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乎乎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程时栎想不醒都难,他从被窝里伸出手臂,捏了一把丫丫肉嘟嘟的脸蛋。
“哥哥赖床,哥哥是小猪。”小丫头咯咯地笑,煤气罐泄气似的,飞奔着跑向屋外。
程时栎从床上爬起,发现窗玻璃处结满冰花,仿佛一张冰雕的画作,视线透过缝隙,隐约能看到外头积满皑皑白雪的马路。
陈清妍在厨房准备早饭,程时栎开门瞥了一眼在客厅玩积木的丫丫,转身到衣厨里翻找着,拿出一件羽绒服扔在床上,想着等会儿去医院看看时方。
吃了早饭,程时栎跟随陈清妍,搭乘最早一班公交前往医院。
病床上的时方比两年前还要瘦弱,许是躺得久了,肌肉萎缩厉害,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气色。
三年前,时方外出给当时还在孕早期的陈清妍买夜宵,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命中该有此劫难,他的车在十字路口和一辆打滑失灵的大货车相撞。
脑部受到剧烈撞击,因为雪天抢救不及时,最终被医生诊断为“严重意识障碍”,虽救回一条命,却也永远无法真正清醒,成了所谓的“植物人”。
监测仪发出很轻的“滴滴”声,时方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管道,陈清妍一到医院就帮着清理导尿管里的废液。
程时栎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拿过一旁的水壶去打热水。
陈清妍拿了脸盆接水给时方擦脸,见程时栎从外头进来,让他别忙活,坐一旁陪着说说话就行。
程时栎抱过丫丫,坐在矮凳上,他看着时方苍白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了半天愣是没开口。
小丫头仰着头看他,程时栎挠挠头,“你跟爸爸说句话。”
陈清妍手里拿着毛巾,正在给时方擦脸,看到程时栎别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说:“丫丫,你还记得妈妈和你说过什么吗?”
“记得啊。”丫丫从程时栎身上下来,垫着脚借凳子爬上床,很快在时方脸侧吧唧亲了一口,“爸爸是睡美人,只要多亲亲他就会醒来。”
熟练地做完这些,丫丫坐在床边,晃着脚:“哥哥,抱抱。”
程时栎重新将小丫头抱在怀里,他看向帮忙活动关节的陈清妍,瞳孔缩了缩,没再说话。
陈清妍待会儿还有兼职,是在附近的超市当收银员,还得提前将丫丫送去自己父母家,于是做完每日护理便和程时栎说明情况,“中午的话你自己解决,等晚上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自打时方出事后,陈清妍还在孕期便辞了学校的工作,住院费是笔不小的数目,如果不是程时栎这些年转来一笔又一笔,以她的收入根本难以为继。
陈清妍感激程时栎,同时她又觉得自己亏欠对方良多。
说到底只是时方的侄儿,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她也知道自己是吸血鬼,用所谓的亲情捆绑着对方给这个“家”持续输血。
可陈清妍没有办法,她不得不自私。
她知道一旦离开医院,离开这些费用高昂的设备,那时方这辈子,才是真的再也没有醒来的可能。
所以陈清妍既怕程时栎回来,又怕程时栎不回来,她不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突然回来桦县。
程时栎并不知道陈清妍内心的想法。
他其实有话和陈清妍说,可苦于找不到机会。
再待一天吧,程时栎心想,他抬眸朝陈清妍点点头,回了句“好”。
第56章 闹够了没
程时栎在医院陪了一早上时方。
离开前,他从矮凳上起身,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半晌,问道:“你会理解的,对吧?”
