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三位官爷,小老儿也不曾听说此间的主人姓氏名谁。不过吧,这里的掌柜是个妙人,说起来倒像是戏文,玄妙的很。若是官爷不嫌啰嗦,小老儿就多讲几句。”
茶摊老板是个标准的市井之辈,见识广、胆子大、口才好、有眼力见、手下还麻利。说话间又招呼进来两桌喝茶歇脚的客人,声音立马提高了几分,以便吸引更多人的关注。
“休得啰嗦,快快说来,从头讲!”王姓官员也是个经常流连市井的老手,知道此时该怎么做才能听到完整的故事,拿出几个铜钱拍在了桌上。
“谢大官人赏……话说……万历、万历三十二年,没错,就是三十二年,小老儿记得清楚,转年就是当今圣上的景阳元年。
这棋盘街上每日都会有些乞丐流连,其中有个小乞丐自称钱富贵,山西人,九岁时家乡遭了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只能跟着父母从一路乞讨进京投亲。不承想在路上又染了恶疾,进城没几天就成了孤儿。
这孩子满嘴都是山西话,晦涩难懂,性格腼腆,沉默寡言,很受此地乞丐排挤,整日里只能蹲在书市角落,太阳落山后才敢到这边要口吃的,饥一顿饱一顿的,瘦的像个排骨架子。
不过这孩子是个热心肠,谁家有点活儿不管给不给钱都会上去帮忙,若是看到贼偷对往来客商下手也会出声提醒。为此着实没少挨打,左手小指还被贼偷砍断了一截。
过了大半年,眼看就要入冬了,钱富贵连厚衣服都没有。那时候我家老婆子还在世,她心软,看不得老实孩子受罪,就把我的一件旧棉袍改了改让他穿上,即便如此,能不能熬过冬天也得靠造化。
要说老天爷也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就在下头一场雪的时候钱富贵不见了。我家老婆子还专门在这附近的街上转了转,依旧没找到这孩子。
第444章 日新月异4
当时我就琢磨,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冻死了呢。肚子里没食儿,睡下可能就醒不过来了。这样的事不敢说天天有,反正每年冬天都能看到几个。唉……来来来,兑上热的!”
确实是从头讲,茶摊老头一张嘴就是十年前,且说的人和事与日月银行没有丝毫关系。但在场的茶客都听得津津有味,赶上比较悲惨的情节,有人沉默不语,有人仰天长叹,气氛稍显沉闷。
“谁承想啊,就在这个月中,晌午天,下着小雨,一个客人也没有。小老儿我正坐在茶棚里打盹儿,忽然面前一黑,以为是来了主顾,赶紧起身伺候。
结果您猜怎么着?面前站着个唇红齿白、穿金戴银的大官人。腰带扣有这么大个,金晃晃的,比我这把天天擦好几遍的铜壶还亮!
当时我就蒙了,别看咱这摊子小,几十年里着实来过不少大人物,可愣是辨不清这位的来历。看装扮像谁家的公子,但身边一个随从没有。要说是喜欢显摆的江南商户,个头又有点高了。
小老儿就大着胆子问了声,公子您可是要歇歇脚,喝口热茶?这位公子一个动作差点没把小老儿给送走,去见我那命苦的老太婆!”
棋盘街距离正阳门只有百多步远,出了正阳门还有个外市,其中不乏讲评话的先生。那真是口吐莲花,别人出来摆摊挣钱得有家伙事,他们浑身上下什么道具都不带,全靠一张嘴白话。
有人专门说戏文,老百姓一年到头也摸不到几场唱戏的看,但心里痒痒想听咋办?没关系,站在街边听他们说,也别有一番风味。
主要是便宜,身上有钱的扔上一个铜钱,没带钱下次再给,或者扔个饼子都成。赶上脸皮厚的,听一大半转身就走也没关系。
茶摊老头的口才和说评话先生有一拼,舌头利落不吞字,声音柔和不刺耳,内容张弛有度,节奏把控的非常精准。每到关键时刻,总会用倒茶、端干果、迎来送往打断,故意抻着听众的心。
“难不成是财神爷下凡,给你老小子送了个聚宝盆!”有常来的茶客不乐意了,开始出言调侃,顿时引来一阵嬉笑,引得路过的人不由自主驻足观瞧。
“嗨,常爷您算是猜的八九不离十。要说这个人吧,不管穷富,但凡有机会还是要多做点善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保不齐哪天就灵应了呢。
说起来小老儿我还是借了老婆子的福,她走的早没等到这一天,把福气留给了我。那位公子二话没说,双腿一弯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看到茶摊外面有人驻足倾听,茶摊老板不动声色的压低了嗓音,还把身体转向内侧,留下一个后背。想听是吧,听不太清;不听吧,心里肯定痒痒,真有两位也迈步走了进来。
“瞎扯吧!诸位别听他胡吣,这老家伙是出了名的油滑,从他爷爷那辈儿起就在这里摆茶摊,可曾有半个人占到过便宜?你要是有善心,我姓常的天天来当伙计,不要工钱!”
