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好的试卷会送往誊写官处,用红笔把试卷半字不漏的誊写一遍,再由两名对读官一人拿红卷一人拿黑卷互相对证,不能有一字之差。原本则要封存起来,在公榜之前谁也不许看。
这时的红卷才能被送给十八房同考官和两位总裁考官正式批阅,他们既看不到考生名字也看不到考生的字体,只能看到内容,从技术层面上杜绝了串通舞弊。
其实从誊录官开始已经对试卷进行批阅了,誊写官一边誊录一边检查内容,凡是有违反避讳、自曝门第、字数不足、卷面不工整等问题的,不用等总裁和十八房阅卷就直接淘汰了。
十八房同考官会在中意的试卷上写出评语,如果这些考生中了进士就是同考官的学生,将来在官场中以师生相称,互相提携互相扶持。
相对而言主考官写的评语就要少很多,一是他们主修的经书种类不同,二是他们都是朝廷高官,整天光琢磨人了,没太多时间琢磨学问,水平早就停滞不前了,写不出太精彩的评语,索性就少写,免得丢人。
整个会试的持续时间有两旬左右,一般会在二月底发榜。这一天在贡院门口可以看到人生百态,也能品尝到世态炎凉和人心不古。
中榜者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做为贡士,只要不出大问题不会被殿试淘汰,大概率会成为进士,从此踏上人上人的新征程。
落榜者或嚎啕大哭或相视苦笑,落寞神情无以复加,垂头丧气回到住处收拾行装准备回家再接受一遍冷眼和嘲讽,然后继续寒窗苦读,争取三年之后再站到贡院门口时不要重蹈覆辙。
其中的大部分人前途渺茫,三年之后又三年,几十年考不上进士者比比皆是。青春岁月耐不住蹉跎,空悲切,白了少年头。
二月初,会试日期临近,各地来的举子们云集京城,有些仍旧日日苦读,有些则马不停蹄的奔波于各个会馆之间呼朋唤友。
三年一度的科举既是对学问的总结也是展示交际手段的舞台,不管考得上考不上,先混个脸熟总没亏吃。保不齐哪位一起畅饮过的举子转天就成了状元郎,人脉才是进入官场之后的重要助力。
正阳门内棋盘街,除了各类店铺摊位,最多的就是酒楼茶肆和戏园子。其中最有名要数西江米巷内的竭云楼,特点不是菜色精美而是集酒楼、茶肆和戏台于一体,用后世的话讲应该叫综合娱乐城。
它由四座三层木楼组成,围拢成了个回字,戏台设立在中间,坐北朝南,客人可以坐在楼里一边用餐喝茶一边听书看戏。
后世有旅游旺季,古代也差不多。刚过完年,京城的各行各业就不约而同的把价格向上调了些,明摆着是要趁各地举子进京赶考的热度多捞点,有道是无商不奸。
面对此种行径,本地人可能会减少消费次数,反正三年才一次,忍两个月也就过去了,不太碍事。但外来的客商和举子们躲不开,或者根本不知道,好不容易来趟京城必须哪儿热闹往哪儿钻。
竭云楼的菜价、茶钱、房费也涨了不少,但买卖丝毫不见冷清,每日里依旧是高朋满座。多一半都是相貌各异、操着南腔北调、读书人打扮的赶考举子。
“幼玄、幼玄,这边这边……”二楼临街坐着一桌四人,或儒巾或大帽,身着青色圆领袍,很明显的举人打扮,年纪也相仿,全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此时从楼下又走上一个相同打扮的举子,正左顾右盼间,桌边一人起身高呼。看上去年纪稍大,明明说的是官话,却带着浓浓的口音,惹来了四周茶客纷纷侧目。
“景说兄,小弟来迟一步,罪过罪过……这几位是?”被称作幼玄的举子大步走了过来,官话的口音居然与前者类似,见到桌边还坐着三人赶紧抱拳请教。
“都是为兄在京结识的朋友,这位是袁元素!”被称作景说的举子连忙一一介绍。
“广西藤县袁崇焕,万历十二年生!”左边马上站起一人自报家门抱拳施礼,假如洪涛在场,肯定会先吃惊再失望最后欣慰。
袁崇焕啊,明末很有争议的一位名人,此时不光年轻还有点其貌不扬,又黑又瘦又矮,和帅气英俊之类的形容词半点不沾边。
“漳州府漳浦县黄道周,虚长一岁!”后来的举子也抱拳还礼。
“陕西同州张春张泰宇,幼玄老弟不好意思,为兄又虚长一岁!”接着起来的相貌倒是端正,可口音也有点重。
“哈哈哈,泰宇兄好爽快!”黄道周再次抱拳还礼。
“江西奉新宋应星,字长庚……唉,四位都是兄长,小弟只能垫底喽!”最后一个站起来的肤色稍白,官话说得挺标准,不过有点瘦,脑袋上顶着大帽晃晃悠悠的像棵豆芽菜。
“幼玄,为何抵京如此晚,我等已在此流连多日,有幸拜会了《半月谈》编撰诚所先生,谈了近一个时辰,收益颇多啊!”
