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时讲自然科学显然没人会爱听,经过大半宿的雨战,从士兵到军官全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兴奋,同时也因为神经过于紧张而浑身乏力,短时间内不想吃、不想喝、不想说话,更睡不着。
“臣孙承宗依旨率部护驾,如期而至,困敌于此,不辱使命!”
但有人不嫌累,远远的从西边驰来一队人马,查验过身份之后获准进入,越过第三道战壕下马快步走到厢车下,单腿跪地抬右手行军礼,大声汇报,有板有眼。
两年未见,孙承宗的变化有点大。本来就不白净的脸更黑了,与常年在炼铁炉边上工作的匠人站一起不分伯仲。没有一根是好脾气的大胡子也刮掉了,只剩下巴留着一小撮,依旧直直愣愣很不服帖。
“战事未了,你做为主将脱离中军合适吗?”面对千里迢迢赶来营救的属下,洪涛愣是板起脸充起了大瓣蒜,张口就是责问。
“禀陛下,臣长在整训调度,临阵指挥退敌不如六位指挥使和参谋半成。臣在出关之后已将陛下的旨意对其详加讲述,并做好了周密部署。
此时各卫正按部就班一丝不苟,臣既无兵马可指挥也无辎重能调配,还要拖累士卒保护,不如提前一步面圣听取良策。”
要说文化人当了兵那才叫没治呢。要满腹经纶,人家是金榜题名的进士;若比嘴皮子不要脸,常年混迹于兵营,再迂腐木讷之人也得近墨者黑。
孙承宗本来就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天赋还不低,入仕之后又在翰林院和兵部历练过几年,再被杜松这样的将门好一顿蹂躏,不能说已经成人精了吧,应付此时的场面也算得上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你们好好听清楚,这才叫会做官。遇到功劳了先不急着往怀里捞,而是分给属下。将心比心,遇到此等上司,谁又能无动于衷!”
洪涛从来不讨厌能说会道的,前提是别光耍嘴皮子。孙承宗的表现就很不错,那自然要褒奖一番,同时也帮他在众参谋和军官面前立立威。
“臣只是学得了陛下的皮毛,实不敢当。”
“成啦,客套话到此为止,说说你此行前来的经过,军中和路上可曾遇到麻烦?”
这时王承恩已经把马凳和折叠桌摆好,地图、圆规、直角尺等工具一样样码放整齐,做好了开会的准备工作。洪涛也从厢车上爬了下来,一边脱掉湿衣服一边招手示意军官们找地方坐。
“臣自打接到了陛下旨意,就以长距离行军训练为由先派参谋部率领一卫北上,控制了吴堡渡口,以供大军由此渡河。
进入山西境内之后,大军每过一处必先对当地官员军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间或以圣旨威压,再切断驿道至少三日,以防消息走漏。
十五日后抵达大同,得知张秉忠调集了三卫人马于一日前出关,遂留下一卫对其家属、部将予以抓捕,因反抗死伤了百十人。而后大军即刻出关,分成东西两部绕开张秉忠部向北包抄。
哦对,宣府参将萧如芷奉总兵麻承恩令,率兵在边关巡视,在见到圣旨之后主动带路,才令臣能不惊动张秉忠部悄悄绕到蒙古人身后,应记一大功!”
