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做为江南官僚士绅集团的大本营,应天府在《盐法》颁布之后却显得有点不温不火,甚至无动于衷。
在此担任闲职的官员们除了必要的应酬很少随意走动,更免了隔三差五的聚会,原本热热闹闹的秦淮河都冷清了不少。
难道说这些家伙突然集体顿悟,开始考虑大家的得失,心甘情愿舍弃一部分小家利益了?那是不可能的,狗能不吃屎了,他们也不会少挖一锹墙角。
这次的集体低调,完全是被一个人和一支军队所震慑,在没搞清楚对方来意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人叫王安,曾经的司礼监掌印,景阳皇帝的潜邸大伴,现如今的钦差。这支军队叫大明陆军第十七、十八卫,原本驻扎在京畿重地,不知不觉间乘几十艘大船顺长江运到南京,马上接管了城防和附近的军营。
按照兵部和总参谋部的文牒,此前驻扎在南京及其附近的几个卫所即日起就要北上调往京畿另做安排,而陆军两个卫将做为朝廷的驻军长期守卫在南京城左右。
如果光是王安来,不管是不是钦差都无大所谓。他能动用的无非就是南京锦衣卫和看守皇陵的卫所军,不管想做什么很快就会传出消息。
咱不能明着硬顶,还不能退避三舍啊。让你想找谁都找不到,拖上个把月黄花菜都凉了,只能灰溜溜回京复命去了。
可是皇帝把陆军派了过来,还是常驻,这麻烦可就大了。陆军常年在边墙附近活动,对于江南来讲与外国人无异,一个也不认识,甚至不曾听说。
想靠关系、攀交情肯定走不通,用金银美女拉拢吧,也得先攀上交情才成。没听说过初次见面,谁也不认识谁,更没人介绍,直接就上诚意的。那就不叫诚意了,而是歹意。
但结交不上,做为地头蛇也有办法对付王安和这支初来乍到的陆军。咱派人在你们驻地左近游弋,一旦发现动静就快马抄近路传递消息。不管去哪儿,总不能全飞过去,只要走路肯定有迹可循。
那海军陆战都司来了该咋办呢?也有办法,海军不管从哪儿来都要先在港口停靠,比如松江港。咱也派人盯着,只要发现有海军和海运都司的大量船只入港,赶紧奔走相告。
提前让各地的山贼、盗匪、暴民什么的先停停,放下钢刀拿起锄头该干嘛干嘛,什么都不耽误。陆战都司总不能撒豆子似的遍布南直隶和浙江每个县每个村,什么时候撤了什么时候接着闹,看谁耗得过谁!
这招管不管用呢?确实管用,用后世的话讲就是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进无功,退无获,时间拖的越长朝廷的压力越大。
可是正当南直隶和浙江官僚士绅们将绝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陆军和海军身上时,大批民船突然在嘉兴府、杭州府、宁波府、台州府、温州府的码头陆续靠岸。
从上面走下来一队队穿着各色甲胄的士兵,带队之人全是锦衣卫,拿着纠察司的腰牌。还有总参谋部、兵部的文书,称其是专程剿灭浙江匪患、铲除盐场恶霸来的。
“蒙古人!”
