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安南的境况,假如不卖国就得等着为国收尸。阮香江提前看到了这一点,还敢于背负骂名站出来争取卖个好价钱,让安南大部分百姓免于被战火波及、被外国人奴役的命运,不知道是该称赞还是该骂。
这就是小国的宿命,不光安南,将来自己还会见到很多小国的君王或者大臣。其中肯定有跪着忍辱负重的,有站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他们留在后世的名声肯定也不同,就是不知道被保护或者舍弃的百姓最终该如何评价他们的首领,是诅咒其懦弱,没有带着子民上前线寻死,还是赞美其英勇,知道以卵击石还得用事实再让百姓用生命复习一遍。
就洪涛而言,他觉得阮香江有大智慧和大勇气,甚至可以说是牺牲精神。抛弃了个人荣辱,只求能保全安南百姓。有没有人理解、有没有人唾骂全都无所谓。
做为领导者,牺牲手里的一部分权力,用其换取百姓免遭战火波及,即便成功也是罪。明知道不敌,还号召大家一起去送死,更符合人性。换个位置,自己怕是没有这份勇气。
阮香江最终也没敢和皇帝击掌为誓,但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满怀感激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张然出宫去了。有关安南政策的执行皇帝是不会和他详细讲的,那是袁可立的工作。
“王承恩,你觉得此人是忠是奸、是善是恶?”
洪涛也没因为轻易获得了安南的臣服而沾沾自喜,目前说得再好也是计算,连投资还开始,距离收益很远,谈得失为时过早。不过可以聊聊别的,比如对阮香江这个人的看法。
“……奴婢看不出来,万岁爷此前不止一次讲过大奸似忠、大善似恶的道理,在没有看到其行为之前妄加判断是不对的。”王承恩边走边想,过完桥就有了答案。
“哈哈哈……朕谆谆教导了六七载,有你今日之言足矣。去知会尚膳监一声,晚上让当值的和朕一起吃涮肉还有鱼片,算是奖励!”与海军突袭成功、安南收服有望相比,王承恩的回答才让洪涛真正开怀大笑起来。
朝臣们至今为止,依旧以为自己能坐稳皇位无非是趁机建立了海军、用谋反案打击了文官集团、用新政增加了朝廷税赋、用南洋大米赈济了北方灾民这几招。
其实他们都漏了一个大杀招没看见,或者说根本不屑看。真正能让他们家破人亡的并不是自己这个皇帝,而是皇宫里一群很特殊的小太监和南海子皇庄里几百上千的孤儿。
只要后继有人,自己就不怕任何困难。蹴鞠队和孤儿营就是自己的眼睛、嘴巴和手脚。不用多,再等四五年,等他们遍布大明朝廷的各个角落之时,就会由上至下彻底改变自秦开始近两千年来几乎一成不变的规则。
六月十一,照例早朝。自打景阳三年开始,京官们上早朝就不用起五更睡半夜了,皇帝下旨把早朝时间改到了辰时,宫里不再提供早餐。
只要住在城内的官员,卯时起床在家吃完早饭,溜溜达达也来得及。另外皇帝还规定了早朝的次数,每月逢一上朝,遇雨雪大风则停。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在礼部官员点过名,司礼监太监喊完这一嗓子,早朝正式开始。
由于有内阁的存在,比较重要的政务都会通过司礼监与皇帝及时沟通,除非遇到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在早朝上讨论,若是皇帝没有事情公布,基本大半个时辰就散了。
按照洪涛的本意,早朝一个月一次足矣。就算要接见番邦使节也不用弄好几百官员陪着,完全可以办个小型接待宴会,各部门派个代表也就够了。这样一来既能省去大把时间又不耽误政务,双赢。
可惜让王安把这个意思和内阁提过多次皆被驳了回来,理由是勤政,朝臣们仿佛觉得不把自己连带皇帝全折腾疲了就算偷懒。如果不是用不上早朝相逼,他们连推迟早朝时间都不同意,非要半夜爬起来站在寒风里受冻。
面对这么一群顽固的贱骨头洪涛也懒得掰扯,愿意受罪那就受,反正自己每天卯时就会起来带着蹴鞠队跑步锻炼,一个月抽出三天时间陪着他们摆摆谱儿,找一找存在感,也不算难受。
第318章 早朝发难
“臣有本启奏……”但今天的气氛有点不一样,太监刚喊完,不等内阁首辅照本宣科,一位头戴乌纱、身着红袍、胸前绣着孔雀的官员就站了出来。
“杨爱卿请讲……”见到此人出班,洪涛左边的眉头挑了挑,知道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微微把身体坐直,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的点了点头。
“臣这里有一份安南使节的诉状。”出班启奏之人乃礼部右侍郎杨道宾,接待各国使节正是其职责之一。
