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不准呢?二掌柜已经核算半个多时辰了,把这个月的账目都捋了一遍,一个数都不带差的。有心把铜盒子打开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啥神奇物件,可是一想起无处购买的叮嘱,好奇心再大也只能忍着。
看铜盒子上的标示,这东西应该是时间工坊出品。但市面上确实没有卖的,别说上海县,苏州城里的时间工坊自己上个月才去过,百分百没有。
要不是有着四五年的交情,再加上观海楼的名声,船厂里的大匠也不会把他吃饭的家伙以五十两白银的价格押给自己。估计用不了两月人家就得拿着银子来赎,不光不能拆,还得小心保管好。
但如此好宝贝到了手里,虽然不能占为己有,也不能一分利润不产生就随随便便放走。拆不得,肯定也仿造不出来,却可以问问熟悉的大匠,这玩意到底何处有售,价值几何。
只要有产地和价格,就不愁搞不到货源。有了时间工坊的名号,再加上出神入化的表现,转手赚上一倍的利润轻而易举。
不用多,每个月卖出一两个就不比干酒楼收入少。也不用担心嫌贵没人买,这么精巧的玩意,如此神奇的功能,想买的大有人在。
啥?用算盘一样能算出来!这么想格局就小了,不管把算盘耍得多么出神入化那也是用的人脑,需要背诵大量口诀,还需要长时间练习。
可计算器不用,只要认识字,拿着说明书看半个时辰就能学会,且计算速度比用了几十年算盘的老手一点不慢,结果也丝毫不差。
当然了,计算器也有缺点,还很大。它太精巧了,价格应该不会低,一般人肯定用不起。而且这种被称作阿拉伯的数字,如果不是和船厂有几年交往,自己也不认识。
说起来也是怪事,时间工坊明明能在钟表上用汉字,为何不把计算器也弄成汉字的呢,非要用这些谁也不认识的阿拉伯数字,太影响销路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广东、福建来的商人大多认识阿拉伯数字,据说在当地已经有学堂专门教授新学了,其中就包括用阿拉伯数字记账的学问。
皇帝他老人家真是英明,比老百姓想的还周到。读书认字肯定是好事,能当官,但当了那么大的官,却不太会算账,稍微复杂点就得请账房师爷,仅凭这一点,新政就比旧的好。
“十几条船的大米……我滴个天爷嘞,这得赚多少银子呐?要说还是他们挣钱容易,用那么多好木头造大船,再开着大船去买粮食,人家不想便宜也不成呐。”
戏班迎客听了二掌柜的解释,心里终于踏实点了,可又惦记上了另一件事。南洋大米价格低,自打景阳四年皇帝就用实际行动证实过了,也让苏杭一带众多粮商吃尽了苦头。
可是这笔明摆着赚钱的买卖却谁也做不了,先不说去南洋诸国路途遥远风浪无常,就算到了地方也搞不定当地官府。没有他们的协助,大概率买不到粮食,却很可能招来匪盗。
但海军就不怕,他们有战舰有兵卒,据说到了南洋都是横着走的,即便是占据了吕宋港的佛郎机人,见到黑帆船也得绕着。据说广东福建那边已经有不少人拖家带口的跟着海军去了安南国,到当地包地种树,发财大大滴。
“嘿,我说你能不能小声点!这是什么地方?见天的人来人往,万一让海军的人听见了,你们戏班里有一个算一个全得去北边矿山里挖石头不说,我这酒楼也就别开了。”
虽然来船场镇里消费的客人不全是新政的拥护者,造船厂也没要求商户们控制言论不许说新政的坏话,但大家对于端着谁的饭碗还是心里有数的。
且海军除了规矩比较多、执行比较狠之外,这些年对商户们着实不错。除了正常商税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附加费用,更不存在吃拿卡要的现象,没理由也没立场在背后抱怨。
“得得得,不说了还不成。齐掌柜,上次二楼雅间里来的几位泉州客商是不是在安南那边种树发财的?要不您给我讲讲,包地种树具体是个啥章程,像我这样的过去成不成?”
