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的区别就不用朕提醒了吧?”果然,皇帝把脸一沉,很露骨的指出了得失利弊。
“臣自问没有雪中送炭之能,退而求其次,做好锦上添花也就够了。”面对如此大的诱惑周道登依旧选择了放手,完全没有了刚刚正当急先锋时的锐气。
“回去把你对新政的看法详细写下来交给王安,这几天没事就不要乱走动了。”好在皇帝并没发火,脸上的阴冷也不见了,抬手轻轻挥了挥示意此次谈话结束。
第494章 轨道
“万岁爷,此人名声一直不太好,且又是南直隶出身,怕是靠不住吧?”周道登谢恩离开了,王承恩又凑了上来。刚刚的谈话他都听见了,大部分内容也能理解,唯独对皇帝的选择深感疑惑。
朝中又不是没有能用的臣子了,远的不说,仅工部里窝着的那几位郎中和侍郎,再加上这几年派往广东、福建任职的州府官员,随便调过来一两个也不比这个出了名油滑的吏部尚书差,何必要对其如此宽容。
“当官看的是能不能办事,风评皆是出于他人之口,不足为据。此人不光不是废物,还很有眼光和能力。之所以朝臣们和你都没看出来,是他有意为之。这次若不是朕苦苦相逼,恐怕他还会装下去。”
王承恩越是不明白为何对周道登另眼相看,洪涛心里就越踏实。至于说周道登这种总把明哲保身放在第一位,个人利益放在第二位,根本不把皇帝当亲祖宗的态度,不光不是缺点还是个大优点。
凡是能把某个人当成神,让三更死不敢活到五更的人,不管古今中外,无论功绩多么彪炳,在洪涛眼中的第一条评价都是愚蠢。
他能容忍小人、奸人、贱人、恶人、笨人、甚至敌人,唯独受不了蠢人。这种人好像就不是人,没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狠起来连自身都能舍弃,太难掌控了。
周道登的选择其实挺聪明的,他不求利益最大化,也不想冒最大的风险,更不想当出卖同乡同僚的小人,只愿意在出得起价的范围内靠自身能力获得应有的回报。
这就彷佛是赌场里的某种人,他们从不换超出自身经济承受能力的筹码,也不玩一把梭哈的刺激戏码,每次都是精打细算的在最擅长的项目中投注,输赢都不影响生活。
不光不愿意梭哈,甚至不愿意提前站队。意思很清楚,举子杀人案就是主张新政和反对新政势力的一次正面交锋。他两边都不打算帮,如果保守势力赢了他就继续保持现状,如果皇帝赢了他愿意为新政锦上添花。
实际上洪涛最喜欢这种人了,干啥事都有明确的价格,且情绪相对稳定。既不奢望大赚也不肯轻易吃亏,投入多少就收获多少,利益一致就合作,利益不同就散伙,不谈太远大的理想,也不掺杂太多个人感情。
忠诚?不不不,这个听上去很踏实的词汇,实际上是最不可靠的。没事的时候它可能天天在线,遇上大麻烦它可能立马下线。最最最大的问题是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在线,什么时候会下线,不可捉摸就等于零。
二月五日,皇帝结束了对海军基地的巡视,在锦衣卫和御马监护送下,坐着四轮马车浩浩荡荡踏上了返程。三十五里官道,通常要用两个时辰才能走完,但御驾卯时四刻从通州西门出,巳时已然到了朝阳门外。
提前半个多时辰也不是太难,只需在沿途多备拉车的御马,一刻不停高速奔跑,累了就换,估计还能再提前一两刻钟。
不过采用急行军的方式赶路,会从马匹和随从的身体和表情上看出风尘仆仆的痕迹。可无论锦衣卫还是御马监勇士的人和马,并不像刚跑完长途的样子。脸上没有汗、身上没有灰,比去南海子皇庄还自如。
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脸轻松写意,有些锦衣卫和御马监勇士,包括好几个皇帝随身的太监都是被从马车里抬下来的。他们好像是喝醉了,又好像生了病,浑身无力伴随呕吐。
“王承恩,将来朕是要坐着轨道马车巡视全国的,你这个样子如何伴驾啊!”