有一种人吧,专门喜欢拆台。姓常的汉子应该就是棋盘街左近的人,或者根本就是在这里经商的,像是很了解茶摊老板的身世,不光对这个故事严重质疑,连人品都一并打击了。
“切,你爱信不信,咱要是没有把握岂敢信口胡言蒙骗几位官老爷?来,小老儿就让你开开眼,认识这叫什么不?回去翻翻你那几箱子破书,看看里面可曾写过?”
面对赤果果的挑衅和众人狐疑的目光,茶摊老板有点上火了,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大步走到板车旁边,伸手从装茶叶的木箱中取出一物,高举在手,满脸得意。
此时刚好有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在青石地面上影射出一个拉长的背影。右手高举、左小臂折在腰间搭着毛巾,要是头上再有个王冠,像极了停电也要读书的那个娘们。
“……可可粉……广东雪花糖厂……啥叫可可粉?”
茶摊老板手里举的不是火炬,而是个瓷罐。看质地和上釉比较普通,只是形状挺怪,上下一边粗,尺来长,盖子四周用红蜡封死。被称作常爷的汉子凑近了又看又闻又摸,除了认识上面的字之外居然不知道写的什么意思。
“哦,可可粉!这可是稀罕东西,没想到会在京城出现。啧啧啧……店家,你这茶摊不一般呐,不知此物如何售卖,可否零饮?”
不等茶摊老板做出解释,刚刚进来的客人几个大步走过来,仔细端详过后有了计较。他不光认识瓷罐子,还想打听售卖价格,听口音大概率来自江南。
“呃……2钱银子一杯……大杯大杯,是上好的琉璃杯,这样的!”
本打算拿出来震慑下姓常的汉子,没承想碰上了懂行的,这让茶摊老板有些不知所措。沉吟片刻,才一咬牙一跺脚,报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很无耻的价格。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黑心奸商,赶紧又从木箱里拿出两支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个头比茶碗高许多,周身带有凹凸花纹,确实比市面上最常见的琉璃杯要高档些。
但再怎么高档,也就是个普通杯子,哪怕是流光斋产的,也金贵不到哪儿去,除非是成套的酒具和茶具,可那种货色怎么可能出现在地摊上。
现在京城的米价稍贵,一石在14钱和1两之间波动。可和一杯可可粉比起来好像又很便宜,喝8杯这种玩意就可以买一石米,一家三口如果没有啥重体力劳动,足能吃一个多月!
此时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已经在心里把这个茶摊老板定义成了黑心奸商之流,还是个脑子有点不正常的奸商,不择手段欺骗外地客商。
茶和酒都有极品,确实很贵,但大多数能在市面上流通的也达不到如此高昂的价格。何况这里不是酒楼不是茶楼,就是个街边简陋茶摊,想钱想疯啦!
第445章 日新月异5
“……嗯,不错,是流光斋的正品!玉函,到天子脚下果真卧虎藏龙,区区一茶摊也有如此风雅之物。来来来,为兄今日请客,让你尝尝什么叫人间极品!
老丈,给我二人各来一杯可可粉,一杯多加糖,要雪花糖厂的绵白糖,一杯不加糖。此物虽略有苦涩,然回味无穷,饮后精神矍铄,妙不可言!
这是半两银子,你且收好,我二人从广东远道而来,住在东江米巷的福来客栈,是入京赶考的举子,不知可有整罐售卖的可可粉?”
可这两位南方人并不觉得报价太贵,其中一位好像喝过,一边掏出块碎银子,一边把来历介绍得清清楚楚,还试探着询问能否买更多。
“举人老爷使不得,小老儿开张没两个时辰,确实找不开。且身边只此一罐,也是被人硬塞的,根本没指望能卖出,这可如何是好!”
看着中年举子手里的银子,茶摊老板猛吞了两口唾液。馋不?太馋了!靠卖茶从早到晚也见不到银子,也正是因为没需求,所以身边不曾准备银剪和戥子,没法找零。可是看着大买卖做不成又心有不甘,那表情太复杂了。
“嘿呀,我说你个老汉怎么如此不识抬举,举人老爷想喝可可粉,岂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好歹也是天子脚下,区区半两银子也能难住,休要给我等丢人。来,我看着摊子,你去日月银行换碎银就是了。快去快回,不要让举人老爷久等!”
