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快饿成瘪臭虫了,上次吃饭还是昨天傍晚,看起来宫中也要备上一些米花糖和罐头了,碰上此种情况,又懒得麻烦尚膳监制作糕点,可以拿来充饥。
“……嗯嗯……回禀万岁爷,三十六按照朝鲜水手提供的时间位置寻到了宁波府的甬江小码头,遂命朝鲜水手驾船靠岸,我等则在远处的货船上瞭望。
半日后即有两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在码头上徘徊,神色警觉左顾右盼,久久不见有人下船之后才匆匆离开,但第二天又返回,却始终不曾上船询问,两日后才上船而去。”
朱三十六倒也实在,让吃就吃,抓起枣馒头就啃,比皇帝吃得还快。塞了一嘴,突被询问,又伸脖子又瞪眼,好不容易把食物咽下去才回答,模样很是狼狈,看得一边的王承恩直皱眉。
“直接说结果,过程就不必赘述了。”可惜朱三十六卖弄了半天都是无用功,在皇帝面前他们的思路和手段都是透明的,连听都懒得听。
“这二人最终返回了鄞县月湖旁的陆府,第二日又去了杨府,三日后,四人从陆府出,在码头乘船沿姚江北上。三十六已派人雇船跟随,并将此事报与沿途其余小队知晓,请求协助。”
憋了一肚子精彩打探场面不让说,让朱三十六有点遗憾。但又不敢有半分迟疑,重新组织语言,用最简练的描述把重点全概括了出来。然后举着大半个馒头,半张着嘴,满怀期待的盯着皇帝。
“还有一分半,吃不完活该!”洪涛一直在听,但嘴里也没闲着,此时第二个馒头已经拿了起来,半碗粥也落了肚,突然加快了咀嚼频率,嘴角还带着一丝奸笑。
“我……呼噜噜……吧唧吧唧……”朱三十六闻言一愣,看了看馒头又看了看粥碗,张开血盆大口死命的往嘴里塞。一时间养心殿里如同猪圈,咀嚼之声不绝于耳,期间还夹杂着吧唧嘴。
“……”看着两个人像饿死鬼一般暴饮暴食,王承恩不动声色的冲着朱三十六做了个以掌为刀的动作。
“……”朱三十六看见了,也知道是啥意思,略微迟疑了下,万分不舍的看了一眼盘中的枣馒头,没有再去伸手抓。
王承恩是谁、有什么本领他心里非常清楚。在广州就被两个小太监压着,到了宫里照旧。可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较都斗不过,那就只能让胃受点委屈了,吃不饱就吃不饱吧。
“此事如果不虚,朕是不是又得给你升官了?”
看到和自己比赛谁吃的快的对手突然缴枪投降了,洪涛回头瞥了王承恩一眼,自然是什么异常也没看到,但心里肯定明白是怎么回事。没人比了,吃着也不香了,索性不再狼吞虎咽,若有所思的提出个问题。
“嘿嘿嘿……我等为万岁爷效命理所应当,赏赐不敢奢望。”嘴上说着不求奖励,可表情却出卖了朱三十六的真实想法。
总参谋部统计司是个新部门,里面的成员大多来自海军、御马监和海户司,既互不统属又没有主官。总共八个什长带着不到百人分派各地,直接听皇帝调派。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谁立功多谁升迁快,保不齐第一任主官就落在自己脑袋上了呢。
“这样吧,你拿着朕的手谕调派三队和四队,让他们予以全方位配合,什么时候把参与倒卖火炮的商人全打探清楚,等他们被一网打尽了,朕就论功行赏。”
下属愿意为了升迁努力工作是好事儿,但升迁不能太快,多增加的五个不入流职位就是应对此种局面用的。至于说八个什长最终谁能先获得品阶,拿到统计司郎中的职位,做为皇帝没有倾向性,谁功劳大谁上呗。
“还有三队和四队?若是他们后来居上,我等岂不是徒劳无功了?”统计司里面的八个小队根据需求分别派驻到了不同省份,三队和四队是负责山东和山西区域的。
朱三十六不用仔细想就能算出结果,走私火炮的商人来自山西,而自己的队伍更熟悉广东和江南,到了人家地盘上肯定没法做主,大功劳势必会旁落。
“王承恩,他说的对不对?”争功是不是好毛病呢?洪涛觉得也好也不好,到底好不好要看自己的御下能力,控制得当就是好,把控不住就不好。
“海户皆为薄命之人,幸得万岁爷天恩浩荡才捡得一条命回来,刚刚能效力就不思回报,只知争官夺权。回禀万岁爷,此等不忠不孝之辈当严惩不贷。以宫里的规矩,初犯应得十鞭予以警示!”
