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龙,你这是何意!”
而他的回答更是出人意料,顿时引发了又一阵嘈杂。最为激动的就要算胡桂芳了,原本以为高攀龙会毫不犹豫的站在倒袁立场上,不承想最不该出问题的人反倒出了问题。
如果大理寺卿持相反意见,三堂会审也就指望不上了。没有三堂会审,即便把袁可立抓捕下狱,最终还是要落到锦衣卫手中,效果会大打折扣的。
“胡布政,高某身为大理寺卿,只对事不对人。安南诉状高某听清楚了,仅靠衣着盔甲武器相似无法确定是大明海军。若是有人穿了胡某的衣服,学着胡某的腔调去城外为非作歹,难不成胡某就要成为匪盗?”
面对胡桂芳的怒视高攀龙微微低下了头,今日朝会上发生的事情意欲如何他心知肚明,却无法苟同且深深惋惜。如果这些同僚们能提前向自己透露一些消息该多好,也就不用当着文武百官迫不得已去给皇帝当枪使了。
迫使自己的并不是皇权,也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做为一名士人的本份。自打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小两年时间,不光身份发生了变化,心态也随之改变。
原本看不到的细节现在能看到了,原本无法体会到的难处现在每天都在身体力行并为之愤怒。官场上人浮于事、蝇营狗苟太普遍,每当想起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就有一种想去死的冲动。
反观皇帝的所作所为,说其剑走偏锋不守祖宗法度算轻的,几乎每个举动每个决定都与当下的主流格格不入。但静下心来仔细揣摩,却能发现件件事都对江山社稷有益,不对,应该是对百姓有益。
为了挽救越来越虚弱的大明,皇帝带头节衣缩食消减后宫的大半用度,停了三大殿修建,又拿出内帑去南洋购买大米,喂饱了北方各省的灾民,把肉眼可见的民乱消弭于初始。仅此一项,就让朝廷省下了大量财力和人力。
利用各地皇庄工厂的先发优势,带头号召官督民办。至今已有数十家工厂拔地而起,无论所产何物皆可为入股之人带来丰厚的回报。
表面上各个工厂的股东都是当地的士绅豪强,身后又大多藏着朝廷官员,好像是与民争利。可是经过一年多的仔细调查分析,百姓不光没被夺利,反而因为工厂拿到了不小的实惠。
每座工厂少则百十人,多则上千人,皆来自民间。他们虽不事农桑,却可以按月拿到不菲的薪酬,足够一家五六口人吃喝用度,省着点还能有所积蓄,用来给儿女成家立业。
也就是说一座工厂少则养活五六百人,多了可以让五六千人衣食无忧。换做土地的话,如此规模能顶上村庄和小县城了。
假设一下,如果大明境内有一百座工厂甚至一千座工厂出现,百姓们是否就能摆脱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境遇了呢?
答案好像很乐观,即便不能百分百解决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且不用大规模开荒,不用找寻水源,也不用靠老天爷恩赐。
其实不用假设,睁开眼看看广东的公文就能发现端倪。原本一个耕地面积严重不足、人口又一年比一年多的纳税困难户,随着李贽上任一点点推行新政,情况马上有了好转。
待袁应泰赴任,带着皇帝的旨意开始大刀阔斧把新政铺开,一年之后完全脱胎换骨。虽然粮税依旧没有大起色,商税却翻了好几个跟头。全部换算成银子的话已经可以位列前三了,与一向富庶的江浙平起平坐。
再假设一下,大明沿海的港口不止广州,也不用全部开海,只需把曾经有市舶司的泉州、宁波两处恢复如初,每年至少可以为朝廷多纳几百万两商税。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可以多养一个辽东镇!不用增加任何税赋、不用开垦一亩荒地、不用多征一个劳役,只需朝廷多派几个李贽、袁应泰去福建、江浙,就可顶数十万兵将和边民。
而海军的建立看上去与新政无关,实则骨肉相连。没有海军,东南沿海始终要防备倭寇死灰复燃,每年消耗的银两不比辽东镇少。
没有海军,广州、泉州、宁波就算开了海也不能保证出入安全。如果港口海盗云集,势必影响商路安全,也就没有太多商船愿意前来交易。这么简单的道理,就算没见过大海的人也该能想通。
最主要的是没有海军皇帝就无法抗衡朝臣们的阻力,别说开海,连新政都推行不下去。说皇帝抓军权消弱内阁六部也好,指责皇帝穷兵黩武也罢,都不能掩盖这个事实。