说起一路上的经历,孙承宗又祭出了春秋笔法,困难麻烦一笔带过,对当地官员驻军能不提就不提,最终还不忘把功劳分给了宣府总兵一部分。
“孙都督赤胆忠心、有勇有谋,杜某心服口服。”这些描述听在参谋们耳中可能不算什么,但却令杜文焕触动颇深。
曾经当过副总兵的他很清楚孙承宗此行都做了些什么,不管说得多么轻描淡写,控制地方官府、驻军、截断驿道、抓捕将领及其家属,拿出任何一样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圣旨?对不起,根本不存在,顶多是皇帝的中旨。这种旨意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则没用,完全要看局势对皇帝有没有利。
如果此行没把皇帝救下来,那他孙家就是弑君误国的罪魁祸首。即便把皇帝救下来了,此等行径也极容易引发朝堂纷争,最终能不能全身而退也是两说着。
可孙承宗不光干了,还干得彻彻底底,一点余地都没留,更没有主动在皇帝面前表功。这可能就叫眼光和格局,人家比自己看得明白、长远,且看准了就上,不带丝毫犹豫。
怪不得叔叔一提起孙巡抚,言语中总是带着满满的欣赏。真不是拍皇帝马屁,确实有真才实学。这样敢想敢做还能做成的人才,在朝堂里极其少见。
李贽算一个、袁可立算一个、袁应泰算一个,目前的孙承宗至少得算多半个。这些人里基本全都在前朝就入仕了,不是异类就是致仕要不默默无闻。
然后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他们到了皇帝手下突然成了治世能臣,且至今为止还没出现因为功高盖主而发生的互相猜忌、互相忌惮。
第691章 趁热打铁
“哦,朕还忘了说,杜文焕要去你手下做指挥使,你们之前见过,并不生疏,客套话免了吧。”
“呃……杜总兵乃将门之后,又在陆军研习许久,孙某欢迎之至。”这个人事调动好像出乎孙承宗的意料,表情稍作停顿才浮现出微笑。
“稚绳不用多虑,此次作战之后陆军要进行大整合,随之会有很多人员职务调动。”洪涛的眼睛很毒,能通过些许变化就猜到对方心中所想。
孙承宗不太愿意要杜文焕当属下,一是指挥使的职位金贵且责任重大,不敢随便交给不特别了解的人担任。二是杜松的地位颇高,给他侄子当领导,屁大点事就容易直达天听,等于变相多了一份羁绊。
“陛下可是要再扩陆军?”听闻了这个消息,孙承宗立马不去纠结杜文焕的事情了,大眼珠子眯成了一条缝,满脸都是期盼。
“此事过后再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仗要打。稚绳,说说你的想法。”
孙承宗猜对了,陆军是要扩军,但与上两次不同,这次不再是新建而是混编,由七成陆军为基础,掺入三成边军士卒,以老带新,加快成军速度。
不过这件事会牵扯到裁撤边军的政策,动静有点大,不适合在这种场合详细说。且到底能不能向边军开刀,还要取决接下来的战斗结果。
“臣领命……诸位请看,这里是兴和城,围困陛下的土默特、鄂尔多斯部主力经此一役十去七八,已无再战之力。
陛下又与土默特的顺义王卜失兔、喀喇沁部的白洪大台吉立了盟约共进退,如此一来我军就可借惩治报复之名拿下归化城,兵临河套。
此战突出一个字,快!由此到归化城400里,计划六天抵达。攻城用半天,清理城内残敌半天,设置防御工事一天。丁参谋长,这是此战的兵力部署和辎重分配情况,多多指教。”
见到皇帝不打算说,孙承宗也就不问了,起身转到地图正面,与两位参谋轻声交谈了几句,又从包里拿出份东西翻看了几眼,才用他粗粗的嗓门娓娓道来。
“进攻归化城!?”此言一出,有资格参与会议的众军官连同御马监勇士全都骚动了起来。
稍微了解些边关战事的人,可能不清楚蒙古各部的区域划分,也可以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来历甚至人口数量,但绝不会对归化城一无所谓。
这座城在漠南的地位比锦州在辽东还重要、醒目。它是塞外为数不多的蒙古城市,虽然建在土默特部辖区内,却是整个右翼蒙古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另外归化城的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正好堵在河套平原的东端。谁占据了此城,就可以辐射阴山南麓和前套平原,威慑整个河套地区,居高临下俯视鄂尔多斯。
如果被汉人军队占领,那对右翼蒙古各族来讲就更麻烦了。反之,蒙古军队也能以此为集结地,随时随地南下扣关,让防御方措手不及。
“不仅仅是进攻,还要占据。所以在攻城时如遇抵抗,对城墙要少拿炮轰,更不能用炸药。同时还要选出两个卫留下驻守,以及具体人员安排。”
面对蠢蠢欲动的众将,孙承宗伸出手示意先别急,后面还有更关键的内容要讲。以陆军的装备,进攻任何一座城市都不难,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次不光要攻下来还得守住,长时间驻守。
“陛下,此举怕是要引发大战,还望三思!”
