
席琢珩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怎么突然过来了?”
时从意仰起脸,即使在光线昏暗的车库里,她的笑容依然明媚得足以驱散所有阴霾。
“来接老公下班。”
她朗声答。
*
然而所谓的“赋闲在家”,在时从意看来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席琢珩依然忙碌。
越洋电话会议接连不断,陈叙仍会定期线上汇报工作。
这些变动很快在内部传开,自然也瞒不过外界的关注。
席家这场关于权力交接的震荡并未刻意隐瞒,在上层圈子和金融界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连几家主流财经媒体都用含蓄的笔触,报道了这位继承人突然“隐退”的消息,猜测背后的真正原因。
席澜还悄悄打来电话,语气谨慎:“时小意,我哥他……状态怎么样?没一蹶不振吧?”
时从意握着电话,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几天的日常。
早餐是他做的,依旧雷打不动地查看财报;
午餐和晚餐席大厨依然水平在线,三菜一汤搭配得宜,甚至胃口似乎还更好了些;
到了晚上……他更是有足够的精力将她整个人反复拆吃入腹,直到她完全脱力,只能思维涣散地埋在他汗湿的颈窝又哭又撒娇,才能换取片刻安宁。
她斟酌了一下,诚恳地回答:“我觉得他……过得挺充实的。”
席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我生日那天,他要是懒得应付那些场面就别来了。我是怕那些三姑六婆嘴没个把门的,非要凑上去问些有的没的,我听着来火,又不好当场锤人。”
“你说得对!”时从意表示赞同,“不愧是我们席少爷,想的就是周到。不过你放心,我会去的,代表我们家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席澜顿时欢呼:“铁子!就知道你最仗义!”
几天后,在一场行业峰会的茶歇时间,时从意再次遇见了姜维黎。
短短两个月时间,科睿科技的状况急转直下。
这家曾经的无人机明星企业如今深陷困境,核心技术备受质疑,D轮融资完全停滞,多个重要合作伙伴暂停了后续订单。
随着点云资本明确转向支持其竞品,昔日的行业标杆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
姜维黎亦不复往日风光。
此时他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位身姿挺拔,气质出众的女性身后,脸上带着近乎恳切的神情,似乎在极力争取着什么。
而走在前方的女士始终保持着疏离的态度。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定制西装,神情淡漠,身边跟着的几位助理训练有素,姿态从容却不容置疑地将姜维黎隔在一定距离之外。
两拨人恰好在走廊转角处迎面遇上。
那位女性的目光扫过人群,却在掠过时从意时意外地停顿了一下。
她脚步微停,竟主动朝时从意点了点头:“时工。”
时从意微微一怔,迅速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番依然没印象,但她立刻回以礼貌的微笑:“您好。”
高雯未再多言,微微颔首便带着团队离去,背影干脆利落。
姜维黎的视线与时从意短暂交汇,他嘴唇微动,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略显僵硬地整理了下西装前襟,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一旁的周砚看得目瞪口呆,用手肘碰了碰时从意:“时工,你认识这位?看姜维黎刚才那架势,在她面前好像完全说不上话。”
时从意望着高雯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是感觉有点熟,但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周砚啧啧称奇。
时间很快到了席澜生日宴当天。
七月初的京市正值盛夏。傍晚时分,阳光不再炙烤大地,空气却依然闷热潮湿。
位于西山脚下的玺宴庄园会所绿树成荫,凉风习习。
巨大的露天草坪刚经过自动喷灌,散发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稍稍驱散了暑意。宴会区设在临湖的玻璃穹顶大厅和延伸出去的亲水平台上,充足的空调冷气将夏日的炎热巧妙隔绝在外。
来宾多是席澜的朋友和与席家交好的年轻一代,个个衣着光鲜,言笑晏晏。空气中飘散着香槟气泡和冰镇果汁的清爽甜香。
长辈们碍于席家近日微妙的气氛,到场不多,反倒让这场生日宴更像是一场轻松时髦的夏日派对。
而在主楼顶层一处极为私密的顶级包房内,氛围却与楼下的喧嚣截然不同。
这里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庄园的景色和远处的湖光山色,还带一个宽敞的露天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