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暻年转头看向岁暖。
她正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海面,脚边的碎冰折射出各异的蓝,仿佛将她的瞳孔也染成一种奇异的靛蓝色。
他总是有这样的感觉。
究其根本,岁暖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拥有很充沛的感情,包括爱意。她喜欢山也喜欢海,喜欢飞鸟也喜欢游鱼。
丰盈也奢侈。
没办法期待成为最特别或者最重要的那个。
岁暖突然回过头给了他一肘子。
他:“?”
她煞有介事地看着他:“你猜这是什么。”
他又不是傻子:“……肘击。”
“不对。”岁暖朝他抬抬下巴,“是打击豹复。你为什么不回我的话?你是不是根本没有认真听。”
江暻年多余的思绪又一次在她毫无所觉的态度里瓦解,移开视线,轻嘲地扯了下唇:“听见了,你说皮球会在水下憋气睡觉。”
岁暖:“……”
有病吧你!
豹打!
……
自由活动时间结束,岁暖和江暻年朝集合的地点走去。
大胡子领队已经站在游船的售票处旁,是一间蓝色的小屋子。他招呼着陆续过来的成员:“十个人一组,排队站好。”
岁暖在队伍里回安琪珊的消息。
她刚刚拍了照片发给她。
【Angel】:太漂亮了!
【Angel】:我明天回冰岛和你一起参加模联。
突然有人停在她旁边,试探地开口:“哈喽?”
岁暖抬起头,竟然是之前峰会上和她有过冲突的韩国富二代。
对方像是不记得自己之前有多丢人,往她身后张望了一眼:“你没和你那位个子很高的朋友一起来吗?”
岁暖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没有。你要跳起来打她的膝盖吗?”
语气平淡,攻击性极强。
富二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可置信地抬手指着她:“你、你怎么这么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只骨节结实的手突然横过来,紧紧捏住富二代的手腕,掰向另一个方向。
“干什么?哪来的野蛮人?!”富二代痛得大叫,努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抬头看到岁暖身后的人时,表情滑稽地僵在脸上。
她在视频电话里跟江暻年提过峰会上的小插曲,此刻就算没有解释前因,他大概也已经对上了号。
岁暖看到大胡子领队注意到了这边,小声制止:“他要走过来了,小心他拉架的方式是给你俩一人一拳。”
江暻年松开手,让岁暖意外的是他朝对面的富二代抬了下眼皮:“去旁边聊聊?”
他离开队伍,富二代竟然乖乖地跟上了他。两人绕过售票处的小房子,走出了岁暖的视线。
大胡子领队眼神询问地看着岁暖。
她摸了摸鼻子:“……朋友。”
过了一会儿,江暻年和那个富二代一前一后地从售票处后走出来。
富二代没了前面傲慢嚣张的气焰,像只垂头丧气的鹌鹑,自觉地去了离他们最远的那一队里。
江暻年一脸淡定地回归队伍。
岁暖脑海里冒出一个词。
恶有恶豹。
冰河湖上的游船是一种造型奇特的两栖船。
船身有四只轮子,十个人加上讲解老师在沙滩上登船,然后两栖船再启动开进冰河湖。岁暖这一队分到的讲解老师恰好是大胡子。
船缓慢行驶,水面上露出的冰川造型各异。有的类似山峰,高低错落,但更多的被海浪与风雕刻得奇形怪状,在阳光下浮现出一种美丽的,由乳白向蒂芙尼蓝的过渡色。
其中一块卧冰中心被侵蚀出一条镂空的形状。
岁暖托着下巴,忽然指着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块像糖油条。”
江暻年看了两秒,问:“……你很饿?”