戏班的迎客也不是真要怪海军仗着战舰发财,他只是每天都能看见挣大钱的人来人往,自己却找不到合适门路心里着急。
第540章 船厂镇3
“肯定不成,死了那条心吧!”掌柜的仍旧在摆弄手里的计算器,回答得十分言简意赅。
“啧,嗨,我不缺胳膊不缺腿,家里有种地的好把式,人不够用还能拉着同村一起上。种树肯定没有伺候水稻难,无外乎就是多等两年才能结果呗。”
敷衍的态度让戏班迎客很不满意,上次在雅间也不是一耳朵没听,来自泉州的客商明明说在安南种树很挣钱,且只要把树种活,海军马上就给预付款,再隔上五六年就能收获,还不愁销路,海军有多少要多少。
“你要是还想多活几年就别去琢磨这个事儿了。安南,那可是常年盛夏的烟瘴之地,毒虫肆虐瘟疫横行。广东福建人能受得住,你我这样的去了就得病倒,连树苗都见不到就得客死他乡。
再说了,你光知道种树挣钱,可知道种的是什么树吗?傻了吧,那叫橡胶树,是从大海另一头传过来的,种下去之后不光要防涝还得防风,得找缓坡阳面,每棵都要用木棍支起来,七年之后才能割胶卖钱。
割胶懂不?你说你啥都不懂就要种树,这不是上赶着送死去嘛!割胶就是在树皮上划一圈伤口,让树干里的汁液流出来。割深了不成浅了也不成,太热了不成下雨还不成。
你就算算吧,种一山坡的树得用多少人手,你的同乡又能出多少人,能不能在当地活过七年?老老实实唱戏多好,有吃有喝啥也不操心,只要船厂镇不倒、造船厂不散,到什么时候也得有听戏的不是。”
二掌柜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自己就别想清静了,放下手里的计算器,正正经经的对安南种树致富前景给出了详尽的分析。
说实话,刚听说种树也能挣大钱的时候他心里也如揣着小兔子一般,可是和船厂里的几位大匠包括两位海军百户谈过之后,热乎乎的血液顿时凉了下来。
去安南包地种树不假,只要带够了银子去广州找海军衙门报名就有可能获得批准,然后坐着海军的大帆船免费去安南挑选土地。
种树能赚钱也不假,那两位来自泉州的客商就是从安南回来的,他们已经在个叫化州的地方种了二百亩橡胶树,虽然还得五年才能割胶卖钱,但海军已经支付了预购款。
这次来松江造船厂就是拿着预购款买船的,这五年他们也不能光看着树苗长大,总得想办法挣点钱。正好当地土人在开垦荒地种甘蔗,砍伐下来的树木就堆在一起啥用没有,只要能雇人运到海边一分钱不要随便拿。
一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在当地没啥用,可装上船拉回来就可以卖钱。为了每趟能多拉点木料,泉州商人也算下了血本,特意跑到松江造船厂订购了一种肚子特别大的海船,专门从安南往广州、泉州等地倒腾木料。
但是与了解内情的造船厂大匠尤其是海军军官谈过之后,观海楼的二掌柜才知道泉州客商没说实话,不对,也不是没说实话,而是没把话说全。他们说的基本都是好处,却闭口不谈困难。
想去安南包地种树或者种植甘蔗,光有银子海军是不批准的,除了必要的启动资金之外,还有一个条件更被看重,那就是人手。
海军要求前往安南包地种树的大明商人必须先组建一支超过50人的队伍,队伍里的人除了会种植技术、适应当地气候之外,还得有自己的海船、自己的水手以及自己的武装力量。
没错,就是武装力量,最低要求是能自保,遇到了小股的土人得能打的赢。否则等不到树苗长成材,人都被杀光了,还赚个屁的钱。
那有人问了,海军把人忽悠过去难道不负责安全吗?怎么说呢,安南那边和大明不太一样,官府只能管束城镇附近的民众,再远一些就无能为力了。
海军也是同样的处境,只能针对岘港附近的大规模暴乱做出反应,平日里的民间小规模争斗,全得靠大明商人自己处理。不过有一样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在承包的土地上杀死当地土人不犯法,抓住之后当奴隶驱使也不犯法。
“啊,这不成占山为王了,安南朝廷如何能答应!”让二掌柜这么一解释,戏班迎客终于明白为啥去不得了,可心里还是没完全放下,仍旧在寻找逻辑上的不合理试图反驳。
“不答应又能如何?如果海军说县城以北一直到造船厂的土地都是他们的,你猜县太爷和衙役们会不会拦着?”二掌柜撇了撇嘴,随口举了个例子。
“……这还真不敢拦,别说县衙里那些皂吏,估计府台老爷也不敢吱声。嘶,可我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呢?万岁爷任由海军如此胡作非为,难道就不怕引发战端?”
戏班迎客已经快把头皮抓破了,也没说服自己相信松江府衙役敢正面对抗海军。可是海军在安南的所作所为,明显和天朝上国的定位相悖,又让他陷入了矛盾之中。
“还战端,在海军眼里安南就是大明的孙子,爷爷家里缺什么了从孙子家里先拿着用理所应当。付钱是爷爷通情达理,不给钱也不能说爷爷不对。
万岁爷允许安南人称王就是天大的恩典,敢说半个不字,明年就把安南国王变成安南布政使,也别称臣纳贡了,直接当臣纳税吧!”
