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翻历史书就会发现一个规律,只要是经过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才上位的皇帝,在创业时期用的人往往和成功之后不同。
这种很普遍的现象说明了什么呢?不是大多数皇帝生性薄凉、过河拆桥、能共苦不能同甘,而是在不同时期需要的人才类型不同。
王安的忠心和在宫里的人际关系,适合在创业初期提供足够的助力。但他和陈矩、田义一样,内心不够狠,还保持着正常人的喜怒哀乐。满足感,刚刚他表露出来的满足感,在今后的工作中是非常致命的。
人这种动物很奇怪,处于极端逆境时往往能激发出超出常规的体能和意志力,可一旦环境改善了、安全感提高了,立刻就会归于平庸。
如果是别人归于平庸都没关系,比如说袁可立,此时的海军已然用不着从无到有披荆斩棘,按部就班发展下去,再平庸的人来当海军总督也没关系。只要别自乱阵脚,能把自己的指令传达下去即可。
但王安不成,他不光是皇帝办公室的秘书长,还掌握着特务机构并负责整座皇宫的安全。如果他心满意足了,接下来倒霉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不是说故意松懈,而是做这个工作就不能觉得安全,任何时候都得像在景阳宫里那样,把身边的每个人全当成有可能的敌人,时刻保持紧张状态。
其实不光王安,随着时间推移,原本跟在自己身边的绝大部分支持者都会被一批批换掉。没有几个正常人能永远保持对未来的憧憬和饱满的冲劲儿,每个人都会有心满意足的那一刻,也正好符合人类的寿命。
可自己不成,漫长的寿命决定了更高的追求,身处的环境决定了时刻不能放松。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可以失败,也可以被打败,唯独不能出现主动失误,那样的话会让自己觉得很蠢,这几辈子全白活了。
“此人做事倒是把好手,御下张弛有度,颇有人缘。自打做了二档头,着实把东厂做事的效率提高了不少。这次万岁爷离京,就是他带着番子三天三宿没怎么睡觉,把有嫌疑的官员和举子们盯得死死的。
至今为止,壁虎未曾发现其有何异常之处。他把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对万岁爷所著的几本书尤为重视,无论何时何地皆会在身上带着一两本,随时拿出来温读……”
与后宫有关的人员都由壁虎负责日常监控,王承恩在这方面做到了百分百尽职尽责,对汇报上来的密奏严格分类,对受到监视人员的个人信息天天更新,重点人物几乎要全背下来。
“如果真如你讲的这样,朕对他会有些失望!”听见自己想要重用的人表现得如此完美,洪涛非但没自诩伯乐洋洋得意,反倒一脸严肃。
“……万岁爷,是奴婢疏忽了什么吗?”这种反常的表现让王承恩非常不安,在他的心里是有愧疚的,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皇帝的器重。
只负责一个小小的壁虎组织,平日里就跟在皇帝身边啥活儿都不用做,如果还不能做到尽善尽美,那就太辜负皇帝的信任了,简直就是个废物。
“正相反,你做的非常细致,但想的太少了。朕是不是说过,大伪似真、大恶似善?你光理解了本意,却没有做到举一反三。凡是能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大奸大恶之辈。”
要说这辈子洪涛对谁的教育最上心,没有之一,只有王承恩。老师想教、学生也愿意学,怎奈学习除了自愿和刻苦之外还需要天赋,王承恩恰恰就缺这个玩意。
“……做太好了是大奸大恶?”王承恩一脸的迷茫表情就是最好的注解,至此他依旧没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这样讲,听上去好像很没道理。
“打个比方吧……在你眼中,朕这个皇帝做得好吗?”但洪涛对唯一的学生很有耐心,眼见道理讲不通,开始用例子说明。
“万岁爷在奴婢心中乃是最好的皇帝,堪比……”王承恩回答的挺痛快。
“打住,你只见过一位皇帝,何谈最好?在朕面前说假话可是欺君,吹牛也算!”但刚说了个开头就被打断了,遭到了无情的警告。
“奴婢虽只伺候过万岁爷,却看过史书。不管朝臣们如何说,在奴婢心里万岁爷都是最好的皇帝!”对于这个问题,王承恩没必要违心撒谎,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可朕不喜祭拜、不尊礼法,还在与朝臣们的争斗中用尽了阴谋诡计,哪一点都不像个好皇帝对吧?最主要的是朕至今没有皇子,你从史书里见过有哪位好皇帝是绝后的吗?”