但程序上有点问题,各国使节如果有事情应该由礼部记录,呈交内阁经司礼监转交皇帝御览。如何答复,皇帝要和内阁商讨决定,不该在早朝时间突然呈上。
“朕怎么不曾听内阁说起过?”洪涛虽然心里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却没有说破,而是望向了内阁首辅叶向高。
“回禀陛下,内阁不曾接到此类题本。”叶向高有可能是真不知道,出班回答时还在用眼神扫视其他几位内阁大学士。
他现在的位置有些尴尬,做为内阁首辅对皇帝没有半点约束制衡,只知道一味迎合上意,很是让朝臣们所不齿。经常会受到弹劾,即便有皇帝信任依旧很难受。
“杨侍郎,为何没有先呈给内阁?”闻听此言洪涛微微皱眉,称呼从爱卿变成了侍郎,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回禀陛下,安南使节坚持要当面陈情,因其所告之人乃朝中重臣。”
杨道宾倒是没有丝毫畏惧,既然敢当出头鸟肯定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而且违反常规流程也是事出有因,之所以叫常规,那就肯定有特殊,比如这次。
“哦?安南多次不朝,突然前来难不成是专门告状的?”
讲理洪涛是谁也不怕,且发自内心的喜欢。以前自己手里没兵权,在很多事情上没法和朝臣们使劲儿掰扯。现在好了,可以部分放飞自我,那就来吧,让你们看看啥叫有理走遍天下!
“安南国内连年征战,不朝也是情理之中。此次……”杨道宾做为老臣,肯定见识过皇帝舌战群儒的本事,必须提前做好了功课,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滴水不漏。
“慢着……安南国内连年征战为何不见上表陈情?朕记得安南都统使应该叫……哦对,叫莫敬恭,他在和谁征战?”可惜在别人看来是滴水不漏的回答,到了洪涛耳朵里就是漏洞百出。
啥都别说了,先聊聊安南的莫氏和黎氏到底谁是正统吧。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提前做功课,还得侧头问问身后的太监。王安装的更像,他好像也不知道,又去问另一位司礼监秉笔。
“启奏陛下,安南自万历二十五年始由黎氏为正统。”眼看着局面要被皇帝带偏,礼部尚书杨廷筠不得不出班解答。
借安南使节入京递诉状的机会搬到袁可立,事情他提前知道但不怎么赞同。只因处于礼部尚书的关键位置,才不得不参与。
对于新政他持观望态度,既不主动支持也不盲目反对,打算看一看广东的效果再站队。这种想法在朝臣中不占少数,但还没形成一股势力,经常被各自的派系所左右。
另外他和李之藻私交不错,而李之藻身上的保皇派标签已经撕都撕不干净了。鉴于这种状况,就更不想明晃晃的站在皇帝的对立面上。
“万历二十五年就改了?王安,司礼监是怎么搞的,怎么连安南都统使这么重要的职务都能记错呢!”被大臣当面指出了疏漏,洪涛一脸的不悦,转头冲王安发出了灵魂拷问。
“……万岁爷,都统使确实是莫氏,黎氏嘛,先皇应该是忘了册封吧……”王安挨了训也是一脸的委屈,又和司礼监秉笔耳语了几句,吞吞吐吐的做出了解释。
“两位爱卿,安南现今的状况可如王安所说一般?”洪涛好像是听懂了,带着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把头转向了杨廷筠和杨道宾。
“……正如王掌印所讲。”杨廷筠干脆不吱声了,杨道宾脸都憋红了最终也只能点头承认。
没办法,这就是事实。当年黎氏打败了莫氏之后,确实曾上表大明朝廷请封,可过程有点潦草,既没派使节也没表表诚意。万历皇帝看了干巴巴的奏表之后只批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就没了下文。
对于安南黎氏大明朝廷没什么好感,永乐年间的交趾布政使司,就是因为黎氏带头反抗才被迫撤销的。在安南地区,黎氏始终对由汉人插手管理当地事务持坚决反对态度。
这次安南使节来朝贡,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倒袁上面,有意忽略了黎氏曾经的所作所为。皇帝毕竟年轻,又没怎么读过书,怎么可能对一百多年前发生在万里之外的事情了解得这么清楚呢。
可事情的发展偏偏就这么巧,皇帝看似很合理的几个问题一问,居然就把当年的事情给扯出来了,反倒让朝臣们陷入了两难境地。
信口胡言吧,司礼监有历朝历代皇帝批红的存档,这才过去不到二十年,很快就能查出来,欺君之罪谁也不敢轻易尝试。支持黎氏也不成,万历皇帝明明就是没表态,总不能当着儿子说老子的不是,罪过更重。
“那这事就不好办了,莫氏依旧是我朝册封过的都统使,反倒是黎氏名不正言不顺。现如今黎氏遣使臣前来朝贡,难道让朕为乱臣贼子张目不成?”