很快就有见多识广者从这些兵将的相貌、言语中寻到了端倪,然后就是后背一凉,为那些扮做盗匪的私盐贩子、盐丁、各府家丁和当地百姓深深捏了把汗。
任谁也没想到皇帝会出这种下三滥招数,放着陆军、海军、新军、卫所军全都不用,而是秘密找来了蒙古人南下帮忙。
和拼杀惯了的游牧民族比起来,汉人百姓在武力值上肯定占不到便宜,而江南汉人还要加个更字。
从盔甲服饰上看,这些蒙古兵大概率还是精锐,让最精锐的边军对垒也是五五开,剿灭一些乌合之众岂不是大材小用。
“北虏善骑射,进了山地,又人生地不熟,未必有用!”有比较悲观的,也有相对客观的。蒙古骑兵来去如风,确实威名在外。可不是绝对,需要有相应的环境做前提。
离开草原、平原,到了江南的群山之中,失去了马匹的辅助,战斗力肯定要大打折扣。如果再加上地形不熟、得不到本地人配合等不利因素,最终会不会水土不服、雷声大雨点小也难说。
实际情况如何呢?三天之后温州府传来了战报,三百蒙古军趁夜从温州府海安所附近登陆,三个时辰奔袭50里路,在凌晨攻击了永宁江南岸的永嘉盐场,当场斩杀四百余人,俘虏三百多。
而后又根据盐丁们的口供,在当天进入温州府城,将背后唆使的三户盐商全家抓捕归案。有锦衣卫跟着,又拿着总参谋部和兵部的文书,当地官员不光无可奈何,还要被迫提供粮草马匹。
有了马匹,这三百蒙古兵只留下几个配合锦衣卫看押人犯、抄没家产,剩余的兵分两路,一南一北直奔瑞安和乐清盐场。一路走一路搜刮,凡是遇到的马匹无论官府还是民间一律征用,很快就从步兵变成了轻骑兵。
第852章 借题发挥
女真人、八旗兵!没过多久,一桩桩一件件血腥镇压事件就从浙江沿海和浙东山区传了出来,同时还有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那些穿着红黄蓝白盔甲的外族军队根本不是蒙古兵,而是大金国的八旗兵。大金国被皇帝灭了,这些兵将也就成了俘虏,谁承想会突然出现在江浙。
和蒙古骑兵比起来,八旗兵当骑兵旗鼓相当、下了马当步兵明显占优,尤其善于山地作战,往往几百人就敢往深山里钻,根本不怎么携带给养。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树上长的……看见什么吃什么,急了直接杀马。晚上有树上树、没树找石头,倒头便睡,生存能力极强。
更强的还是杀气,凡是被他们盯上的盗匪村落、山寨一律片甲不留,每杀死一个人就把脑袋砍下来挂在腰间,继续追杀下一个。有时候为了多杀一个,还要和自己人吵架甚至动手。
不到两个月,遍布浙江和南直隶沿海地区的暴乱就偃旗息鼓了,或者说是被杀光了。八旗军不光攻打盐场、山寨,还通过口供追责。把曾经参与过暴乱,后来觉得势头不对洗手不干的全登门抓捕。
这顿折腾下来,浙江和南直隶的沿海州府等于又遭了一次倭寇,有不少村子直接就被清空了,棺材成了紧俏货。
温州、台州、绍兴、宁波、杭州、嘉兴、扬州、淮安的府城门楼上,或多或少悬挂一排木笼子,里面装着被砍下来的人头。
他们要不是盗匪、盐丁、私盐首领,要不是背后指使的盐商、士绅、地主,只要被多人攀咬,再被锦衣卫问出口供,根本不经过官府过堂、也不管有没有功名在身,拉到府城的主街上就是一刀,罪名是谋逆!
主犯伏法,家产抄没、全族苦役。一批批抄没财物和苦役犯在杭州和宁波被押上海船,财物送往京城清点入库成为内帑,人据说要被送往几万里之外的一个海港,与浑身上下漆黑如墨的鬼族一起耕种,这辈子大概率回不来了。
这时候一直在南京的王安和陆军也动了,分兵十余路赶赴庐州府、安庆府、池州府、徽州府、宁国府、广德府、镇江府。
将当地参与、支持过盐丁暴动的卫所、士绅、地主和官员连根拔起。虽然杀气没有八旗军那么重,结局却是一模一样,财产罚没归公,人犯押解苦役。
又过了一个月,圣旨下,鉴于南京官员冗余严重、效率低下、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祸乱民间,立即予以裁撤。涉及到的官员一律赴京接受外察,合格者酌情留用,其余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南直隶也随即撤销,改为江淮省。佥都御史张春进迁江淮左布政使,广东左参政郝莱芜进迁右布政使,大理寺寺丞王命璿任按察使。重新考核推荐省内官员,为一年后实施新政做准备。
王安被免去了司礼监掌印一职,但转头就成了江南总督,治所设在南京,南昌和武昌分设守备司。
辖陆军第十七、十八卫以及八旗军,负责维护江淮、江西、湖广三省治安,并对三省所有官员有上疏弹劾之权。
历经了二百多年的两京十三省,现在变成了一京十五省两特区,或者干脆点称为一京十七省。
官僚势力盘踞最深的根据地南直隶,和景阳皇帝软磨硬泡死扛了近20年,没承想却栽在了最拿手的环节上。
《盐法》颁布后的一系列骚乱,成了江浙地区官僚士绅们的绝唱,一直试图保有特权、反对新政的士绅大户、地主豪强,经此一闹十去五六,剩下的全被血淋淋的屠刀所震慑,只能夹紧尾巴以图自保。