五人寒暄过后纷纷落座,年长的举子举起茶壶倒了一圈,率先询问黄道周为何迟到,听上去他们俩应该早就认识,关系还挺熟。
“唉……可惜可惜,小弟也是身不由己。本该上个月初就动身,谁承想海军在泉州招标寻找买家。老父体弱多病,我只能先去奔波家事,一拖就是两旬。”
《半月谈》在广东、福建很有名,连带着马经纶也成了名人,很受当地士人追捧。黄道周听闻自己错过了与偶像面谈的机会,懊悔不已。
“哦?海军又招标了,这次是何神奇之物?”中年举人本来还有点沾沾自喜,可是一听到海军招标马上就不嘚瑟了,连声追问。
第480章 荟萃一堂2
“此物平常的紧,却也神奇的紧,叫做香油。其色淡青,闻上去无甚奇特之处,可点燃之后无烟无尘光亮异常,还有淡淡的清香。更神奇的是售价与寻常灯油一般无二,只可惜产量不高。
小弟费尽了口舌才把泉州府城的专卖权拿到手,这还要感谢泉州知府在乡试时对小弟有所了解,否则以我家的本钱怎可与那些大商家相提并论。”
黄道周喝了口茶,缓缓讲起参加招标会的情形。说到中标的经过,还起身向南抱拳遥拜,对那位帮着自家商号说话的知府万分感激。
“哎呀,亏了亏了,这次可是大亏啊。早知如此为兄也该等一等再上来,要是能把晋江的专卖拿到手,岂不是大赚特赚了!”
一听说黄道周家中了泉州专卖的标,中年举人满脸都是羡慕嫉妒,连声懊悔不该这么早来京城。他叫庄际昌,福建晋江人,五年前就中了举人,这已经是第二次进京赶考。
庄际昌的家境比较好,以前是做南洋生意的,自打新政在福建推广,福州又成了开放港口之后,也学着广东那边建了个工厂,专门加工番米和番薯。买卖不错,绝大多数产品都被海军收购了。
同时家里的海船也没闲着,虽然南洋不跑了,却找到了新的航线,拉着海军指定的货物去安南岘港,再从当地把木料大米运回来。以他们家和海军的关系,想中个标不敢说手拿把攥,可能性也会很大。
“巧了,晋江县的专卖就落到了庄兄家里。唉,有福之人不用忙啊。”
“哦!还有这等好事,看来家叔还是有点眼光的。来来来,小二,把你这里最好的菜式上个三五种!今日为兄要请客,不醉不归!”一听说自己家也中标了,庄际昌马上阴转晴,胸脯拍得梆梆响,大嗓门一开半座楼都能听见。
“景说兄、幼玄,你二人所说招标为何物?”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挺欢实,有时候还用上了家乡话,听得其他三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应星年纪最小,好奇心也最重,忍不住出言打听。
“嗨,是海军搞的,每次有了新鲜物件需要贩卖,必要在州府大肆宣扬,价高者得。”庄际昌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半点没犹豫就把招标的大致内容讲了出来。
“……如此一来,购买者若是私下勾结岂不是无利可赚了!”袁崇焕越听越皱眉,招标的形式和宋朝的扑买有些类似。
优点显而易见,能卖出高价,可缺点也很明显,容易被买家联合起来算计。尤其是福建、广东的商户,对外来者天生抵触,即便平日里互相看不对眼,遇到外人时也会同仇敌忾。
“私下勾结?元素想岔了,从海军手里流出来的物件都是大富贵,谁家也不会视而不见。再说了,海军可是好相与之辈,若是被知晓了内情,恐怕全家都要被挂在城墙上,划不来,真真划不来。”
对于这种推测,庄际昌百分百不能认同。没错,福建很多地方的商人都有些排外习惯,可不包括海军。一是惹不起,二是每次贩卖的货物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即便把中标价格抬高很多,依旧能有不错的利润。