皇帝下马车的时候腆胸迭肚趾高气昂,像是干了件很得意的事情。但被他提着脖领子拎下车的王承恩就太惨了,小脸煞白、双腿发软、眼神涣散,站都站不稳,就这还得挨批评。
“奴婢怕是八字不合,一上去就天旋地转,莫不是中了邪?。”王承恩很委屈,他啥也没干,却把苦胆水都吐出来了。一听皇帝埋怨,马上哭丧着脸陈情。
“没事多去试几次就不晕了,上车的时候最好少吃点!”啥叫晕车洪涛懒得解释,只说了如何克服。
王承恩又不是第一次跟着皇帝出行,也不是第一次坐马车,为啥以前都没事,突然就晕车了呢。这还得怪西僧熊三拔,好端端的马车却被换了轮子,然后放到两根木头上用马拉着跑。
这可能是王承恩有生以来在陆地上速度最快的一次,换了轮子的马车仿佛插上了翅膀,仅用两匹马拖拽就能跑得风驰电掣,还特别平稳,除了咯噔咯噔的碎响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没错,洪涛利用回京的机会顺路试了试熊三拔铺设的轨道。这条木质轨道经过半年的紧张施工,主体已经基本完成,目前正在两边种植护路树。
通过这次试乘,虽然只跑了不到三十里路,依旧证明木质轨道是可行的。无论载人还是载货都能大大缩短运输时间、节省拖拽牲口数量,并增加安全性和舒适性。且轨道越长,其优势越明显。
有没有缺点呢?必须有,世界上就不存在没缺点的事物。木质轨道的缺点和后世的铁轨一样,首先就是建造难度比较大,需要严格控制坡度和两条木轨的平整度。尤其在山区,以目前的工程技术恐怕难以铺设。
其次是建造成本高,和普通的土路相比,木质轨道需要先铺设一层碎石再铺设枕木,最后才能铺设轨道,完工后还需要有专人在沿线进行维护。
最后则是人的问题,明朝百姓从来没见识过马车在轨道上高速行驶,更不懂得避让,一旦有重载马车在轨道上与行人或者其它车辆相撞,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不过和优点比较,这些弊端都是能通过管理和技术逐步克服的。比如说在轨道两侧种植护路树,防止行人和车马随意穿行。再隔一段距离设立交叉路口,方便行人和车马通过,就能尽可能多的预防交通事故。
至于说成本问题,其实并不是问题。但凡一件事的收益大于支出就不存在成本高!如果说用银子铺设道路,走在上面能收获金子,只要数量足以弥补付出,照样会有大把人愿意投资建设。
第495章 若要人不知
唯独在山区和复杂地形中,木质轨道短时间内还是无法修建的。这是技术问题,需要慢慢总结进步,谁也不能一蹴而就。
洪涛已经给熊三拔下达了第二条木质轨道的修建命令,它将把通州城和大沽口海运码头连成一线,中间穿插着海军基地、海河造船厂、海河机械厂、流光斋、石灰窑。
建成之后,南方坐船北上的物资和北方坐船南下的物资都可以通过轨道马车快速集散。不出几年光景,天津卫和大沽口就会成为北方最忙碌、最繁华的货物集散中心,伴随而来的是更多资金投入、更多人口聚集和更多的税收。
这就叫要想富先修路,一套交通系统并不是单独存在的,它本身虽然不能创造利润,却可以成为催化剂,让依靠它存在的其它行业快速成长。只要做好规划,总体上必须是赚的,还是大赚特赚。
在这条通沽轨道修好之后,还有第三条木质轨道也得马上开工。从天津卫出发一路向东,沿途经过滦州抵达山海关。
首先是军事用途,有了它的存在可以把京城到山海关的兵力调动和后勤物资补给时间缩短一倍不止。其次才是经济发展的动脉,只要交通方便了,沿途很快就会出现村落和城镇,吸引更多人口聚集,带动当地经济发展。
可是不管设想的多美妙,眼下需要解决的不是资金也不是技术,而是朝中大臣的思想。如果不能完全掌控方向,任由一部分官员对新政使绊子添阻碍,再好的未来也会被拖得遥遥无期,除非符合他们的利益。
“说说吧,朕不在这几天京里都有谁在上蹿下跳,又搞出了什么热闹?”御驾刚刚回宫,衣服还没换完,门口就出现了一个戴着三山冠的黑胖子。王安这些年有些发福了,也明显老了。
“回万岁爷,据东厂奏报,翰林院侍读学士韩爌、修撰孙慎行、检讨刘一燝、刑科给事中包见捷、户科给事中沈凤祥、兵科给事中宋一韩、国子监祭酒汤宾尹、太常寺少卿侯庆远行迹最为可疑,数次在侯庆远府中相聚。据侯家下人透露,席间对新政多有微词,并有鼓动举子去三法司陈情之语。
韩爌和包见捷还两次去城北瓮山(颐和园万寿山)春游,与举子方震儒、钱谦益、周廷儒、缪昌期等人两次不期而遇,结伴游玩,期间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这几名举子回城后每日奔走于会馆、寺庙、客栈之间,与诸多举子见面,而后便发生了近千举子不约而同到三法司上疏的事情。”
皇帝趁着春暖花开去大沽口溜达了一圈,王安没跟着伺候,但也没闲着,比伴驾出巡还忙,连东厂带海户司全发动了起来。
用大面积撒网重点收获的方式,从几千名举子和上千位京官的日常举止间努力寻找着反常迹象,再派专人全天监控,终于算是不辱使命,找到了鼓动举子闹事的蛛丝马迹。
而且他还长了个心眼,没有动用锦衣卫的力量。和东厂与海户司相比,锦衣卫虽然经过了王之桢的多次清理,但其成员还是过于复杂,不宜参与太过机密的调查工作。
“六部九卿和勋贵们可有人参与其中了?”