冰天雪地,郊区的墓园别说人影,连只飞禽走兽都没有,程时栎让司机师傅在门口等一会儿自己,提溜着一束暖黄色的康乃馨下车。
程时栎扫去墓碑上的积雪,弯腰将花束放在地上。
少女有着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庞,双眸灵动,两股麻花辫别在肩侧,墓碑上的照片程时栎陌生又熟悉,那副眉眼和自己极其相似,只不过时钰在拍摄这张照片时年龄还小,脸上稚气未脱,一副天真的模样。
刘管家说,津市的高级墓园里,时钰的骨灰就埋葬在那,程时栎没去看一眼,他怕看过之后会愤懑会伤心,会埋怨时钰为什么费劲巴拉地把他带到这世上,又撒手不管。
当年程时栎因为和黎辘的吻照,被老爷子关在家里好长一段时间,他那时已经和黎辘分手,几乎自暴自弃,没有任何念想,如同行尸走肉般呆在程家主宅。
沈惜给了程时栎两个选择,第一是按照老爷子的安排出国,他依旧是程家的大少爷,但自由受限永远不能回来。
第二条路,也是程时栎最终选择的一条路,放弃拥有的一切,回到既定轨道上。
人总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程时栎本就不稀罕程途南留给他的遗产,毅然签下股权放弃承诺书,远赴桦县。
初见时方时,看着这个唯唯诺诺一点儿上不了台面的男人,程时栎一脸鄙夷,他既好奇自己的亲生母亲,但面对唯一的亲舅舅,又忍不住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墙。
从时方的字里行间,程时栎拼凑不出时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毕竟时钰离开桦县时,时方不过刚上小学,而后多年两人没再见过,时方或许也没想过从远方传来的,会是一张姐姐的死亡通知书。
时钰没留下什么,唯有这张照片,被打印出来,成了黑白遗照。
程时栎伸手一点一点拂去落雪,脸上倒是没什么悲伤的情绪,只是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晚上的时候,程时栎在家吃饭,等丫丫睡着之后,他才主动提出要和陈清妍聊一聊。
陈清妍十分紧张,坐在椅子上问:“你从津市回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乐乐。”
程时栎没解释,直接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银行卡放在桌上。
卡是他找林连溪借的,里头是自己这小半年攒下的存款,“这张卡你拿着,里头有十来万,密码是两个一外加丫丫的出生年份。”
陈清妍动作微顿,把卡推回到程时栎面前,“这么多钱我不能收,乐乐,舅妈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我...我这段时间再找找别的活计,实在不行的话,这房——”
“你先听我说。”程时栎打断对方,“你还年轻。”
他有些不忍往下说,可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你还年轻,没必要在这儿耗着,卡里的钱你帮着找个长期护工,我会定期往这里面汇钱,至于时方......”
程时栎话没说完,陈清妍“砰”地一声从凳子上站起,“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能和他分开!”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非要吃什么宵夜......”陈清妍声音断断续续,“他也不会...不会......”
“这不是你的错。”程时栎怕吵醒屋里的丫头,压着嗓子说,“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想出这样的事......你实在没必要一味地坚持,如果可以,时方也希望你——”
希望你能过得开心幸福......
“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陈清妍坐回去,手掌掩面,她红着眼眶,肩膀抖了抖,带着颤动的尾音,她和程时栎说:“就算是一辈子也醒不来,我也依旧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你又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程时栎叹了口气,“时方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家人。”
程时栎说的是“家人”,而不是“亲人”,他沉思几秒和陈清妍说:“我了解他,他肯定不希望你一直这样,怀揣愧疚和痛苦过完一辈子,他肯定更希望你能走出来,和丫丫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听到这里,陈清妍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哭出声来,程时栎知道自己这么说多少有些无情无义,他不忍再看陈清妍,起身回了房间。
明明解决了一桩离开前最大的心事,程时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晚愣是没睡着。
隔天程时栎起床时,陈清妍和丫丫已经不在家里,桌上的银行卡没动,安静地躺在那儿。
程时栎知道桦县不能久留,多待一天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他给陈清妍留了一张纸条,说自己有事要出国一段时间,回屋收拾行李。
桦县离津市足够远,但为了不节外生枝,程时栎到了机场才订最近的航班,他要先飞去桦县附近的大城市,再转机到国外。
签证是提前办好的,得亏之前有借口,找黎辘要回了自己所有的证件。
桦县这些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开了不少景区和滑雪场,但因为十月份还没开始营业,机场来往的旅客不多,程时栎进了候机厅,脱下外套,找了个角落的位置。
手机震动,是林连溪,“到国外了吗?我听你那个发小说,黎总为了找你,把整个川市都翻了个遍,这阵仗怪吓人的哈。”
程时栎:“温朗没什么事吧?”