但他们想简单了,皇帝不光要杀人还要刨根。在盐丁骚乱的这段时间里,《半月谈》和《商报》连篇累牍介绍了各地剿匪的真相,并将一部分供词原封不动的刊登了出来。
这下某些人为了一己之私煽动百姓闹事的真实嘴脸完全藏不住了,全都公之于众,让炮灰明白是被谁利用了,重点打击了官僚士绅在民间的影响力。
当百姓们从报纸上得知某些南京官员、乡绅大户拥有多少家产、田亩,又是通过什么手段隐匿转嫁赋税、逃避劳役时,不管是不是乡里,恐怕心里都不太好受。
当他们再得知这些被朝廷罚没的田亩将通过当地官府和日月银行,采用农庄贷款的方式售卖给没有土地的农户时,对朝廷痛下杀手的仇恨可能也要减少几分了。
说来说去,人类的恨和爱,无非是对利益得失的情绪反馈。谁让自己多吃一口饭,就会对谁产生好感;反之,谁拿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肯定就反感谁。
以前消息闭塞、知识少、见识短,大部分民众算不清这笔账,只能当睁眼瞎被人坑。现在不是有报纸了嘛,有人帮忙算,算完了还把答案公开。
不认字也没关系,衙门口有小吏天天讲解,有时候还会走街串巷到各村和农庄里开课,专门宣讲朝廷法度。
在民间啥玩意传播的最快?必须是流言,或者叫口口相传。有一户人家听明白了,很快全村就都知道了。
道理对不对呢?无关紧要,谁觉得不对可以讨论。理不辨不明,只要有了辩论的条件,再加上官方的解释和传播途径,一个月、一年、三年……总有能搞明白的时候,比世世代代一直被蒙在鼓里强多了。
盐法颁布所引发的余波到此还没有结束,年底的时候皇帝又下旨了,这次不是弄出什么新法和新规矩,而是下了罪己诏。
大概意思就是说对朝堂里出现了这么多尸位素餐、贪腐民脂民膏的官员很失望。虽然皇帝做到了恪尽职守,可毕竟是官员们的君父,臣子们犯了错当爹的肯定难辞其咎,有错就要认!
但光承认错误只是开始,既然是错误那就需要改。怎么改呢?必须先找到犯错的根源,知道为什么错了,今后才好留意避免。
第853章 双轨制
那根源是什么呢?皇帝认为很多,比如律法不严格、执行不到位,这些今后都要陆续完善改正。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根源,是科举制度。
大明官员绝大多数都出自科举,而科举所学也都是教人向善的圣贤书。为什么学来学去,最终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却全是憋着害人的王八蛋呢?
如果是个别官员变坏了,还可以说是人品低劣。可大规模出现问题,就不能在品格上找答案了,最大的可能就是教的不对,或者说是教材有问题。
那到底是不是圣贤书出问题了呢?皇帝也不敢妄加断言,可又不能完全排除。所以提出了一个办法,增设大学,选择其它教材授课,然后与科举一同成为入仕的渠道。
俗话说的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先不提对错高低,拿出来比一比,看看结果,大致上就能有正确答案了。
怎么比呢?很简单,三年后的春闱分成两部分:旧举子与新大学生一起参加,考题也分两部分,经史典籍与新学教材内容都有。
任何一部分成绩合格,算同进士出身;要是能做到七成合格,算进士出身;如果两部分都能做到合格,这就厉害了,必须进士及第!
针对不同的成绩,还有不同的待遇。进士及第者直接安排正七品实职,进士出身者正九品实职,同进士出身者只能给个从九品的末流。
终于要对科举下手了!凡是读书人,看到这篇罪己诏之后,第一个反应肯定不是为天子的虚心认错叫好,而是对科举一途忧心忡忡。
景阳皇帝登基快20年了,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改。从皇家到民间、从朝廷到地方、从祖制到约定成俗,隔三差五各种各样的改。
皇室宗亲的特权被一刀砍掉了八成,这些年各地王府都在缩编,有些不得不变卖田产宅邸,有些旁枝干脆上疏皇帝,请求去皇庄里挣工资补贴家用。
如果说全大明谁最恨景阳皇帝,真不是官僚士绅地主,毕竟其中有一部分靠着新政获利匪浅,是坚定的保皇派。
但皇室宗亲,不管有没有职务的,绝大部分都会在背地里诅咒景阳皇帝赶紧死,然后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就可以躺在府里继续山珍海味、夜夜笙歌了。
对军队的控制权也被一把抓走了,连根毛都不给剩。官员们手里没有军队,和皇帝说话就没底气,然后朝堂成了一言堂,官员全成了应声虫。
谁敢说个不字,马上就有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登门查账,随时随地抄家苦役。换任何人来当官也不愿意脑袋上时刻悬着一口大铡刀,更不愿意不吃不拿。寒窗苦读数十载,既没特权又没荣华富贵,图啥呢?
