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在暗示自己主动请辞，回报就是个负责管理各地藏书馆的闲差。该不该领会圣意呢？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从了吧。

　　在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上坐了这么久，是该给新人腾地方了。而且管理藏书馆这个活儿也正合自己的心意，如果不见好就收，把皇帝惹烦了，保不齐哪天东厂番子就得登门查账。

　　“嗯，大学士德高望重，廉洁奉公，朕信得过。不过光靠大学士一人恐难周全……这样吧，南京裁撤下来的官员里肯定也有不少爱书之人，你去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朕再从翰林院中调派一二，在内阁之下设立国家藏书馆，由你掌管。

　　具体品阶待遇去与吏部商量，拟好了条陈朕来用印。哦对，国子监祭酒沈泰鸿乃沈一贯之子，也是个爱书之人，一并去藏书馆里差事吧。”

　　但翁正春会错意了，皇帝并没有趁机把他拿下的意思，反而往他肩膀上又加了些担子。内阁大学士保留，兼掌国家藏书馆。

　　理由嘛，没什么理由，洪涛只是觉得这老头酷爱书籍，不如去个更合适的岗位发挥余热。至于说沈泰鸿的调动，完全是出于良心。当年沈一贯答应出卖浙江士绅豪强，唯一的条件就是换取他儿子的前程。

　　在没有太大利益冲突时，洪涛会从毫无底线的政客暂时变成有情有义的君子。举手之劳，又没有任何后患，捎带手的信义之举，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了，要有个前提，就是能想起来。有些人可能也该举手之劳，但忘了。洪涛也不会因此自责，更不会特意去弥补，还不会内心纠结。

　　在他心目中，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必须爱的人，也不存在必须恨的人，没有谁亏欠自己，自己也不亏欠任何人。在人类没有完全毁灭之前，唯一永恒的只有利益。

　　另外翁正春也谢错人了，看上去皇帝掏内帑建造藏书馆、排版印刷皇家藏书，免费给大明学子阅读，是非常高尚的行为。但在看似高尚的举动背后，往往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皇帝此举是在给传统教育体系们挖坑，深不见底的大坑。藏书馆里能有《永乐大典》和各类古代书籍，也能有新学书籍和欧洲书籍。

　　之所以强调免费开放，就是要让大明所有人都有机会看到它们，然后受到不同文化的冲击。

　　原子受到冲击会产生新物质，人类的思想也一样，总是平平静静毫无波澜，就不会有创新。藏书馆就是提供文化碰撞的试验场，也是文化融合的导火索。

　　洪涛不仅要将民族融合在一起，还要将文化也融合在一起。按说这种探索应该是有益的，成功之后很可能会降低战争发生的概率。

　　但人类就是这么怪，干坏事的往往啥事没有，想干点正经事却困难重重，大多数时候得偷偷摸摸的干，像做贼似的。

　　腊月初，紫禁城又迎来了一波远道而来的贵客。在内喀尔喀五部和科尔沁部首领的积极斡旋下，外喀尔喀七部中的一位首领，连同土默特和喀喇沁部首领，借着新年的由头南下抵京。

　　虽然叫外喀尔喀七部，实际上目前分为三位首领统御，分别是最西边的土谢图汗部、中部的札萨克图汗部、东边的车臣汗部。这次前来的是土谢图汗部的额列克。

　　原本外喀尔喀七部距离大明帝国相对还比较远，但自打林丹汗身死，漠南蒙古诸部内附之后，双方也算得上邻居了。在接到了大明皇帝想和邻居聊聊的信息之后，外喀尔喀七部的三位首领之间马上产生了分歧。

　　札萨克图汗素巴第坚决反对，因为林丹汗就出自拉萨可图一脉，跟着林丹汗去青海的朝克图台吉也出自札萨克图汗部。自家子孙被杀了，凶手就该是蒙古的敌人，没什么可谈的。

　　车臣汗部的谟啰巴玛对大明帝国的主动联系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是推说身体不好，连奥巴派去的信使也没见。

　　对于大明帝国会不会因此北上攻打外喀尔喀七部，他们半点也不担心。汉人王朝已经几百年没深入过漠北了，现在依旧不应该具备这样的能力。

　　外喀尔喀各部和漠南各部虽然都是蒙古部落，但所处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还是有不小差异的。

　　在更加荒凉贫瘠的漠北高原上，汉人军队即便能抵达也仅限于南部地区，即便有漠南蒙古各部帮衬，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最终鹿死谁手很难讲。

　　只有土谢图汗部的额列克对明朝军队能在高原上彻底击败察哈尔、鄂尔多斯和西土默特部，并一举击杀林丹汗的实力比较上心。

　　现在双方成为邻居了，又有内蒙古诸部居中帮衬，明朝军队还真不是没能力北上。先聊聊，互相了解下显然不是坏选择，能用语言解决的矛盾何必非要大动干戈呢。

第873章 百闻不如一见

　　可是南下的脚步越来越远，额列克对大明的看法也随着眼见为实发生了变化。

　　在归化城以北百里左右，他见到了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明朝军队，当时正有百余骑围剿一群草原狼。