洪涛把调查报告看了一遍,马上发现了不合情理的地方。鼓动上千举子在京中闹事,没有朝中重臣坐镇撑腰有悖常理。可重大嫌疑之中级别最高的就是国子监祭酒,才从四品。
“沈凤祥与方震儒曾先后去方从哲府上拜访,但都没有得以见面。听说方大学士脚疾发作无法行走,所以不便见客。其余几位也都闭门谢客少有走动,像是商量好的一般。”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王安有些忍俊不禁,编瞎话好歹用点心思,想避嫌没问题,但就不能换个头疾啥的,非弄个脚气,难不成见客的时候得光着脚!
“莫要笑,方大学士想得很周到。他这么一来,既向举子们和朝臣表明了态度,也向朕表明了立场,两边都不得罪,算计得很精妙啊。”
但洪涛并不觉得方从哲的装病太潦草,和其他几位硬生生闭门谢客的重臣相比,这位大学士才叫会做人呢。明明什么也没说,但却把想说的都表达清楚了。至于同僚和皇帝能不能看懂,那是另一个问题。
“奴婢有一事不明,既然没有朝中重臣参与,此事大体上不会被万岁爷应允。明知道没有结果,这些人为何还要冒着贬黜获罪的风险鼓动举子们闹事呢?”
方从哲工于心计的结论不用皇帝下,王安日常工作中就深有体会。但这次被人暗中推波助澜的事件,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他有点想不明白。
“怎么可能没有朝中重臣参与,你之所以查不到,不是他们没参与,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而已。朕登基已有十一年,期间不止一次坏了他们的好事。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他们学聪明了,知道要想成事必须避开朕的耳目。
不要紧,朕除了有东厂和锦衣卫,还有海军和陆军。以前之所以左顾右盼、瞻前顾后,全因力量不足,无法一言九鼎。现在朕的力量够了,就不用再和他们费心劳神的斗智斗勇。
你亲自带着朕的手谕,领锦衣卫去刑部大牢里提人,连同与死者交好的举子和酒楼里的掌柜伙计一起带到养心殿来,朕要亲自坐堂,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真如王安暗中调查所显示的那样,举子们只是自发聚众上疏,顶多有几个中下级官员不明就里卷入其中吗?洪涛坚决不这么认为,有些事并不用太周密的计划和部署,就可以做到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拿这件事举例,当举子们因为新政利弊产生了分歧,进而发生殴斗,并出了人命之后,马上就有人意识到可以用其做文章,比如刑部尚书沈应文。
第496章 除非己莫为
他不见得是第一个获悉此事的,但却是第一个在此事件中明确表态的朝廷重臣。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以失手伤人的罪名把来自广东和福建的几名举子收监,却对有同样嫌疑的江浙举子网开一面。
但光有表态还不够,想以大明律严惩凶手,对支持新政的人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就必须做成铁案。而如何让这几名举子亲口承认失手杀了人,才是关键。
想做到这一点,必须得逼着皇帝下旨削了这几名举子的功名。光靠官员们使劲儿上疏仍显不足,鼓动进京赶考的举子们闹事就成了唯一有效途径。
毕竟几百上千年间还没有哪一位皇帝会对举子太过严苛,整套科举制度本身就是用来维护皇权的。换句话讲,全国的读书人都是被科举制度强行拉进了统治阶级内部,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太大了。
在朝臣们眼中,景阳皇帝不管如何热衷推行新政,对读书人一向都非常重视,即便心里明白遭了算计,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像以往那样寻求妥协,只不过这次可能会从获利的一方变成吃亏的一方。
政治斗争嘛,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不该有常胜将军。之前赢了那么多次,现在输一次也很正常。