那应不应该转而投入皇帝的阵营呢?高攀龙从来没想过。说实话,他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位皇帝,即便知道其所做之事很有可能让大明重现辉煌,依旧不喜欢。
但不喜欢和分不清对错是两码事,做为掌管刑狱的最高部门,自己这个大理寺卿只能也必须向理不向人。有朝一日保皇派官员包括皇帝触犯了刑律,才能理直气壮的当裁判,否则这个官还有什么意义呢。
“……狡辩,完全是狡辩,想不到堂堂高攀龙也是趋炎附势之辈!”这个假设直接让胡桂芳哑了火,有道是拿贼拿赃、抓奸抓双,仅凭衣着就定罪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憋了半天也没想出该如何反击,干脆开始了人身攻击。
第321章 赝品
“胡布政,高某是何人与此案并无干系,此间乃是朝会,请自重!”当着文武百官被辱骂人品,高攀龙的脸上一阵阵发烫。
但他没有解释也没恼羞成怒,还是就事论事,并隐晦的提醒对方注意朝会纪律,别因小失大被皇帝抓到把柄,不等搬倒袁可立就先锒铛入狱了。
“……陛下,臣还有人证物证,请准许安南使节当面呈献!”
官风清廉并不一定意味着不懂人情世故,恰恰相反,如果能在不短的仕途中既维护了个人名声又不被同僚嫉恨还可以步步高升,应该比大多数官员更懂得进退。
听了高攀龙的回答,胡桂芳的情绪马上有所收敛,伸手正了正乌纱帽,又理了理胡须,再次直面皇帝的方向提出了新请求。
今日在朝会上突然发难并不是临时起意,该做的准备已经事无巨细,其中就包括皇帝撒泼打滚耍赖不承认的应对之策。仅凭衣着打扮无法确定身份是吧,那好,咱还有人证和物证,敢不敢当面对质!
“王安!”
“奴婢在……”
“亲率锦衣卫与六部尚书一起去把安南使节及其所携之物一丝不差的带到朕面前,任何人不得与其交谈盘查!”
“奴婢遵旨……诸位尚书,请跟老奴来吧。”
王安领旨下了丹陛,冲着六部尚书一抱拳,面无表情的走在前面。六位大明顶尖高官不管乐意不乐意也得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心里怎么想不得而知,但今日之事的结果已经有了答案,四个字,凶多吉少。
皇帝既然敢当着满朝文武一丝包庇的意思都不表露,那袁可立与胡桂芳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人彻底倒台。到底是谁呢?就看安南使节的人证物证是否辩无可辩了。
长话短说,安南使节一共三人,一正两副,其中一位副使当天就在清化城,不光看到了黑衣人,还与其亲口讲过话。
同时还携带着三件物证,一件是乌龟壳般的半身盔甲,一件是三尺多长的火铳,最后一件最能说明问题,居然是个铜制腰牌,上书海军陆战卫千户及其名字。
“张然,带六部尚书去养心殿、御马监,取同样的盔甲、火铳和腰牌存样过来!”仔细听完了安南使节的哭诉,又亲眼看过了三件物证,皇帝依旧没表态,而是再次让六部尚书当跑腿的。
虽然这两个地方距离奉天门不太远,步行来回也得小半个时辰。六位尚书自然不敢迈着方步溜达,赶上张然又是位天天和勇士营操练的带刀内侍,迈开大步必须得小跑着才能赶上。
待返回奉天门前时,六位尚书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连发髻都乱了。总算是把一件半身盔甲、一支火铳、一块海军千户腰牌安全护送到位,端端正正摆在丹陛之下,与安南使节的物证并排。
“内阁大学士与六部九卿,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成国公,司礼监掌印王安,代百官上前比对,孰对孰错自有公论。”
皇帝并没走近查看,而是轻轻挥了挥手,点了品阶最高的几位文官和勋贵出班。这个安排绝对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名单里包含了各方势力,谁也无法左右其他人。
“回禀陛下,臣等四人已仔细勘对过,安南使节所呈证物与我朝海军装备形似而神不同,更无工匠签押和编号。”四位国公爵位最高,自然要先看,也要先发表看法。
“回禀陛下,臣等已勘验完毕,虽不明就里,仅凭肉眼也可分辨真伪。安南使节呈献证物做工粗糙、质地拙劣,与我朝出产谬之千里。”
然后就是内阁大学士与六部九卿,他们虽然不太懂盔甲武器却看得最仔细也最慢,好半天才有了统一意见,由内阁首辅叶向高代表发言。
“张然,你去向百官说明区别!”