第一个有不同意见的还是杜文焕,在兴和城诱杀了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部三万多人,在他的想像中就已经很难以收场了,再北上攻打归化城,无疑于火上浇油。
当然了,做为皇帝的报复行为此举情有可原,理上更讲得通。可是攻打和占据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更与报复沾不上边。此举很可能会引发右翼蒙古的疯狂反扑,甚至左翼蒙古也会同仇敌忾。
大明朝廷很显然还没准备好与蒙古人全面开战,到时候从西到东几千里边墙处处告警,别说六万陆军,再来六万也不见得够用,更何况辽东还有个大金国虎视眈眈。
“辽东女真已然伤筋动骨,几年之内无力西进。右翼蒙古也不足为惧,土默特与喀喇沁两部内乱未平,鄂尔多斯独木难支。此时若与大明缠斗,无论输赢,他们都将被左翼蒙古林丹汗吞掉。
只要我军能守住归化城,再多方拉拢土默特和喀喇沁两部,短时间内他们也很难与左翼蒙古言归于好,合兵一处。
唯一需要关注的倒是林丹汗,左翼蒙古的察哈尔部在吞并了一部分兀良哈部落之后实力最强,再加上喀尔喀五部以及更北的科尔沁部,倾力一击,兵力能达到15万众。”
做为陆军参谋长,丁顺看完了孙承宗的作战计划,再听了杜文焕的担忧,没说成也没说不成,而是先分析了一下蒙古各部的现状,有喜有忧,态度不明。
“还有一支土默特部别忘了,他们虽然距离归化城很远,却与陕西行都司接壤,不可不防。”洪涛好像也没最终拿定主意,跟着丁顺一起充当起中间派了。
“将大同镇交与臣守御,由玉林卫、大同右卫出关至归化城不过二百里。只要弹药补给能跟上,来几万人马也无济于事。只是青海的土默特部有些麻烦,鞭长莫及。”
孙承宗是坚定的主战派,而且经此一役更对陆军的战斗力充满了信心,能在平原上以五千对三万,哦不对,后期是四万了,还有张秉忠的大同边军呢,如果不突降大雨也丝毫不落下风,要是再有座城池可依仗,还怕啥呢。
“青海土默特部不足为虑,他们虽叫土默特,却与漠南土默特断绝联系很久了,又常年与南边的朵甘思吐蕃各族争斗,此次应不会有大动作。”
杜文焕虽然不太赞同攻打归化城,但遇到自己熟悉的问题还是愿意如实阐述,以便让皇帝知晓全局,最终做出正确决定。
第692章 维和部队
“那就不用再讨论了,丁顺,你带领参谋们连夜把计划做出来,最晚明日凌晨出发。孙承宗,你继续指挥战斗,争取早点结束。
杜文焕,你带领本部向南去找张秉忠部,就地投降者先押解到兴和城内看押,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张然,派你手下会蒙语者骑马向北寻找顺义王和白洪大台吉踪迹,把朕的亲笔信当面交付,得到确切答复之后再回来复命。
王承恩,派人去边关联络宣府总兵麻承恩,命其暂领大同总兵一职,重新安排边关防务。再通知留在宣府的队员,火速回京将朕的亲笔信当面交与王安和袁可立。”
既然杜文焕说青海土默特部大概率不会搭理漠南蒙古各部的事情,洪涛最后的担心一扫而光,当场拍了板,准备发起对归化城的攻势。
“奴婢领旨……万岁爷,大同镇突遭变故,人心不稳,如能移驾大同坐镇指挥,岂不一举两得。”其他人都领命而去,唯有王承恩又要进言,居然要劝皇帝率兵先撤。
“嗯,言之有理,待大军开拔之后就依你之意。现在快去做事,朕还有很多东西要写。”结果洪涛居然点头答应了,然后背着手走进了厢车,点上油灯开始伏案疾书。
丙辰年夏,皇帝游猎于大同镇新平堡北古兴和城南,突遭土默特、鄂尔多斯两部叛军六万众围攻。帝临危不惧,领陆军前卫五千鏖战两天两夜,杀敌酋素囊台吉、额璘臣吉囊于阵前,毙敌万余。
后陆军副总督孙承宗率部两万余出关北上,前后夹击导敌溃败,一路掩杀至归化城,半日攻陷,入城抓捕两部首脑二百余名,皆斩于城头。
土默特部顺义王卜失兔、喀喇沁部大台吉白洪,深受叛军之苦,闻得帝率军平叛,感激涕零,上表陈情请罪,诚邀大明陆军常驻归化城以震慑宵小。
帝念其近年来不曾侵扰边关,又心向大明,愿结世代交好之盟,遂派陆军两卫驻扎归化城,曰维和部队,意在维护汉蒙两族和平共处之盛况。
这就是发生在景阳十二年七、八月间的一场局部战争全况,虽然语焉有不详之处,但对于大多数民众来讲已经足够清楚了。
景阳皇帝去边塞巡视,顺便出关打打猎,没承想有两个蒙古部落要趁机下毒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碰到了军神,以五千对六万丝毫不落下风,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终还是蒙古人不敌,落荒而逃。
巧了,陆军副总督孙承宗率兵出关迎接圣驾,一看这哪儿成啊,于是追着屁股找蒙古人讲理去了。追到归化城,对方还在执迷不悟,被迫用了半天时间将城攻破,把有弑君之罪的蒙古人全抓起来砍了。
但事情还没完,这时土默特和喀喇沁两部的首领又来了,和皇帝一顿哭诉如何被叛军欺负,现在叛军被大明军队打败,可真是来的太及时了。不光不能走,还得求着留下来帮他们看家,生怕哪天叛军再来报复。
皇帝心善,看不得天下人受苦,哪怕不是本国子民也愿意伸出援助之手。这不,大明自己掏银子派军队去帮蒙古人看守归化城了,这就叫格局!