“其实多一半参加投标的商户都能中标,不用争抢的太过激烈。海军会把专卖权按照州县分成很多份,每家只能买一个地方。若是过界出售被府县衙役发现,不光会把货物没收,罚几倍的银子,还要取消以后的投标资格。”
见到庄际昌解释的还不够全面,黄道周又给补充上了几条。很显然,他们俩已经熟悉并习惯了这种售卖方式,并比较认同,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若是商户勾结官府,私下把好地方都拿走又该如何?”张春的性格比较闷,一直都在听其他人讲述,直到此时才开口。不过他的思维也比较缜密,一下子就找到了关键点。
“海军售卖时会提前贴出告示,写明招标数量,还会把中标金额和商户公布在《商报》上,叫做监督。如有人发现了徇私舞弊之处可去州县告发,也可直接去藩台衙门鸣冤,如若不成,还能去南洋总督衙门告状。
实际上海军就算不招标,直接把专卖权给与某人,外人也无话可说。那是人家的独门秘方,给谁不给谁全凭一念之差,我等能跟着挣些银子已然知足了。”
对于这个问题黄道周有不同的看法。首先海军没有义务带着大家做生意,其次海军若想徇私舞弊也犯不着多此一举。招标从本质上讲约等于恩赐,是白来的生意,挣多挣少凭各家本事,赔了也和人家无关。
“可惜了,我家那里没有海军!”这下几个人全都听明白了,又是宋应星先开腔。
“长庚,你家开的可是大买卖,奉新瓷土和长石天下闻名,听说流光斋用的就是。”有道是缺憾才是美,庄际昌整天守着海军不觉得太珍贵,反倒是看着别人家里的东西挺好。
“小弟家里只是入股,做不得主的。”宋应星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捅了捅。
他的曾祖父当过左都御史,家境在当地是相当的不错,且和公门中人交往甚密,当听到朝廷允许合股办厂的消息之后也投了些钱在当地挖矿。
“不错,小弟家里也入股了毛纺厂,虽然刚开始看不到进项,只要耐过一段时日收益还是不错的,比种地要强不少。这还得托圣上的福,若不是陛下推广新政,光靠种田,这几年动不动就是旱涝,怕是要饿死不少人。”
听到同桌的几位聊起了合股办厂,张春也有些感触。他家陕西同州,距离西安不远,前两年有人要建毛纺厂,看上了张家靠近河边的荒地。
家里人一商量,地是祖宗留下的,不能卖,可也不能驳了官府的面子,干脆就用地入股吧。没想到还蒙对了,收益比上好的水田还多。
第481章 分歧
“太对了,若不是陛下推行新政,再加上李总督、袁总督为官清正,怎会有如此多的工厂,更不可能开海。福建老家耕地少,年年丰收也养活不了多少人。有了工厂和海船,日子眼看着一天天变好。
听说广东那边更富,大把人靠着办厂跑船发财,仅雪花榨糖厂一家就养活了上千户。广州更是商船云集,连在码头上卸货的苦力都能隔三差五吃上大块的肉。”
黄道周的家距离广东比较近,应该是听到不少传闻,一听张春提到了皇帝,必须得跟着赞美几句。远的不提,家乡的变化有目共睹。
现在多一半人已经不靠薄田度日了,也不再无头苍蝇一般冒着生命危险往南洋跑。家家户户恨不得都弄个小作坊,什么东西卖得好就做什么。
也不用愁销路,海运衙门会定期在《商报》上登告示,把打算收购什么货物、数量和价格全标清楚,到时候自然有商户在码头上代收,然后送上大海船一路向北。
沿途只需停靠四五个港口基本就都卖光了,回航的时候又会装满北方的特产,依旧是在码头竞标叫价,也是来多少没多少。
要说沿海州府县的作坊工厂多,港口多,生意好做,容易致富没错,可不靠海的地区就惨了,要啥没啥,就算出产好东西,道路不畅也很难运输,是不是只能看着别人吃肉了呢?