看着有人释然有人忧愁的场面,洪涛还不打算收场。好不容易挖的坑,虽然跳进来的人并不如意,也得充分利用一下好好抽抽某些人脸,别次次跌倒次次不长教训。
“奴婢不才,奉万岁爷旨意为百官讲解,诸位要听清,尤其是胡布政,以后万万不要再被外人哄弄喽。”
和一向老成持重的王安比起来,御马监掌印张然就要嚣张多了,连走路姿势也有点欠揍的样子,对文武百官更是缺乏敬意,甚至当面对胡桂芳揶揄起来。
但此时已经没人顾得上和他计较了,连同近前比对过的官员,包括胡桂芳在内,全都凝神屏息想听听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能不能推翻安南使节的指控。
“先说这件半身甲,此物乃万岁爷的神来之笔,以百炼精钢垫底,用万石巨锤一次压制而成,分为前后两片,由精钢铰链连接,轻薄而劲弩不可透。这件就差远了,质地粗糙厚重,虽经打磨却可见明显捶打痕迹。
再说这支火铳,啧啧啧……奴婢都为它汗颜,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劣等货色,也敢冒充我大明精锐利器。此铳若是能连发十次不炸裂,张某愿意吃下肚去!不讲也罢。
最可笑的就要数此张腰牌了!万岁爷所建海军乃国之重器,千户一职仅仅七八位,怎能佩戴如此低劣之物。
请看,真正的海军腰牌与盔甲一样,是由万岁爷钦点的合金铜用精钢为模一次压铸出来的,无论字体还是纹饰,皆栩栩如生。说句托大的话,就算把宫里的能工巧匠全找来,也无法仿制的一模一样,只能用来蒙骗外人。
诸位有所不知,凡是海军佩戴盔甲、武器、腰牌,上面都有工匠印记和工厂编号,以便事后追查。安南使节呈献的证物不仅做工粗糙,也不带任何印记和编号,绝非海军之物!”
不过张然有一点比王安占优,那就是嗓门大。不知道是常年习武中气足还是天生来的,用尽全力之后把礼部和司礼监负责在朝会上宣唱的人都给比下去了,字字铿锵、句句绕梁。
第322章 再胜一局
“刑部、兵部,朕会在散朝之后拟旨,着你二人即可前往天津卫海军都督府当场验查其盔甲火铳腰牌样式,详细写明交与内阁。胡桂芳,你还有什么可讲的了?”
但张然的讲解并没引来满朝文武的交头接耳,反而让几百人全陷入了沉默。事实胜于雄辩,简简单单的比对就让真相大白了。安南使节带来的证物全是假的,和大明海军的装备有天壤之别。
没有了证物,人证也就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了。啥看着像、说话像都是无稽之谈,就如高攀龙所言,总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判朝廷重臣有罪。
如果能这样,那转天皇帝就能找来一大堆太监,口口声声说某位官员私下有谋反言论,不出一旬朝堂上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很显然,这次有预谋的逼宫行动又没成功,那接下来就该轮到皇帝出招了。按照这位的一贯作风,胡桂芳肯定得倒霉,而参与了这件事的官员们也没好果子吃。
有道是兔死狐悲,眼看着又会有一批同僚要远离朝堂甚至获罪被杀,除非有极深的个人恩怨,无论是否参与其中都不免在心中泛起一股悲凉。
“臣知罪……可臣仍有一事不明!”胡桂芳此时尽显本性,面对充分的证据没有再进行辩驳,也不祈求皇帝法外开恩。错了就是错了,直面相应的惩罚。不过该问清楚的依旧要问,不为消罪只为心里弄个明白。
“说吧,朕亲自与你解答。”眼看着一位大臣掉入自己挖的坑里摔了个半死,洪涛却没有一丝的喜悦。
没错,胡桂芳在新政问题上是站在了对立面上,可他也是大明朝为数不多还算尽职尽责的官员。把这样的人搞下去,对自己和大明并没有半点好处。
只可惜明知道是双输也得硬着头皮去做,规矩就是规矩,即便是皇帝也得遵守,否则第一个受到波及的就是新政。
“臣在广东多年,从未听闻南洋中有如此规模海匪出没。自打陛下的海军出现,广东和福建沿海的小股海匪近乎绝迹,这几千海匪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要冒充我大明海军?”