可惜的只要洪涛开讲,上下左右就全是成套的,容不得质疑。想打败他必须要把成套理论都驳倒,王承恩显然没这个能力,只能哑口无言。
“人都是不完美的,是人就会有缺点。你有、王安有、李贽有、袁可立有、朕当然也有,可凭什么李进忠没有,难道他不是人?”
“……奴婢有罪!他一直都在装,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身边有人监视。奴婢会严查壁虎内部,看看是否有人暴露了身份!”王承恩终于算是听出点眉目了,马上跪地请罪,同时给出了补救办法。
“你的工作没出问题,什么都不用做,继续保持就好了。去问问又是谁来了,但愿不是烦心事!”面对这么一个点都不透的学生,洪老师也有点无计可施了。
正巧殿外传来了宫门打开的声音,在凌晨时分这是很反常的现象。如果不牵扯犯上作乱,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入宫,且拿着特殊腰牌,有资格在任何时间求见皇帝。
第507章 悄悄进行的军改
“万岁爷,是广州的参谋回来了,有要事求见当面禀奏。”
王承恩很快就拿着一枚金属腰牌小跑着回来了,气喘吁吁面色凝重。虽然他没资格询问来人具体要汇报什么,却也知道叫开宫门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
“广州的参谋?海军参谋?”可能太累了,也可能是参谋数量越来越多,洪涛一时没搞清楚是什么参谋如此急着觐见。
“总参谋部统计司的王大头……”即便此时殿里一个人没有,王承恩还是凑近了半步,用最低的声音道出了来人的身份。
这个部门听上去是隶属总参谋之下,实际上总参谋部、海军参谋部、陆军参谋部里的参谋绝大多数都不知道有统计司存在。它完全是皇帝秘密建立的,性质和壁虎类似,只是成员大多来自海户司,是正常人不是太监。
“王大头……”
每次听到这个名字,洪涛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一个瘦骨嶙峋、浑身皮肤病、顶着个大脑袋的小男孩形象。当时他只有八岁,知道姓王,但名字和籍贯全不清楚。
三十六是他的编号,每个正式被欧罗巴神庙收养的孩子都会有一个,床铺、饭盆、储物柜、衣服上,全有这个号码区分。
转到海户司之后,凡是毕业生都会赐给国姓,再将编号当做名字。无论原本有没有名字,一律只存在于秘密档案之中,不会再公开使用。
“奴婢疏忽了,是朱三十六,万岁爷恕罪!”看到皇帝的眼神,王承恩马上意识到犯了错,赶紧改口。
“看起来是火炮一事有眉目了,让他进来吧,再去给朕弄点早饭,双份的,他可能也没吃呢。”洪涛没有再继续追究,改名字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保密,不如说是为了好记。
从海户司毕业的孩子已经有好几百了,真记不住那么多名字。改成编号就方便多了,不管有没有记忆,只要数一数编号就能大致上了解此人是何时进入、何时毕业,更方便管理。
“大头啊,新工作可还适应?”但所有规则纪律都有特例,比如皇帝就可以不遵守。刚刚教训完王承恩,转眼就当了反面教材。
“托万岁爷的福,三十六头一次出任务就小有斩获,小小的立了一功。”朱三十六本人对皇帝的称呼也没任何异议,立正站直,单手攥拳齐胸,就算是行了大礼。
“此次急着入宫还是走私火炮的事情?”关于统计司的工作洪涛并没有考核要求,这个部门就是将来标准情报机构的雏形,刚刚展开之际成绩并不重要,锻炼筛选合适的人才、逐渐形成一套有效的管理办法才是关键。
不过能搂草打兔子获得一些有用情报也不是坏事,朱三十六就是幸运儿之一。他凭借着发现了火炮走私一案,已经从什长升为队长,授勋武骑尉。
明朝的武将体系和文官差不多,分为了命官、散官、勋官、任事官四种。命官也叫职官,是按照品阶由皇帝正式任命的,从正一品的左右都督到从六品的试百户,共十二个等级。
散官也叫散阶,比如光禄大夫、骠骑将军之类的称号,只代表获得嘉奖的等级和享受某种待遇,没有实际任职和差事,与后世的勋章意思差不多。勋阶则是散官的补充,与实职和俸禄并无影响。
任事官属于临时委派职务,比如提督、经略、总兵、挂XX将军印等等,无品无阶,办完特定的事情、打完特定的战役,交还印信,职务随之撤销。