正在为难的时候,常爷挺身而出,先是把茶摊老板一顿贬损,实际上是用话把两位贵客留住,然后又指着不远处的日月银行出了个主意。
“对啊,还是常爷脑子好用,小老儿怎么忘记了,罪过罪过!举人老爷,可否先把银两交与小老儿前去换兑?您放心,这间钱庄小老儿可以作保,若是成色亏了,砸锅卖铁我来赔!”
经此一提醒,茶摊老板顿时满脸堆笑,不过还是没敢贸然去接银子,又把日月银行狠狠夸了夸,甚至搭上了身家性命。
“拿去便是,速去速回!”点名要喝可可粉的中年举人倒也爽快,或者说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半两银子是否会被动手脚。放下银两,与同伴用家乡话交谈着走向了最边上的桌子。
“常爷,还得麻烦您去跑一趟,我在这里伺候着。不白跑,一会儿也给您冲杯尝尝鲜,分文不收!”
茶摊老板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了,用最快速度计算好了得失,把半两银子塞给常爷,自己则拿起瓷罐,小心翼翼的起开蜡封。
随着一小勺黑棕色的粉末放入琉璃杯,再兑入滚开的热水,茶摊里顿时弥漫出阵阵幽香,似麝似花,甜丝丝的,若隐若现。
“好,真是好物!玉函,此间的可可粉要比为兄在家里喝的还醇厚,真乃极品呐。”还没端到跟前,中年举人仅凭味道又有感慨了。
看他的穿戴、做派和进京时间,跑不掉出自富裕人家。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提前好几个月抵京,说是赶考,实则游玩享受。最终能不能考上反倒不是太在意,反正家里有钱,大不了过两年再来呗。
“敢问两位是否要加牛奶一起饮用?”茶摊老板沏好了两大杯可可粉却没有马上端上桌,而是又从木箱里拿出一个小铜壶。
“妙啊,加,都加!万万没想到店家你如此熟悉喝可可粉的法门,请问可是有高人传授?”这一问又让中年举人大呼小叫,且对茶摊老板的态度已经上升到了平等的位置,甚至用上了请字。
“不敢不敢,小老儿可不敢高攀。不过您说的没错,确实有人教授过沏可可粉的手法,献丑献丑。”但茶摊老板可没觉得举人真要和自己平等攀谈,摆着手退了下去,不肯多停留。
“店家,也给我沏上一杯!”可能是被香味勾起了欲望,也可能是好奇,刑部官员居然也要尝尝鲜。
“这边这边,这边也要一杯,糖和奶多多放!”盲从这个习惯好像人人都有,或多或少。见到又有人点了可可粉,且闻着味道挺不错,另一桌上的客人也喊了起来。
一时间茶摊老板从卖茶改成了卖可可粉,一杯又一杯,转眼间差不多挣了十多钱银子,若不是杯子不够用,数量还得多,嘴已经笑得合不上了。
“来来来,常爷,今天托您的福,趁热尝尝。对了,贵人说过要慢慢品,不可一次喝太多。如果有心慌、头晕、恶心的感觉,不要怕,第一次喝而已,习惯习惯就好了。”
可可粉还没沏完,去换银子的常爷就回来了。茶摊老板还真是个讲究人,即便贵如两钱银子也毫不犹豫的多沏了一杯递上去,顺便讲了讲注意事项。
“吸溜……呸,这是什么怪味道,有点像蒸锅胡了,闻着倒是挺香!”
常爷也不多推辞,端起杯子不顾水热先来了一大口,砸吧砸吧滋味,不太满意。估计还是售价闹的,如果和茶水一样一个铜板一碗,也就没这么挑剔了。
“咦,店家,来来来!你这碎银煞是古怪,像是佛郎机人的银币,却小了很多,可是有什么讲头?”