在新政推广之前,大部分人都这么认为,所以才有很多人抵触。可是随着新政的推广,大家慢慢发现以前的想法有些出入。
沿海府县是吃了头一口肉没错,但广东和福建北部的州府县也没干看着,多少都能喝点肉汤,甚至也吃上几口肉,关键点居然是人。
不管是建厂还是开海,除了设备和船只之外,最不可或缺的都只有一样,人。随随便便拿出一家估摸还算凑合的工厂,少说也得雇佣几百名工人,光靠本乡本土肯定不够。
于是广东和福建北部山区里没几亩薄田的百姓就开始往南跑,随便找个作坊干几个月,到了收获季节回家农忙,收完了粮食再回来继续做工,两头都不耽误。
虽然挣的肯定没开工厂多,却胜在安稳,不用投资不用冒险,只要有力气还勤快,每年就能把工资带回家,顺便还学了手艺、涨了见识。
“朝廷要是能在大明各地都推行新政,即便不靠海没有港口,靠当地特产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现在泉州的生铁、石灰、块煤的价格一天比一天高,本地又不产这些,只能从内地找。
已经有人用海船北上了,专门收购这些东西拉回去贩卖,价格虽然比不上白糖、丝绸、茶叶,却胜在路途短、风险小、数量大,照样能赚大钱。
可惜朝中反对新政之声络绎不绝,真不知道那些大员们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生意不想做,难不成让百姓吃饱穿暖会辱没圣贤?”
说话间酒菜陆续端了上来,一边吃一边喝,几杯酒下肚,庄际昌的嘴就有点管不住了,说着说着拐到了朝政上去,还对某些官员颇有微词。
“张嘴买卖、闭嘴银子,尔等还是读书人吗?新政新政,难不成与民争利就是好官了,岂有此理!”
五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好不容易凑到一起,有点像后世的大学新生,见面之后有说不完的话。推杯换盏聊得热闹,多少有点旁若无人,结果引来了旁边一桌的厌烦,当即有人出声喝问。
“没有买卖、不赚银子,尔等又是靠何物在此吃酒看戏的?新政与民争利,笑话,没有新政赶上灾年才会民不聊生,再遇到海匪就是家破人亡。此等见识,即便考中了也是枉然,不如趁早离去!”
庄际昌岁数最大,性格也最豪爽,再加上南北的酒水度数有些差异,此时已然喝得面红耳赤步入微酣,听闻有人指责自己粗俗市侩,还诋毁新政,立马不乐意了,连是谁都没看清楚立刻扯着嗓子怼了回去。
“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旁边桌上出言喝问的人听见对方不仅不收敛还出言不逊,噌的一下站起身形,但不等他继续纠缠,又被身边一人按住了肩膀。
此人身材修长,鼻直口方,蓄有短须,修剪的整整齐齐。头戴网巾,身着锦缎圆领袍,腰悬玉坠,手执折扇,虽贵气逼人,表情言语却十分随和。
“晋江庄竟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庄际昌见状也整了整衣帽,先抱拳行礼再自报家门。
“苏州府常熟县钱谦益、字受之。此乃江阴缪昌期、字当时;苏州府嘉定县孙元华、字初阳;常州府宜兴周廷儒、字玉绳。这位乃是在下好友寿县方震儒、字孩未。结伴入京参加会试,无意冒犯,还望海涵。”
对方也抱拳回礼,用非常标准的官话先自报家门,又把桌边坐着的三人和站着的那位挨个介绍了一遍,很是客气。
“……”庄际昌见到对方温文尔雅,还都是参加会试的举子,也不好失礼,挨个抱拳,顺便再把自己桌上的几位举子也介绍一番,这就算认识了。
“哼,方某可不敢结交诸位股东厂长!”但方震儒并不打算化干戈为玉帛,面对庄际昌重重一哼扭过身体。
“敢问方兄,新政乃陛下所倡导,在广东福建实施多年效果显著,与民争利又何从谈起?”眼见此人如此不依不饶,年轻气盛的黄道周忍不住了,起身责问。
“黄贤弟,孩未虽出言不逊,有失礼数,然所言并无不妥。表面上看新政可令人暴富,实质上却让更多人更穷,从长远计非利国利民之策。”
好像是约定的一般,方震儒专怼庄际昌,黄道周一出面钱谦益则上前半步,表情语气依旧谦和,可立场很坚定,与方震儒的观点非常一致。
“哦,我等孤陋寡闻,钱兄可否详细讲讲新政的利弊。”黄道周也不示弱,以守为攻,打算先听听对方的论据,再找弱点反击。
第482章 群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