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看观海楼的二掌柜就知道了。他只在船厂镇里开了几年买卖,平日里接触工匠和海军官兵多一些,很多观点和想法就不知不觉的受到了影响,把匪夷所思当成了理所应当。
“这倒也是,从成祖皇帝起安南就是大明属国……哎,造船厂是不是下工了?我出去看看,掌柜的你也精神精神,大买卖来啦!”
这次戏班迎客没再反驳,他虽然来此年头不长,可架不住染缸颜色太重,也受到了不小影响。此时街面上突然传来了隐隐的人声,于是闲聊马上结束了,迎客飞也似的窜了出去,掌柜的也整了整冠帽快步踱出柜台,换上一脸微笑。
第541章 天降横祸
“掌柜的、掌柜的,大事不好啦,暴、暴民,暴民来啦……快关门、快上板!”
可是迎来的不是客人,而是飞跑着冲回来的戏班迎客。本来他就勾画着花脸挺滑稽的,这时五官几乎都错位了,原本就清澈嘹亮的嗓门愈发尖利,把三层的伙计都喊了下来。
戏班迎客没有瞎喊,街面上确实来了很多人,看穿着打扮有些像农户有些像流民,手里举着火把和各种各样的农具棍棒,正从南边的主街口向北移动,边走边对街边的店铺打砸。
守着街口的两家酒楼幌子已经被点燃了,从火光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伙计们正在奋力抵抗。可架不住对方人太多,很快就被冲散了,不久二楼也冒出了浓烟。
“哎呀,把刀放下,凭咱们几个守不住的!快快快,把库房里的好酒细料都抱出来,还有后面的姑娘们和戏班子赶紧收拾细软,越快越好,跟着我去造船厂里躲躲。这座楼烧就烧了吧,只要人在以后还能再盖!”
要说一家买卖里有个明白人,往往能起到决定性作用,越是在关键时刻越能显现其不同。二掌柜只在门口张望了几眼,就知道今天这番无端的灾祸很难躲过去了,更扛不住。
现在能做就是尽量减少损失,酒楼搬不走只能听天由命,可楼里的姑娘、戏班、伙计厨师,连同库房里的陈年老酒和各种香料,如果跑得快还能保住。
当然了,这也得靠地利优势,比如临近街口的十几家店铺就没这么幸运,即便想跑也来不及。掌柜的只能带着伙计们抄起一切能当武器的东西拼命抵抗,试着把黑压压的暴民挡在门外。
“军爷、军爷,您行行好把门打开,我等绝不往里面乱跑,只求能在厂里避避风头,日后定当重谢!来来来,这些银子您几位先拿着……我说你们几个是要命还是要首饰,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拿出来给军爷啊!”
观海楼的地理位置确实得天独厚,和造船厂的西门就隔着一座大棚屋,二掌柜的当机立断,带着几十口子人第一批跑到了大门口。
不过这里有一道用拇指粗铁条打造的大铁门,比县城城门上的千斤闸不逞多让,如果里面的海军士兵和锦衣卫不把锁打开谁也别想进去。
这时候又要看当家做主的有没有魄力了,二掌柜依旧没让众人失望。只见他先把怀里抱着的银匣子从铁条缝隙里塞了进去,见到当值的海军小旗没接,估摸着是嫌少,转头又让楼里的姑娘们把金首饰全拿出来,随便找件衣服包住也塞了进去。
“齐掌柜的先别慌,大门我肯定是不敢开,但你们的命也肯定无碍。若是信得过我们海军,你们就哪儿也不用去,只管在此看着。不过得把大门让开,免得一会儿误了大事。蹲在墙根,最好是趴着,再把眼睛闭上。”
当值的海军军官没有接银子和首饰,也没有打开大门的意思。他显然认识观海楼的二掌柜,说话还算客气,不过内容有些疯疯癫癫。
“……军爷,容草民多问一句,现在往海运码头那边跑可还来得及?”
二掌柜对这番言论显然是不能理解,可事到如今了完全不信又找不到出路,只能退而求其次,试着打听一下海运码头那边有没有可能通融。
“那边的暴民更多,是从苏州府来的。且海运码头周围多荒地,真打起来很难分清谁是谁,要想活命还是在这里老实待着的好。”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变故,海军军官好像并不感到意外,说起来风轻云淡,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紧张表情。而且足不出户,就知道海运码头和纺纱厂的情况。
“军爷,要不是特别为难,能不能通融下放我等进门避祸。您看,我这里除了店里的伙计就是戏班和姑娘们,都是熟面孔,保准出不了乱子!”