一听说让自己裁决,王承恩笑了。早就得到了广州密报,提到这家伙在当地不太守规矩,正愁没理由惩罚呢,这下可好,主动送上门来了,那还客气啥。
“嗯,所言极是。先打三鞭子,剩下的留着以观后效。办事得力可免,若是依旧不思悔改再随时补上!”
在统御蹴鞠队方面洪涛采用了古代最普遍的方法,以民治民。自己是小太监们的好老师、再造父母,而王承恩则是心狠手辣的奸佞,凡是处罚人的活儿都由他出面。
此举看似简单,实则能蒙蔽大多数人。不光在古代屡试不爽,到了后世依旧生命力旺盛,几乎在任何群体中都有作用。
本来都是有着共同利益的底层民众,结果却因为些许小利互相为敌,斗得不亦乐乎,反倒把藏在暗处真正的敌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来人呐,将此人拖到后院,准备好鞭子,让他尝尝规矩的味道!万岁爷,奴婢想亲自执行,免得有人不知轻重坏了大计。”
有了皇帝的圣裁,王承恩马上就露出了性格中的另一面,不光要打,还得亲自打。啥怕别人不知轻重,是怕别人打轻了不解恨。
“朕要睡一会儿,午饭前让王安、张然、张永龄、王之桢入宫,不可拖延!”王三十六没等人进来拖,乖乖的跟着小太监出去了。
鞭刑在海户司里也是主要惩罚手段,他从小到大不敢说常挨揍也不是很陌生。三鞭子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只要留意消毒勤换内衣,在这种天气里几天就能结痂。
可身体上的痛楚与情绪上的挫败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原本兴致冲冲等着立功受奖,彷佛统计司主官的位置唾手可得,突然被揍了一顿才知道能吃几碗干饭。雷霆雨露均是天恩,皇帝给的不能不要,皇帝没说的也不能索要,规矩也。
第510章 四大家族
宁波,古称鄞,汉时属会稽郡,唐时改余姚郡,宋时又改明州。洪武十四年,为避国讳,朱元璋取海定则波宁之义,改称宁波,领鄞县、象山、慈溪、定海四县和奉化、昌国二州。
宁波城的西侧是一马平川的宁绍平原,土地肥沃河流纵横,乃浙江最主要的产粮区。北侧毗邻杭州湾,东侧是星罗棋布的昌国州,后世称为舟山群岛。
南侧是狭长的海湾象山浦,内陆河流绕城而过,外接东海,水上交通十分便捷。自唐以来就是东海诸国与中华大陆的互通港口,也是大明藩国入贡的唯一港口,除了海鲜,最大的特产就是商人,也包括海商。
月湖,又名西湖,位于宁波城西南,开凿于唐贞观年间,呈狭长形。南宋绍兴年间,广筑亭台楼阁,遍植四时花树,形成月湖上十洲胜景,是文人墨客憩息荟萃之地。
唐代大诗人贺知章、北宋名臣王安石、南宋宰相史浩、宋代著名学者杨简,这些风流人物都曾在此或隐居,或讲学,或为官,或著书,给月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清明刚过,阳光普照、繁花盛开,月湖周边游人如织。西侧一里左右有座占地面积很大的庄园,内有连接月湖的水道,在其中形成一个小湖,岸边筑亭台楼阁,遍植四时花树,格调优雅。
此时正有四位老者围坐在水榭凉亭之内,石桌上摆着茶点和棋盘,像是亲朋好友小聚,但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很凝重,又像是在商议重大事项。
如果让本地人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这四位居然是宁波府最显赫的四个大家族代表人物。
发髻灰白者叫杨德周,字齐庄,镜川杨家家长,景阳六年(1610)举人,时53岁,授山东高唐知县。
微胖面黑者叫陆懋龙,字冷尘,60岁,月湖陆氏家长,万历八年进士,历任合肥知县、礼科给事中。
个高清瘦者为张邦仁,字上方,槎湖张氏家长,59岁,景阳三年进士,授福建古田知县。
三缕美髯公是屠本畯,字叔田,鉴桥屠氏家长,55岁,以其父恩荫,任太常寺典薄、礼部郎中。
在当地人眼中,他们本人和所代表的家族除了有权有势又有钱之外,还都名声不错。像修桥铺路、开办学堂、乐善好施的事情没少做,不能说深受百姓爱戴也称得上积善之家了。
“小弟获知两位兄长皆返乡,心中就有不详之感,岂料还真是如此。有此昏君在朝,我辈哪还有出头之日,江山社稷难安啊!”