“你要在瑞士待多久?”岁暖扭头,“我周四就没什么事了,我们一块回京市吧。”
江暻年想了下自己的安排:“我可能得周末才能走。”
“那也行。”
无非多玩几天,比孤苦伶仃十几个小时的无聊航程强得多。
“我走之前,大哥还想让他的秘书跟我一起飞,说路上有个照应。”岁暖不满地鼓起脸,“好像觉得我不能自理。他回京市以前我一个人飞三十小时不也好好的。”
护短,富有同情心。
江暻年深知岁暖的这些特质。
所以在法国向她交代江家的现状不仅仅是坦白,实则是一种高明的示弱。就算不是无条件的偏心,她至少在江清晏和他之间偏向于他。
他不想让话题留在江清晏身上,“嗯”了声转移话题:“我确定了时间和你说。”
游船开始返程。
大胡子站在船中心,声音洪亮地讲解:“现在地球上几乎所有冰川都停止了生长,并且大部分正以惊人的速度缩小。我们站在这儿的时候,地球的另一端,曾经世界上最大的冰山,位于南极的A23a正在融化崩解,它曾经重达一万亿吨,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持续解体到难以辨认。”
“冰川融化的影响不止是全球海平面上升一厘米。管他呢,反正我家不在海边——这么简单。”大胡子环视四周提问,“谁知道它还有什么影响?答得好有奖品。”
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男生率先发言:“冰川是珍贵的淡水资源,相当于几亿吨的淡水流入大海无法使用了。”
前面的女士说:“会释放封存的古老气体和物质,打破海洋的生态平衡。”
“大量冰冷的淡水汇入海洋,会干扰温盐环流等重要洋流系统。大洋环流模式遭到破坏,会导致全球气候变化,极端天气增多。”岁暖想了想,又说,“还会影响生物多样性,比如北极熊、海豹变得难以觅食。”
大胡子的眼神又看向她旁边坐着的江暻年。
他大概将他们误会成了一对志同道合的小情侣,眼神好像在说“你女朋友说得这么好,你不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吧”。
江暻年默了两秒,说:“冰川能反射太阳光,而陆地和海洋会吸收热量,所以冰川融化会导致全球变暖加剧。”
大胡子将视线投向别人后,岁暖侧头小声在他耳边说道:“江么叽,我发现你思考问题的方式真的很理科生……”
光的折射和热量,真的很物理。
她顿了下,像是沉思般撑着下巴:“好像不太准确,地理在大学阶段算理科。”
大胡子问完一圈后,进入总结阶段:“冰岛约10%的面积被冰川覆盖,而最厚的地方就在我们附近的瓦特纳伊库尔,大概有一千米厚。想象一下三个帝国大厦有多高吧。而凡尔纳在《地心游记》中描述的地心入口——斯奈菲尔冰川则可能会在接下来的25年内消失。这将会是冰岛的一个重大损失,毕竟斯奈菲尔冰川之于冰岛犹如富士山之于日本。”
“冰岛曾为奥基库尔冰川,第一座被官方宣布消失的冰川举行‘国葬’。我们用这座冰川的纪念碑提醒自己,在未来200年间,我国的所有冰川皆有可能会面临同样命运。瑞士为阿尔卑斯山的皮措尔冰川举行告别仪式,委内瑞拉的赤道雪山奇观已经消失……人类现在像被温水煮的青蛙,我们该做些什么了。”
下船的时候,岁暖还沉浸在思绪里,被沙石绊了一下。
江暻年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扶稳。
“我曾经去实地看过奥基库尔冰川的纪念碑,上面写着‘Alettertothefuture’。”岁暖望着前方,小石子绊不住她前行的步伐,也无法熄灭她眼里的光亮,“它还有一个比较浪漫的名字,叫做‘冰川的悼词’。”
她讲述起他未曾参与的时刻。
“那封信的最后一句是这样说的。”
“‘我们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现在我们需要做些什么。但只有你们知道我们是否真的做了这些。’”
海风猎猎,卷走片刻后她身后的轻语。
——“嗯,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
下午的行程是瓦特纳冰川国家公园的冰川徒步。
到了冰川下,领队分发给每个人冰斧,冰爪,头盔还有安全索。冰爪佩戴在登山靴外,有助于在冰面上防滑。
体重轻的人需要一步一跺脚,让冰爪每次都抓牢地面。
爬过几个较为平缓的破后,他们走进类似于峡谷的冰坑中。四周是陡峭的冰墙,领队找了个地方打好冰孔,布置好攀爬绳。讲解攀爬的技巧和注意事项后,接下来就是挨个攀爬体验。
岁暖平衡很弱,爬的时候摇摇晃晃,靠两只纤细的手臂死死地抓着绳子,一点一点把自己拉上去。
爬到一半时她偏了下头,余光里,江暻年就站在崖壁下方。
她落下去一定能接住她的位置。
岁暖爬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便听领队的建议开始向下返回。从近九十度的峭壁返回时会更艰难,因此必须得保存足够的体力。
她一步一步踩得用力,缓慢而稳定地落到地面。
身后响起同行队员鼓励的掌声与喝彩。
前面大概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登上了最高点。一来是大家前面爬山体力已经消耗了不少,二来是多多少少有些恐高。
岁暖后面轮到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努力想要冲顶,爬的速度很稳健。
还没轮到江暻年,岁暖缓了两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伸到江暻年面前:“给你。”
因为手心出汗,她刚摘下了手套,摊开的白皙掌心上放着一只形状不规则的吊坠,上面刻着繁复的黑色花纹。
江暻年扫了一眼,抬眼瞭她。
“大胡子领队给的答题奖励。他说这个面具是维京人的护身符,刻着的符文象征逢凶化吉。”岁暖解释,“我又不像你那么爱作,不把自己的命当命,还是给你用吧。”
江暻年垂眸看着她的掌心,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尝试极限运动时指导他的教练跟他说的话。
“尝试极限运动前,最忌讳的就是琢磨这个有没有生命危险,自己会不会受伤。我们是为了挑战自我,不是为了提心吊胆。如果你有所顾忌,那你就不适合极限运动。”
他摘下一只手套,抬起手,却不是接过岁暖手里的东西。
修长的手指带着转瞬而逝的暖意握住她的手腕,有些狎昵地贴着皮肤向上滑,像灵巧的蛇蹿进袖口。江暻年的声音像冰块滑过:“冻红了。你里面穿这么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