对于朝臣们来讲,终于胜利了一次,可以极大鼓舞士气,为今后继续抗衡新政、保护自身利益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但也仅此而已。
输者不会一无所有,赢者也不能满盘通吃,这就是政治。贵如皇帝也逃不出这套体系,吃点亏很必要,免得总以为天最大皇帝第二,想什么就做什么。
可惜他们全想错了,包括王安。自己根本不是政客,也不是皇帝,更不是得益于现有体系的统治阶级,而是老天派来的破坏者和送葬者。
在能力达不到的时候,装孙子示弱妥协是逼不得已。一旦积蓄够了力量马上就会撕掉和善的假面具,半点道理不讲,一点规矩不遵守,怎么干脆怎么来。
“……陛下,想动用陆军需有至少9名总参军机同意,仓促之间恐难有十成把握。”听闻皇帝要玩硬的掀桌子,王安除了深感意外还有浓浓的忐忑。
此时京城中云集了各地举子四千多名,而他们的随从、家人和商贾数量更多。一旦引发了骚乱,光靠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虾兵蟹将,很难及时弹压。
而距离京城最近的军队就是李如樟的陆军,只可惜皇帝为了让陆军顺利发展与朝臣们达成了挟制皇权的协议,并写入了大明律。
皇帝没把握在13位总参军机中获得超过三分之二的支持,如果出尔反尔翻脸不认账强行召唤陆军入城,会对将来的朝堂产生非常严重的负面影响,谁也不想和说话不算数的人一起玩。
“用不着陆军,只需两三个时辰袁可立就会亲率海军陆战队进城。凡是名单上的人一律要在四个时辰内送入宫内,宣不动的就抓!”
所谓的参加新战舰下水仪式,沿途视察各家工厂皇庄,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说辞,真实意图很简单。
一是找借口离开京城让某些人能更放松;二是面见袁可立,让他派遣海军陆战队乘海运衙门的运粮船,秘密前往通州集结,等待下一步命令。
有了皇帝的当面授意,司礼监掌印王安也撕下了一贯温良恭顺、彬彬有礼的假面具,亲自带领锦衣卫缇骑和东厂番子在隶属大兴县的东城展开了大规模搜捕。
而锦衣卫指挥使王之桢也同样披挂整齐,亲率北镇抚司和部分五城兵马司人马,在隶属宛平县的西城区域内做着相同的事情。
只要是名单上有的人挨个登门拜访,出示完皇帝的手谕,不管乐意不乐意都要当场带走。领旨遵命的送上四轮马车以礼相待,不情不愿或者废话太多的先绑了再堵住嘴,依旧送上四轮马车。
申正时分,城东的官道上马蹄阵阵、尘烟四起,一队队身着黑色制服、头顶铁笠盔、背着长短火铳的海军陆战队士兵飞驰电掣般的冲向了朝阳门。
负责看守城门的五城兵马司兵将此时已然被拿着皇帝手谕的御马监勇士营提督李实控制,撤掉拒马放下吊桥大开城门。
一直驻扎在朝阳门外的陆军营地此时也有了动静,十几辆车厢低矮的四轮马车驶了出来,每辆后面都拖拽着一门身管很短,带着两个大轮子的野战炮。经过短暂的沟通,马车和炮全都交到了海军陆战队手里。
差不多在相同的时间,南边的萧太后河里也驶来了一串漕船,陆续停靠在东便门外的码头上。但从船上下来的不是槽丁和民夫,而是一队队黑衣军。
他们没有大规模入城,而是在御马监四卫营监督邹义的带领下沿着城墙向南北两个方向急进,把沿途所有的城门守御全部接手。
刑部尚书沈应文家住城西安富坊,就在西苑宫墙之外,与皇城很近,上下朝非常方便。但此时方便成了不便,第一批就被锦衣卫光顾了。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当他看到全副武装的王之桢之后,没发怒没哭闹,好像早有预料,神色中没有多少惊愕。
“沈尚书,皇命在身末将不便下马行礼。陛下有命,请沈尚书即刻入宫面圣,不得有误!”
王之桢把命令执行的特别彻底,不光自己顶盔掼甲,缇骑们也是个个全副武装,如临大敌。见到刑部尚书如此上道,也没有小人得志趁机嚣张,还在马上抱拳以礼相待。
“还请王指挥使稍待片刻,容沈某入内更衣。”
眼下发生的一切沈应文确实料到了,在当堂把那几名广东福建举子收押时就知道有可能被皇帝看穿并加以报复。怎奈经过再三权衡,还是觉得利大于弊。
结果最终棋输一着,主要是没料到皇帝反应的速度这么快,决心也下得这么果断,招数更是出人意料。没有舌战群儒了,也不再利益交换,而是直接动用了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