随后又把《大明律》改得面目全非,律条写得要多清楚有多清楚,每年还要根据实际情况增减。这不光给判案官员增加了学习任务,还等于剥夺了官员的特权。
要是老百姓在没判案之前就知道罪责细节和处理办法,那还会惧怕官员吗?不惧怕官员了,怎么吃拿卡要、怎么翻手云覆手雨、怎么凑银子给上官求进步呢!
甚至连佛祖也逃不出被改的厄运,好好的佛教寺庙,凡是发现破戒现象锦衣卫马上登门,和尚抓走服苦役,庙产全都充公。
光靠这一项,皇帝的内帑就不知道翻了多少倍。每一座寺庙几乎都是一座金山,肥得流油。
现在可好,寺庙改道观了,一群牛鼻子整天练武、采药、炼丹、堪舆,还开设了很多医馆和学堂,免费治病外加传播新学。
百姓们眼皮子浅,得点好处就真信,道友越来越多,一边念咒一边念大明律。这谁受得了啊,本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穷棒子,现在被大声呵斥都会拿大明律说事了。
搞得各地衙门口天天有人为了屁大点的事情打官司,还有熟知大明律的道士帮忙写状纸,唯恐天下不乱,简直世风日下!
现在又把黑手伸向了科举,这简直就是挖士人阶层的祖坟。独尊儒术,关键的不是儒术,而是独尊。只要独尊这个前提在,不管后面跟着啥效果都差不多。
独尊是个体系,是个圈子,谁想进来都必须遵守的潜规则。这套规则不光能为士人阶级提供特权,排除异己,还能控制皇权,保护自己。
能不能加上新学一起玩呢?肯定是不能的。都独尊了,任何同等的东西都是毁灭性的。失去了独,就谈不上尊,不尊了,还怎么忽悠人嘛。
敢不敢不同意和新学并驾齐驱呢?肯定是不敢的。以景阳皇帝的魄力和毒辣,估计此时就等着有人闹事呢。
盐法就是前车之鉴,本以为有机会向新政发起反攻,没承想反倒给皇帝提供了裁撤南京朝廷的借口,然后连老窝被一起端掉。
再闹?谁知道皇帝在哪儿猫着呢,一旦被找到了借口,正好把科举取缔,完全换成新学。
誓死不从?有人敢死,皇帝就敢杀。为此死几十万士人真不算事,没看都把八旗军弄来了嘛,到时候保不齐还会有蒙古军、吕宋军、安南军一起来。
汉人军队不敢干的事儿,在这些外族眼中啥也不算,说不定他们正想多杀点汉人,报家园被毁、亲人被杀的仇呢。
那敢不敢联合起来罢考呢?咱都不当大明的官了,有本事一个科举出身的官员都别用,全靠新学顶着。
按说这是唯一能与皇权抗争,且获胜把握比较大的办法。景阳皇帝再厉害,目前也还离不开官员的辅助。如果大明士人能整齐划一的不合作,肯定会争取到部分权力,甚至阻止新学的加入。
可话又说回来了,士人阶层啥时候能统一过?士人只是个宏观的相对观念,具体到微观,里面还包含着诸多派系。
就拿可以参加御前会议的十多位总参军机举例,十多个人有七八种思想流派,有皇帝压着还能在诸多问题上取得一致,如果上面没有一锤定音之人,马上就得吵成一锅粥,谁也不服谁。
当年的老子、庄子、孔子、孟子那么大学问、那么高声望,照样也做不到一呼百应,同时期依旧有不同思想学派存在,且相互不服。
假如真出来一个什么子的,能将大部分知识分子的思想统一起来,那就离天下大同不远了。而他就是千古一帝,其他皇帝都得靠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