光听名字就知道皇帝有多仁义,维和部队,取维护和平之意。从古至今只听说军队杀人夺国的,谁听说过军队还能维护和平?
但经过《半月谈》的马主编一解释,立马就茅塞顿开了。他是这么说的:刀能杀人,也能救人,决定凶吉的不是刀,而是拿刀的人。
军队在别人手里就是争权夺利的工具,除了祸害百姓还会耗光国帑,到了景阳皇帝手里则变成了福气,一边开疆拓土一边维护和平。
最重要的是不加赋税也不重徭役,还能创造很多财富。比如要在归化城建毛纺厂、石灰窑,招工的告示已经在报纸上登出来了,工钱至少比天津州高一倍。
再比如归化城也要开互市了,关内的汉人可以组成商队北出杀胡口,带着布匹、药材、茶叶、丝绸去搏一份富贵。两百里路而已,除了毛皮、宝石之外,活牛活羊也可以成群赶回来,入关之后价格立马翻番。
关内的汉人是高兴了,一边祈祷景阳皇帝多活几年,一边划拉着手里的财货,看看能不能借归化城的东风搞点生意,也让家里多收入些。
可漠南的蒙古人就有喜有忧了,土默特和喀喇沁部自然不会率先反对大明军队入驻归化城,就算心里对大明皇帝的决定有某种不详预感,残酷的现实也让他们只能先倒向大明这边。
但其它部落就没这么多顾虑了,鄂尔多斯部率先表达了立场,在其大台吉察沙克的率领下集结了上万兵马,大举南下,连续攻击了河曲到榆林,以及宁夏前卫把守的多处边关。
当地将领早就得到了预警,全部厉刀秣马严阵以待,双方各有死伤平分秋色。但大明边军是以逸待劳,鄂尔多斯军队则要长途跋涉,打不动只能撤。
眼见武的不成,察沙克又耍起了无赖。派遣使节前往榆林卫,当面向总兵萧如薰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释放被俘的鄂尔多斯士兵;第二,退出归化城;第三,赔偿鄂尔多斯部的损失。
至于说鄂尔多斯吉囊额璘臣为什么会率兵出现在兴和城,察沙克的使节说那里是土默特部的领地,鄂尔多斯部与土默特部交好,互相走动不关大明的事。
榆林卫总兵萧如薰对游牧民族这套把戏了然于胸,可他做不了大明朝廷的主,面对气势咄咄逼人的鄂尔多斯使节,硬也不是软也不是,只能派兵护送其入京交予兵部处置。
结果使节千里迢迢进了北京,非但没见到相关部门的官员,还被锦衣卫看管了起来,连内城都不允许进,只准在离城三里多的一座破庙中等候圣旨。大鱼大肉更是没有,院子都不准出,一天一顿稀粥。
第693章 以理服人
以草原民族的火爆脾气,鄂尔多斯使节自然觉得受到了羞辱。出言不逊还没啥事,锦衣卫里除了两名懂些蒙古话的全听不懂,但动手动脚还不交出随身武器就很难睁只眼闭只眼了,当场发生了冲突,互有伤亡。
听上去好像属于互殴,实则不然。鄂尔多斯使节加随从不过七八人,而锦衣卫有三十多人。结果就是使节一方人人挂彩,重伤两人,其中一人第二天不治身亡。锦衣卫这边有两人肚子上挨了一脚,被踹吐了,有两人手腕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