茶摊老板没搭理常爷的抱怨,把手里的碎银子送到了举人桌上,刚转身又被叫住。中年举人正用手指掐着一块碎银仔细查看,满脸全是不解。
大明的白银除了官银之外,各地铸造的形状、重量、纯度都不太相同,但一般都是整数,比如五十两、十两、五两。这些银锭又叫元宝,价值比较高,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次数不太多。
小额交易的时候一般会使用铜钱,在不同时期铜钱与白银之间有个相对稳定的比值。但也有例外,比如出远门,身上就不会带太多铜钱,都用银锭代替。
需要交易的时候商家会有两种专用工具,银剪和戥(deng)子。前者负责把大银锭剪成小块,顺势查验银锭内部是否夹杂了铜或者铅,然后用戥子称重。有经验的商户往往能根据银锭的形状,一剪子就剪下准确的重量。
如果附近有钱庄那就更省事了,拿着银锭进去想剪多少就多少,有点像后世去银行里换零钱。如果是商户,也可以把积攒下来的碎银子拿到钱庄里重新铸造成银锭,但要收取一点火耗。
刚刚常爷就是拿着举人的半两银子去日月银行里换散碎银子了,只是拿回来的不是一块块不规则的碎银子,而是4个和铜钱差不多大小的小银饼,非常圆、边缘十分规整,表面上还有个十字标记,阴刻的,很深。
大明朝除了铸造铜钱之外,没发行过贵金属货币,即便是从欧洲海商手里获取了银币,也全在当地重新铸造成各种重量的银锭,银币极少在市面上流通,更没有与之相关的比值。
中年举人既然来自广东,大概率是见过欧洲人的银币,所以才觉得手里
第446章 日新月异6
“常爷、常爷,你换来的碎银子为何如此模样?”茶摊老板可能还沉浸在大赚特赚的喜悦中,并没发现碎银子的不同,此时才注意到,可他也不清楚缘由,只能喊还在一口一口品尝可可粉的常爷。
“嗨,这有啥可奇怪的。日月银行的小哥说了,这叫银币,一枚正好是一钱银子重。中间的刻痕也是有讲究的,如果嫌一钱银子还是太大那就用手指使劲掰,银币就会沿着刻痕分成四份,每份刚好四分重。
您说人家那脑子是咋长的,真是想到心坎里去了。每次有人买书都要用剪子,还得称戥子。俺手劲儿没问题,可总是剪不准,麻烦死了。
这下可好了,用手一掰多省事,不足的再拿几枚铜钱补上也就是了。我已经和银行里的小哥讲好了,过了晌午就把家里的散碎银子拿来都换成银币,留着慢慢用。”
常爷大大咧咧的走过来拿过一枚银币,边说边用手用力一掰,好端端的银币就分成了两瓣,再一掰,一半又分成两瓣,断口整整齐齐,看着份量应该相差不多。
“妙啊!玉函,你家也是开钱庄的,何不照此行事,岂不美哉!银棒虽好,可每次都要用硬物敲打才能断开,每节至少也有半两重,哪儿有银币方便!”
中年举人虽是南方人,可性格却比很多北方人还外向,快人快语,碰到感兴趣且看得上眼的事物,总会用折扇拍打着手心连声称妙,表情很是夸张。
“……成色不错,是足银。难啊,兄台请看。此银币圆的如此规则,厚薄又如此一致,刻痕深浅适当,不似用银水浇铸,也不像手工打制,仅凭这份手艺就难以模仿!”
被称作玉函的举子年纪稍轻,性格比较内向,话比较少。不过面对新颖的银币也没闲着,马上从腰带上拿下一串金属片,把银币挨个向上用力划。
这东西叫做对牌,是很专业的白银纯度测试工具,通常只有从事金银器制作和经营钱庄的人才会拥有。它是由银铜合金制作的,分成了四五个硬度标准。
使用的时候,拿不同纯度的白银在上面摩擦,会显示出不同颜色的痕迹。具备专业知识的人,根据痕迹的颜色就能准确判断出白银的纯度。
在仔细观看了银币的制作工艺之后,玉函打消了让家族钱庄有样学样的打算。东西是好东西,思路也很不错,但没法学。制作工艺太精细,勉强弄出来还不够人工耗费。
“这有何难,银币出自日月银行,你我二人进去走一趟,说不定就能有所得。”但这些专业问题放在中年举人眼里并不值得犯愁,一句话就给解决了。
“先不急,店家,能否请教一件事?”玉函没那么乐观,钱庄也是有各自经营手法和秘密的,不会随意告诉外人。而且他对银币的兴趣并不大,钱庄是家族买卖,他还没有做主的权力。
“客官请讲,如是打听京城里的路径人家您算问对人了,就算小老儿说不上来,棋盘街上也肯定有人知晓。”茶摊老板好像知道客人要问什么,不等人家开口就先应允了下来。
“非也非也,我二人抵京已有数日,去过几个茶楼酒肆,皆不见有可可粉售卖。如果方便的话,想购得一些带回客栈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