御座上的洪涛此时心里没有丝毫欣喜,看似占了上风,实则输得彻底。堂堂一国的礼部侍郎和尚书,居然连邻国状况都搞不清楚,简直就是一群正经事不干、窝里斗全能的祸害,太可悲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就在杨廷筠和杨道宾全都哑口无言之际,稍后的位置又站出来一人。
“哦,胡爱卿所为何事?”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洪涛越不想看见谁,谁偏偏就要主动站出来,想躲都躲不开。
第319章 早朝发难2
“安南使节乃是臣一路伴随入京,其诉状也看过。无论安南正统是莫氏还是黎氏,大明兵将都不该擅自攻打,更不该冒用钦差之名,请陛下明察,以正朝纲!”
胡桂芳做为回京参加外察的官员,本不合适直接出面参与弹劾袁可立的举动。但在下面听着两位礼部大佬处处落在下风,心知皇帝是有意回护,故意东拉西扯,再不出面必将功亏一篑。
当下也不管那么多了,先把最致命的罪名抛出来,打算看看皇帝还能用何种理由为海军脱罪。如果这样还搬不倒袁可立,是杀是剐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象乾,兵部可曾派遣兵将前往安南!”盯着胡桂芳看了好几秒,洪涛只能暗中摇头,今日怕是又要把一位清廉正派的官员从朝廷中抹去了。
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一部分大明官员还是有存在必要的,比如胡桂芳。但好言劝不住该死的鬼,已经尽力了,奈何人家不领情。
“回禀陛下,兵部不曾向安南派过一兵一卒!胡桂芳,你把话说清楚,是哪路兵马去了安南?”兵部尚书王象乾毫不迟疑的否认了这个指控,并把矛头直指胡桂芳,气得胡子乱颤。
自打当了兵部尚书,他就在一门心思的琢磨如何巩固山海关到延庆的长城防线,生怕哪天被蒙古人或者女真人突破,那就百口莫辩了。
对于皇帝的新政,他不光不站队也不怎么关心。广东那么远,就算是没搞好又如何。皇帝还年轻,肯定不会老老实实缩在后宫,没把新政放到山东搞就已经很不错了,犯不着为了这件事搞对抗。
另外王家是官督民办工厂的第一波参与者,已经通过亲属入股在老家搞了家马车厂,经过一年多的建设眼看就要出产品了,肯定不愿意在这个当口和皇帝闹翻。
“是袁可立的海军!”对于王象乾的怒目相向胡桂芳权当没看见,字正腔圆的道出了答案。
“……嗡嗡嗡……”此话一出,偌大的广场上顿时起了波澜,几百名上朝的官员纷纷交头接耳。
尤其是品级比较低的官员,根本不知道今日要上演什么戏码,本打算站在一边看热闹,这时才突然警醒过来,热闹有点大,可能要逼宫!
“肃静!大汉将军何在!再有交头接耳、失礼无状者乱棍打出午门!”
不光是参加早朝的官员们被惊到了,连礼部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员也一时间忘了工作,傻乎乎的站在丹陛上神游天外。王安见状只能亲自出面,扯着尖利的嗓音冲着下面就是一顿嚎。
“胡桂芳,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待嘈杂之声平息,洪涛才一字一句的给予了胡桂芳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他肯知难而退,还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臣对大明律熟记于心,自万历四年初授杭州府推官至今三十余载,每日三省吾身不曾跨越雷池半步。然有人却胆大包天,冒用钦差之名行纵兵劫掠之实,罪不容恕。请陛下严肃法纪,以正视听!”