杨德周年岁最小,养气功夫也练得最不到家,一杯茶还未喝完就忍不住抱怨开了。不过他说话的方式挺有讲究,并没提自己的事情,而是为张邦仁和屠本畯打抱不平。
两个月前,举子杀人案尘埃落定,参加群殴的举子们毫发无损,暗中煽动举子们闹事借此向皇帝施压的官员们却损失惨重。礼科给事中屠本畯恰好参与其中,事后不得不主动上疏请辞。
杨德周没有参与举子杀人案,因为他在山东唐县任知县,即便心底对新政也有很大怨气,可根本没机会入京,算是躲过了一劫。
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在一个月前山东来了位巡抚周道登,人还没见到呢公文先摆在了各州府县衙的案头上。内容只有一个,从今往后山东官员的考核不再由外察决定,而是采取一种新的模式,积分。
根据当地的情况不同,在不大面积影响小麦、棉花等农作物产量的前提下,每季番麦番薯增产多少石会换算成一定积分。各州府县在发展手工业和工厂方面也会有不同系数换算成积分,而商业税的多少还会换算成积分。
总之一句话,在不加重赋税比率的前提下,谁管辖的地区粮食产量高、荒地开垦多、手工业和工厂发达、缴纳的商业税高,谁的积分就多。
从此之后山东官员的任免升降不再由吏部管辖,也没有廷推了。完成一定数量的积分属于合格,低于标准的官员会被撤换,高于标准的官员会被提拔,并获得皇帝的奖励。
除此之外,新巡抚周道登还带来了几十名年轻胥吏,被称作新政督导。这些人会被派遣到各州府县任职,协助主官做好新政的推广工作。
曾经的吏部尚书摇身一变成了山东巡抚,与当年的内阁大学士李贽去当两广总督何其相像。对于这个变化,一部分山东官员明白是为什么,也都知道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不主动上疏朝廷请辞,免得因为推行新政不利遭到贬黜。要不就改弦易辙投入新派阵营,从头学习新派的执政理念,争取获得一些政绩,保住官位。
但有一部分山东官员并不甘心,经过私下联络决定一起上疏请辞,一方面是向朝廷表达情绪,一方面也是在试探皇帝的反应。
结果反应来的很快,凡是请辞的官员一律获准,还加了一条皇帝的批注:在朝廷用人之际急流勇退,辜负了朕的信任,贬为庶民永不录用!
这下一起上疏请辞的官员们全傻眼了,用辞职要挟和自我标榜是官场惯例,挨骂了会辞职、意见不同了会辞职、遇到难题了会辞职、看不惯了也会辞职。
但辞职并不代表远离朝堂,更不是政治生涯的终结。往往还会获得不错的名声,只待风向一变,会有大把机会重返朝堂。
寒窗苦读十几载,为的不就是一朝得中好入朝为官嘛。现在倒好,刚撒撒娇就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必须属于政治迫害,而源头只有一个,新政!
如果说前几年江浙士绅们谈起新政大多嗤之以鼻,随着广东福建两省的崛起和朝中权力格局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了新政的威力,并随之改变了态度。
但和广东、福建的士绅群体不同,江浙士绅们没有主动改变之前的经营模式,试着加入到新政中去谋取更多利润,而是产生了更为强烈的抵触情绪和厌恶感,进而将之视为你死我活不可共存的仇敌。
第511章 新政猛于虎
为什么同样是官僚士绅集团,面对同样的变化,反应却截然不同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也很复杂,新政确实没有变,但士绅集团和士绅集团只是阶层一样,本质上却有很大差异。
俗话说的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汉文化最初的起点在中原与河西地区,从狭义上讲中原就是河南;从广义上讲,中原还包括了陕西、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和淮北。在秦以前,这一片区域是中原王朝的根本。
长江中下游地区,包括湖北、湖南、江西、浙江和部分安徽、江苏,还有西南地区,包括四川、云贵是在秦灭六国之后才并入中原王朝版图的,不过一直到了唐朝,中央朝廷也不能对其进行有效统治,大多采取了羁縻政策。
广东、广西、福建历史上被称作岭南,一直属于越族活动区域。福建有闽越东瓯,广东有南越,广西有西瓯,越南有骆越,统称为“百越”。
虽然秦朝派遣大军把百越征服了,但由于地理限制,直到汉武帝时期才正式设立九郡。不过一直到了宋代,岭南地区依旧是交通不便的蛮荒之地,山林遍布、耕地稀少,经济、农业都比较落后。
有道是穷则生变,在宋代大力发展海外贸易的政策推动下,广东、福建两地陆续出现了比较大的港口城市,比如广州、泉州、漳州等,当地百姓纯粹就是为了生存才驾船出海,脑子里并没有太多条条框框。