这时望帆楼的掌柜带着一大群人也跑了过来,刚好听见军官和二掌柜的对话,但没听全,以为是二掌柜出手不够大方,当下从伙计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顺着空隙塞了进去。
“张掌柜,不是我等不通融,是军令在身。即便我应允了,别人也不会答应,你等还是进不来。快快闪开吧,耽搁了军令谁也吃罪不起。”
可惜海军军官丝毫不为所动,此时他身后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影,正飞快的向大门方向移动,见状也顾不上和两位掌柜的废话了,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我滴个娘咧,是番兵!快快快,姑娘们,快去墙根下面趴好。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今日如能大难不死,改天我齐某定要凑足香火钱,去普陀山上还愿!”
二掌柜还不死心,趴在铁门上向里张望,打算看看能不能碰上个官职更高的熟人。结果不看则已,看清楚小跑着的身影之后一张脸顿时煞白,两腿不由自主发软,几乎是扶着墙才挪开。
不过他嘴里没闲着,低声吆喝着观海楼里的人向大门两边散开,并给众人打了个样,蜷缩起身体,死死顶着墙壁趴下去,双手还抱着脑袋。
番兵,没错,二掌柜的眼神真不错,从造船厂里冲出来的真是眼珠子花花绿绿、身上穿着铁甲的西番人。不过二掌柜没看全,西番人只有几十名,大多用绳索拖着小炮,出门之后没再往前冲,就地开始安顿炮车。
而跟在西番人身后的则是一群打扮更古怪的士兵,他们全都是黑头发黑眼睛黑皮肤,看上去和广东福建人很像,但每个人都带着一顶尖尖的藤帽,上身是厚厚的皮甲,下身却只有短裤和草鞋,有点像刚抢劫了盔甲库的叫花子,整体很不搭配。
不过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支长长的火铳,数量大约有二三百,出了大门之后立刻左右散开排成了两条横队,把西番人的火炮挡在了身后。
第542章 雇佣军
“齐掌柜的,这些人不是造船厂里的工匠吧?我看着也不像海军啊!”
说来也巧,望帆楼的张掌柜正好和观海楼的二掌柜趴在了一起,见到有这么多当兵的出来,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也敢把脑袋抬起来张望,然后问题就来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要不是从造船厂里出来的,我还以为是又闹倭寇了呢!”齐掌柜的胆子比张掌柜大多了,自打西番人推着火炮出现就知道今天大概率死不了。
别的东西不敢说熟悉,造船厂里的火炮他不光听说过还看到过。早些年观海楼刚盖好的时候,造船厂里的厂房还没这么多,站在酒楼屋顶上就能看到江边的情景。
海军和船匠们经常会推着火炮在江边滩涂上试放,乒乒乓乓的打个没完,百步之外能把垒起来的乱石炸得四分五裂,一尺多厚的木板直接打穿。
不用多,有几门在场,街上的暴民不管有多少也是白白送死。肉身不可能比石头木板还硬,多简单的道理。可是跟着火炮一起出来的叫花子兵是什么来头他真不知道,既没听说过也没看见过。
“吴参谋,用番兵对付大明百姓,手段是不是残暴了些?我的巡防卫可上岸一战,断不会比番兵弱。”
别说观海楼二掌柜不清楚叫花子兵的来历,就连海军巡防卫指挥使沈有容也不知道。此时他正站在江边的海军战舰上听着桅杆上瞭望手的汇报,向一旁的海军参谋提出自己的建议。
巡防卫是海军里继海战卫、陆战卫之后增加的第三个兵种,它的使命只有一个,从长江口到珠江口驾船巡视几个能停靠大海船的港口,随机检查一切过往船只,对没有海关勘合的船只予以扣留,对船上的人员予以抓捕。
其实巡防卫只不过是皇帝和袁可立扩充海军编制的说辞,实际上是把海军的海战卫分成了远洋和近海两部分。巡防卫就是近海防御海军,专事港口和近海安全,还有配合海关进行缉私。
而海战卫则变成了纯粹的远洋作战海军,有事没事就出去拉练一两个月不见踪影,基本不再插手港口防御和缉私任务。
另外巡防卫也是海战卫的预备役,新兵加入海军之后通常要先在巡防卫里服役一两年,熟悉了船只操作和海上生活之后,再从中挑选成绩优秀者去海战卫服役。
一个月前沈有容接到了海军参谋部的密令,让其秘密抽调巡防卫的七艘巡检船在指定日期抵达杭州湾,汇同驻守松江造船厂的十多条快船封锁杭州湾和长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