还真是倔强,已经输得光溜溜的胡桂芳还不死心,明知道多说无益,只会让皇帝更加反感,依旧在想方设法把海匪往海军身上引。
“安南使节在诉状里不是说了,海匪自称起于倭寇。朕不曾见识过真正的倭寇,却看过此类记载。如若他们没有四散,而是齐聚南洋某处暗中蛰伏,这几十年下来想必数量不会太少。
诸位臣工,今日之事虽是诬告,也给朕乃至朝廷敲响了警钟。东南倭患虽已多年不曾复发,却不可轻心大意,料敌于前很有必要。
但朕不想效仿前朝在沿海布满卫所,靡费国力且不得要点。海军的建立已经证明了清除海患最有效的办法不是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要以海制海。
这次安南都城遭遇海匪劫掠,就是对朕和众臣工的警示。如果再不加以重视,说不定哪天也会有几千海匪登陆对京城发起突袭。
大明虽然比安南兵多将广,可大明沿海更是长了数倍不止。京城有重兵保护,杭州、宁波、福州、泉州、广州也都有吗?
安南使节以赝品攀咬大明海军,妄图祸水北引、心怀不轨,交由锦衣卫押解广东。安南黎朝多年不朝不贡不敬宗主,来而不往非礼也,从不征之国剔除。
胡桂芳先交与大理寺看押,是否存在内外勾结污蔑朝臣,交由三法司共同审理,尽快给朕答复。散朝之后,六部九卿到慈宁宫,再把海军的事情议一议。”
朝会开到此时再拖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洪涛站起身背着手走到丹陛前面,以兼听兼信、公正严明的姿态做出了最终结论。
胡桂芳肯定罪不可恕,还有谁积极参与了让三法司去查,肯定不会一个没有,该把谁交出去顶罪看着办。反正不管把谁交出去都将对文官集团造成很大影响,之后再有类似的事情怕是就不太容易再往一起凑了,所谓杀人诛心也。
做为始作俑者,安南使节和黎氏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你们敢拿着假货诬告大明海军,试图挑拨大明朝廷动荡,良心大大的坏了。
大明虽然目前没有能力讨伐,却可以改变之前的态度,不再把安南做为关系紧密的藩属国了,连名义上的都不承认。从今往后该打打该攻攻,双方谁也别惯着谁。
除了对涉事人员进行处置之外,由此事引发的思考也不能少。海上巨寇已经有能力大举入侵安南破国毁城了,做为邻居大明岂能熟视无睹。
最好的防御办法就是加强海军建设,海军就是借海匪袭击天津卫为由建立的,有道是一事不劳二主,眼下再把海匪拿出来用用也很合理,有始有终嘛。
虽然这场文官集团与皇帝的交锋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时辰,造成的余波却不比谋反案小太多。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先后有二十多位京官和外官上疏请辞,理由五花八门。
皇帝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痛痛快快全给批了。看似是正常的新老交替,但仔细想一想好像又有蹊跷。这些主动辞职的官员基本全是朝中各派系的中坚力量,没几个是体弱多病和年老体衰的。
没错,实际上他们都是收到了来自内阁与司礼监的暗示,才不得不上疏请辞的。如果不辞职,等待他们的就是锦衣卫的诏狱。
虽然关在刑部大牢里的胡桂芳并没有出卖同僚,可在东厂和锦衣卫的秘密调查报告里,这些官员全都榜上有名。
只不过皇帝这次没有再用杀鸡儆猴的方式来立威,而是采取了更为温和的态度,但效果比雷霆手段一点也不差。
经此一事,原本就遭受了重创的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等主要派系又一次雪上加霜,全都处于群龙无首且四面楚歌的状态。再加上中立派和保皇派官员的重点排挤,树倒猢狲散已经成了定局。
第323章 新政开始了
而大获全胜的皇帝也没就此收手,连着召开了五次御前会议,在八月中旬连下了两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