洪涛嫌这套体系太繁琐,到了后期一个人会有N个头衔,象征性大于实际意义,于是在建立海军的时候就给改了。
但由于懒的缘故,又不想挖空心思重新设计全新的体系,也就没有全盘推翻旧体系另起炉灶,只在其基础上总结归纳简化了一番。
新的军职体系只有两个分类,正职和勋职。正职依旧沿袭了命官的十二个等级,再加上不入流的队长、什长、伍长、兵、卒,总共十七等。
勋职则是合并勋官和散官,正一品到从六品,共十二级。但为了让普通士兵也有获得荣誉的权力,又新增了飞骑尉、云骑尉、武骑尉三个没有品阶的等级,专门对应没有品阶的队长、什长、伍长和兵、卒。
同时提高了勋职的作用,不再是单纯的荣誉和俸禄标准,又新增了两个很实用的概念,与正职一起充分体现了军人的价值。
如果在战场上遇到特殊状况,正职军官全部战死,剩下的只有兵或者卒,且无法从职务上分出高低,就可以用勋职为尊,谁获得的荣誉头衔高由谁来临时指挥队伍。
在军人因为受伤或者其它原因退出现役时,正职会随之取消,但勋职会一直保留至死,且与文职有部分关联。依靠勋职,退伍军人在地方上可以获得相应的职务,或者领取相应的津贴,用来表彰其为国征战的功绩。
古代人为什么非常忌惮从军?不是怕危险,也不是生性胆小懦弱,原因只有一个,利益没保障,性价比太低。
读书考科举,就算只考个秀才,也能让个人和家庭获得切实收益。如果碰巧了来个举人进士,不光这辈子成了人上人,保不齐好几辈子都能受益,性价比最高。
当商人做买卖,哪怕摆个小摊,只要精打细算不怕麻烦,依旧可以为子孙后代攒下些家业。假如运气能好一点点,碰到机会且抓住了,说不定就能日进斗金,性价比也不低。
当匠人学手艺虽说苦了点,但俗话说的好,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傍身。不管到了任何朝代,也无论谁当皇帝,手艺人都不会太受罪,混个温饱还是不难的,性价比虽然不太高,胜在稳定。
啥都不学,就当个农户,每日早出晚归踏踏实实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靠辛勤的劳动吃饭,想致富确实有点难,有时候还要受老天爷欺负,性价比比较低。
第508章 聪明学生
但是和当兵比起来,读书、经商、学手艺、种地的性价比却又高多了。遇到战事,当兵的得提着脑袋玩命,伤了、死了,抚恤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有时候甚至拿不到手。
就算打赢了,当官的可以获得嘉奖升迁,大部分当兵的依旧是两手空空,收获近乎于零。这种赢一百次,输一次就全完蛋的工作,根本就谈不上性价比。
正常人但凡有机会也不会去做,没办法躲不开了,也是干一天混一天,一边干一边骂上司,恨不得上司、朝廷大臣连同皇帝全被雷劈死,哪儿还有心思去抵御什么外虏,外虏来了说不定日子还能过好点,战斗力可想而知。
想让士兵作战英勇,其实和让农民踏实种地、让工人认真做工没什么差别,只需做好一件事就可以解决,让当兵的性价比不低于社会中的大部分工作。
但要改善军人的地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这里面牵扯到制度、文化、成本等诸多问题。可是不管有多难也必须想办法去做,否则前期做的所有努力、获得的所有成果,都是沙滩上的城堡,一个浪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洪涛的办法很简单也很俗,就像推行新政一样,先不大规模辩论是好是坏,也不研究可行性,来个试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充分展示其优缺点,然后再决定是否可行。利大于弊就铺开,弊大于利就结束。
海军和陆军就是军改的广东和福建,这几万军人会用其自身体验向世人说明当兵的利弊,也向管理者展示可行性。合适就照搬,不合适就停止,或者修修改改继续测试。
现在王大头的腰牌上就比普通兵卒多了个五个字,分别是参谋和武骑尉。前者代表他的职务,后者显示他的勋官。按照洪涛的构想,以后要逐渐取消腰牌改为吊牌,从悬挂在腰带上变成吊在脖子上。这样可以减轻重量和体积,也更安全,减少因为摸爬滚打而丢失的几率。