江浙地区在三国时期和广东福建的情况类似,东吴占据的广袤地区人口稀少、经济发展缓慢。但从晋元帝开始一直到南宋时期,三次衣冠南渡给当地带来了根本上的改变。
从中原地区渡江逃避战乱的人群,不光给江浙地区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还让上百万中原王朝的精英人士扎根落户到了江南。
这些人不光有钱、还有成系统的文化和科技,很快就让江浙地区成为了富庶所在,同时也带来了另一样东西,家族传承!随着北方战乱不断,江浙地区不光继承和发展了中原汉文化,甚至取而代之。
而汉文化里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学而优则仕。进一步分析,为什么要玩命学习去当官呢?两个字,抓权。那权又有什么用呢?除了能让人施展抱负之外,权最大的作用就是捞钱。
这就是广东福建的官僚士绅和江浙官僚士绅们的核心价值观差异。前者习惯把眼光往外看,孜孜不倦的寻找着挣钱的机会,且不管有多危险,只要妈祖没亲口说不就义无反顾的去试试。
贫瘠的环境迫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对土地的眷恋,只能往外看,内卷的结果就是大家都饿死。哪里能活下去哪里就是家,任何风险也比不上大海的残酷,连大自然都不怕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从这一点上讲,他们更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故乡只是个精神依托,没有太强的实际意义。什么地方水草丰美什么地方就是家,只要利益足够多,改变起来没什么心理和文化上的羁绊。
但江浙地区是标准的农耕文明,在土地面前任何资产都是浮云,谁拥有了更多土地和佃户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富足。
而土地是无法携带的,也不能太远。和苏州地主讲,在越南有一大片肥沃的无主之地,只要去了就能发财,是毫无意义的。离家太远了,无法有效控制,因为想彻底拥有土地所有权,光有钱没用,必须得有权。
他们就像是大树,茁壮的程度不取决于树冠的繁华,而是要往地表下面看。谁的根脉扎的深、网络大,谁就能世世代代繁衍生息。
如果树下面的土壤养分、水源不足了,就把根脉继续向周围生长,去和其它树木争抢,不死不休,内卷是唯一的生存之道。
换一块肥沃的土地不成吗?太难了,古人说的好,人挪活树挪死。根系越庞大、树干越高大,更换到新环境里的存活几率越小。
农耕文明之所以称之为文明,是经历了几千年不断总结提炼的精华。放弃熟悉的一切还有几辈子人的努力,去做根本没见过更把控不了的事情,就像让大树挪地方。
所以新政再好,对于他们而言却无异于挖断了根脉,和抄家灭族的效果基本相等。即便知道对抗起来很危险,成功率还不高,也得硬着头皮上,没得选。
“说来惭愧,某在古田整日面对铜臭之辈,虽竭力抗争却孤掌难鸣。与其同流合污,不如急流勇退。”
张邦仁的情况和杨德周相似,他在福建古田任知县。当地不靠海,新政推广的相对较晚,刚开始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还能凑合做下去。
但晚不代表不来,当新政顺着闽江北上到古田时他就有点顶不住了,若不是同为宁波老乡的福建左布政使丁继嗣百般回护,怕是等不到今天早就被罢官了。
“齐庄、上方、叔田,丢了官职没什么可惜的,据我所知,近三两个月江浙各州府辞官致仕者不下四五十人。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昏君一意孤行,我等又能奈何?”
听着杨德周和张邦仁的抱怨,陆懋龙倒是比较冷静。他早在景阳五年就因为卷入谋反案被贬为庶民了,虽然怨恨并没随着时间减小,但火气已经消退了,更习惯冷静下来面对现实。
“冷尘兄所言极是,不为昏君效力非我等之损失。然新政猛如虎,眼下山东和直隶也开始推行,若是大行其道,很快就会波及南直隶和浙江,到时候我等会避无可避。”
对于陆懋龙的态度屠本畯很支持,要论政治损失他应该是最大的,正五品的礼部郎中说没就没了。不过和这些损失比起来,他更看重家族的得失。
和知县不同,做为中央官员,即便对新政嗤之以鼻又讨厌至极,也不可能充耳不闻。根据这些年的总结,新政一旦站稳脚跟,肯定不会局限于一省一地,必须要向周边蔓延。
而直隶和山东又不像广东福建那样偏远独立,毕竟是京师所在,各地商贾集中,货物往来频繁,有点风吹草动,很快就会顺着大运河一路南下,想堵都堵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