程时栎托温朗照顾林连溪实属无奈之举,他当时没想太多,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发小,听林连溪这么说,又有些后怕,黎辘疯起来挺不是人的,可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温朗。
林连溪:“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问问。”
程时栎换了手机号和微信,通讯录里只有林连溪一个联系人,“嗯之后再问吧,我买好票了,估计下午就能到。”
“一定要出国吗?”林连溪说,“算了,你先别管其他事照顾好自己先,按你之前说的温家在川市好歹是地头蛇,黎总要动你发小可没那么容易。”
半个小时后才登机,程时栎低头和林连溪聊天,听到机场广播在通知他搭乘的那趟飞机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一个多小时。
程时栎皱了皱眉,回了林连溪一句“先不聊了”,打开航旅app查看情况。
果不其然,屏幕上显示他的航班延误,外头也没下雪啊,日头高照,晴空万里的,居然也能延误。
程时栎知道着急没用,认命地到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外加一瓶矿泉水,他出来时感觉安检处似乎特别热闹,也不知发什么事,总之挤了一群人。
他匆匆扫了一眼,正准备拉着行李回到原来的位置,视线里猛地撞进来一个人。
那背影如同刻在他骨血里,仅远远一瞥,程时栎便知道,是黎辘来了。
手指一抖,原本握着的那瓶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几乎不假思索,程时栎扭头朝机场出口的方向冲去。
“在那儿!”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候机厅原本就十分空旷,程时栎只觉这道声音犹如催命符,连同行李和羽绒外套都不要的,一个劲儿地只想,先跑再说他得活命啊。
可程时栎还是低估了对方,出了候机场,他便发现出口处也站着不少穿着西装的保镖。
甚至有几位他还十分眼熟,前几个月因为黎辘,程时栎出门时,身后总跟着几个小尾巴。
程时栎停住脚步,他弯着腰,止不住喘气,两只手搭在膝头处,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大哥,我们好歹相识一场,你放我一条生路,行不?”
保镖也很为难,他们听命行事,十分知道千万不能惹急面前这位“祖宗”,也不知该怎么回,皮笑肉不笑地打马哈。
身后传来杂乱无序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程时栎跑累了,犹如困兽一般被逼至角落,他和外头的马路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可程时栎没办法,他总不能徒手碎玻璃。
捏紧拳头,程时栎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可终究双拳难敌四腿,他挣扎着被几个保镖一同摁住,两只手禁锢着别在身后。
如此大的阵仗,惹得周围旅客纷纷退让,很快,程时栎在人群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程时栎没料到黎辘能这么快追上来,按照他的计划,对方不可能会知道他在桦县。
即便落于下风,程时栎的后背依旧挺得笔直,他咬着牙没说话,双眸冰冷,死死盯着走近的黎辘,似乎想用他那算不上多么凌厉的眼神,表达自己此刻心中的不满。
黎辘伸手,他用手指摩挲着程时栎的下巴,像是把玩宠物那样,强硬地将对方的下颌抬起。
程时栎依旧是那副不服输的模样,可即便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手臂上的禁锢依旧纹丝不动。
他的发丝凌乱,身上的卫衣因为挣扎领口低垂,两条系带一长一短左右摇晃,程时栎咬牙不语,恨恨地看着黎辘。
就这么对峙了半分钟,黎辘示意保镖松手。
人群散开了些,程时栎这才有了须臾的自由,他活动着手踝关节,下意识往后退,一双机敏的眼睛圆溜溜转了转,终于找了个空子猛地往外冲。
可刚挪动两步,手腕被黎辘一把攥着,连带着后颈也被猛地拽住。
视觉空间压缩,程时栎被黎辘拉到身前,他听到男人咬碎牙似的声音,“跑什么?”
程时栎挣扎起来,心想不跑等着被这人抓回去吗。
他没说话,顿了几秒,程时栎扭过头一口咬住黎辘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