“回禀万岁爷,既是也不是……我等在追查火炮去向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女真人在和朝鲜人私下里有勾结!”朱三十六舔了舔嘴唇,使劲儿克制着内心的兴奋和憧憬,从腰带夹层里掏出个小纸卷。
“念吧,朕懒得再去洗手了。”洪涛没去伸手接,纸卷有点脏,看上去应该经历了不少辗转,都快成黑的了。
“记录者,朱二零七。今日在身弥岛外海捕获一艘朝鲜帆船,共计六人,在捕获过程中发生战斗,对方两死两重伤,对其审讯记录如下……”朱三十六小心翼翼的打开纸卷,凑到油灯旁边小声念了起来。
自打得到了皇帝的准许,他所带领的统计司小队就在海军和海运衙门的配合下,对走私火炮的人员和路线进行了长时间的跟踪调查,并取得了一些收获。
为了寻找最终源头,年初的时候他又带人乘坐海运衙门的武装货船假扮走私商船靠近了朝鲜的皮岛和身弥岛,试图上岸接近铁山城的炼铁厂,但由于朝鲜军队把守森严一直没有得手。
他们也没气馁,上不了岸就在附近海域游弋,找寻可疑船只准备抓捕舌头审问。有道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经过近两个月的大海捞针还真碰上死耗子,遇到一艘趁夜偷偷溜出铁山港的朝鲜帆船。
经过短暂的追击和交火,对方很快被制服了,连人带船都被弄回了海洋岛基地,进行了秘密审讯。这一审又发现了大问题,船上有四名朝鲜人,还有两名汉人。
可惜的是两名汉人在交火中皆被枪弹射中,一死一重伤,短时间内无法审问。能开口的三名朝鲜人是身驻守铁山船厂的水军,只知道载着两名汉人渡海去宁波港是上峰下达的命令,其余的一问三不知。
不过朝鲜水手提供了一些有意思的细节,两名汉人在船舱里小声交谈的时候说的不是汉语而是女真话。而且他们在被武装货船追杀时,第一时间把大部分行李扔进了大海,只是扔的还不彻底,留下了两个箱子。
箱子里虽然没有能辨认身份的文字,却装满了野山参、动物皮毛,还有一袋子沙金。这下等于不打自招了,货物肯定产自辽东,又会说女真话,还被铁山港的朝鲜将领下令护送,真相很值得深究。
“你回来的时候,可去海军参谋部问过辽东战况?”洪涛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又不能完全认定,还得再参考更多信息。
“三十六问过了,近三个月来战况依旧,双方都无力前进,还是在边墙附近拉锯。”
“朝鲜近期可有增兵?”对于这个回答洪涛好像不太满意,皱着眉继续问。
“三十六也问过了,不曾增兵,但铁山炼铁厂里发往前线的兵甲箭弩数量涨了三成。”朱三十六晃悠着大脑袋有问必答,基本不做迟疑。
“你来说说,可能发生了什么?”听到这里洪涛身体向前压了压,把总结的权力让了出去,带着一脸期待竖起了耳朵。
“我等以为朝鲜人在掩饰,女真人从山海关外撤军之后只有两个选择,向西或者向南。向西是去吞并海西女真各部充实势力,向南则是压迫朝鲜人,争取夺回宽甸六堡,避免腹背受敌。
根据海军参谋部的情报分析,女真人应该是两个选择都实施了。去年夏天向南增派了军队,数量在三千以上,主将为建虏头目的次子代善。
而朝鲜国王只增派了不到千人,大部分屯驻于义州,但前线却仍旧固若金汤。这就很难解释了,即便有盔甲弓弩辅助,朝鲜军队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以少胜多,不太符合双方的实力对比。
由此可得出两个结论,女真人没有发起大规模进攻,或者双方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在私下里进行了接触,一起演戏给万岁爷看。
之前海军参谋部就对前线战事发展有所怀疑,但苦于万岁爷下令,陆战队无法真正靠近宽甸六堡,只能是猜想。这次抓到的走私船,进一步印证了他们的猜测,朝鲜人首鼠两端的毛病可能又犯了。”
当着皇帝的面侃侃而谈,怎么想就怎么说,丝毫不顾虑对错,除了海户司之外连蹴鞠队都做不到。太监再怎么训练也脱离不了其皇帝家奴的本质,天生对主人怀着畏惧感。
第509章 御下之道
“先吃饭,边吃边聊……你秘密入京用腰牌进宫就这么点事儿?”
朱三十六说的对不对,洪涛没表态。此时王承恩带着几个小太监正好把早饭端上来,洪涛是当仁不让,一把抓过枣馒头就往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