但胡桂芳仍不领情,非但没退缩反而上前一大步,气沉丹田,几乎是用喊的方式把每个字说得中气十足。即便达不到振聋发聩的程度,也能让上朝的大部分官员听得清清楚楚。
“很好,那朕就听听袁总督是如何胆大包天,敢冒用朕的名义去为非作歹的。”见此情景洪涛算是完全死心了,虚抬了两下手臂示意接着讲。
“景阳七年三月二十六,亥时,一伙人从海边靠近安南清化城,其中一人身着大明官服自称陛下钦差。余者身着黑色短衣裤、头戴平顶圆盔、手持火铳,说汉话。
这伙人自海上来,数量众多,大部路过清化城向北,少部围困清化城不许任何人出入,期间打死打伤守城兵将三百有余。
之后四日中,北上大部袭击了沿途城镇,在三月三十攻入升龙府,抓走安南国王、嫔妃、大臣四十有余,劫掠府库,烧毁城池,屠戮百姓,死伤无数。
四月初四,携象车多辆返回清化城,与围城之人一同向海边撤去,其后不知所踪。四月初八,这伙人又在南边千余里的顺化城出现,再行杀烧抢掠之事,只一日即乘船离开。”
胡桂芳没有照本宣科,安南使节的诉状入京时看了一路,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此时改用符合大明习惯的语句念出来,更容易让文武百官听明白。
“嗡嗡嗡……嗡嗡嗡……”效果很不错,话音还未落丹陛之下再次传来了低沉的议论声。按照胡桂芳所描述的模样,确实很像大明海军。
更令人信服的是除了大明海军之外,从北到南、由东至西,好像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军队是这种打扮,太容易辨认了。
“啪、啪、啪……”这回礼部官员没走神,连忙示意大汉将军抡起手中的长鞭抽出三声清脆的回响,提醒早朝纪律。如果再不收声正形,那锦衣卫就真要拿人了,扰乱朝会的罪名坐实了同样不轻。
“刑部!你等可曾听出胡桂芳所言与朕、朝廷和今日朝会有何关联了吗?”皇帝听得很认真,可表情并没有丝毫凝重,反倒是满脸的不解,最终冲着刑部尚书的方向发出了疑问。
“回禀陛下,胡布政言中所指确实与大明海军十分相像,只是袁总督不曾参与朝会,臣无法当面询问。”刑部尚书沈应文缓缓出班施礼,一字一句的回答了皇帝的问题。
听上去比较中立,并没急于肯定袭击安南国都的队伍是大明海军,可仔细琢磨滋味,却又把范围固定在了海军头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让袁可立当面对质。
“海军?!胡桂芳,你是说朕的海军远赴安南,还冒充钦差去烧杀劫掠了?”这个答案好像从没在皇帝脑袋里闪现过,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表情显得非常惊愕。
第320章 临阵倒戈
“正是,以臣之见,应即刻把袁可立押解回京,交于三法司严加审理!”看到皇帝明知故问的表现,胡桂芳心中一阵狂喜。太明显了,这是又要甩锅了!
为啥说又呢?因为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做的。每当遇到不好解决的难题,受到了朝臣的质询,为了名声和脸面,往往会找一个或者几个属下当牺牲品,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远的不讲,万历皇帝玩这招就不止一次。可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纸上谈兵,而是亲眼所见、亲身感受。光是宫里的太监因为矿税问题,就不知道背了多少次黑锅。轻则去神宫监养老,重了直接咔嚓,人死罪消。
眼下又要玩这招了,而背黑锅的必须也只能是海军总督袁可立。皇帝虽然能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却不得不付出点代价。
只要把海军总督搬到,再把海军搞臭,这一局就算是彻底赢了。受到鼓舞,以后朝臣们还会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把皇帝身边为非作歹的奸佞一步步铲除干净,比如李贽、袁应泰之流。
“大理寺的意思呢?”皇帝好像真的无计可施了,又把目光转向了大理寺卿。这个举动让满朝文武全都暗自摇头,还是太年轻了,朝堂斗争经验有点不足,病急乱投医。
大理寺卿高攀龙可是东林党死忠,不会因为一个大理寺卿的位子就转而变成保皇派。眼睁睁看着好友顾宪成兄弟被杀、东林党四分五裂,趁机报仇雪恨倒是很可能。
“臣以为仅凭衣着盔甲不足为凭!”高攀龙的步履非常慢,三步之间仿佛扛着千钧重担,声音也很低沉,甚至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