　　论骑术，即便是族中的少年也比明军强。可是论杀伤力，把几个族里的佼佼者全凑一起，数量再多一倍，也望尘莫及。

　　明军只要追到距离二百米左右，就可以在马背上用火枪射击高速奔跑的狼群，命中率超过了五成。而在这个距离上，蒙古骑手是毫无杀伤力可言的。

　　如果把狼群换成外喀尔喀骑兵，结局可想而知。己方还没接近到弓箭能发挥威力的距离就已经损失大量人手了，命中率只高不低，毕竟骑手加上马匹要比草原狼大多了。

　　就算冲到了比较近的距离，明军依旧有足够高的战斗力。他们每人腰上都挂着两支很短很粗的火枪，有三个枪管，可以不装填发射三次。

　　在明军纵马追逐落单的草原狼时，往往会跑到很近的距离，在十多步之外用短枪射击，命中率高的可怕，几乎一枪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草原狼被打倒之后几个翻滚，很少有能再站起来跑的。

　　这时候内喀尔喀五部的苏巴海和科尔沁的奥巴又介绍说明军最厉害的不是火枪，而是火炮，可以驮在马背上一起行军的火炮。

　　火炮的射程有火枪的好几倍远，既可以装拳头大小的铁球也能装豆子大小的铁砂，还有装炸开和着火的空心弹。

　　无论哪一种，只要人马挨上不死也得变成残废，同时没有受过严格训练的马匹会在被开炮的响声吓得受惊，严重影响冲锋的势头。

　　都是蒙古兄弟，有话直说，他们几个内附大明的族群首领曾经多次在一起计算过要有多少兵马、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击败明军。

　　就是因为条件太苛刻，几乎看不到胜利的可能，这才不得已选择了内附。当个大明册封的侯爵，依旧领着自己的部族，地盘还更大了，总比被明军追着四处逃命强。

　　而且想逃都不太好逃了，随着土默特、喀喇沁、科尔沁三座坚城的完工，漠南地区已经矗立起了七座城池，把草原分割成了好几块。

　　明军驻扎在里面，随时能对各个方向至少百里距离之内发起突袭。到时候牧民们反倒成了被骚扰的对象，时刻都要把心提在嗓子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看到穿着蛤蟆皮的家伙出现。

　　“额列克，那里是八卦城，常年驻守着至少1000名明军和20门火炮。城墙和塔楼都是用石头垒砌的，有两匹马头尾连起来那么厚，城里面有水井，存储在地下的粮食够吃一年的。

　　你心里可能在骂喀喇沁部是胆小鬼，但你可以自己算算，需要用多少蒙古勇士的尸体才能攻下这座城，再算算我们喀喇沁部有多少牧人会被明军像围剿狼群那样杀死。

　　天变了，自从明军有了火枪和火炮，又有了日月汗那样的首领，草原和大漠就不再属于蒙古人独享了。不管乐意不乐意，为了族人的生死都要做出正确的选择。”

　　卜失兔和白洪做为半个主人放低了身段，亲率本部骑兵北上百十里，用最隆重的礼节迎接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但见面之后能明显感觉到额列克眼神中的某种轻视。

　　此时白洪终于忍不住了，指着几里外的八卦城，以牧人特有的直率方式道出了喀喇沁部的难处，以及土谢图部很快也会遇到的生死选择。

　　他这番说辞不是为大明皇帝当说客，真是有感而发。自由自在惯了的游牧民族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又愿意在脑袋上多扣一顶帽子受人管束呢。可是为了族群的存活，遇到强人和狠人只能低头。

　　“那些牧人是要去给大明皇帝上贡吗？”

　　额列克与白洪的年纪差不多，脾气好像还要更小些，明明听出了对方语气中有不满也没有忙着做辩解，而是指着远处那些赶着勒勒车向南进发的牧民提出了疑问。

　　“不是贡品，是货物。他们要去南边的集市上用皮子、羊毛、骆驼毛、矿石和草药与汉人交换过冬的粮食、布匹、毛毡。如果家里有富裕的牛羊和马匹，或者捡到了不错的宝石，还能换到白糖、铁锅、铁炉子和漂亮的衣服。

　　不光这里有集市，科尔沁和土默特城外也有。汉人非常乐意交换货物，有些还会跟着牧人去冬季牧场，整个冬天都住在毡帐里，像狐狸一样四处寻找值钱的货物。

　　有了汉人的货物冬天好过了不少，现在有些牧民干脆不放牧了，学着汉人的样子在靠近河水的地方开垦土地种玉米。

　　那东西很神奇，可以长得比人还高，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结出很多果实，人和牲畜都可以吃。采收之后叶子和杆也能当做冬季的饲料，牛羊还挺喜欢的。”

　　见到白洪情绪不是很好，奥巴赶紧接过话茬儿，介绍着目前各部的生存状况。总体上讲比以前的日子好过多了，以往谈之色变的白灾和黑灾，现在也有了抵御的能力，而这一切改变，都来自于汉人的介入。

　　对于这些话额列克没有全信，也没有不信，毕竟有些事情是亲眼所见。比如距离大明边墙不远的集市，还有集市上忙着交换货物的牧民。

　　尽管他们大多扯着嗓子瞪着眼在和汉人争吵，但从语气和结果来看并不是真要吵架，往往吵过之后双方都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们还与日月汗一起入股了工厂，每年都能分到不少好处，足够分给大家去买些好东西的。在去京城的路上，你会看到一座工厂，那些机械居然可以自己动，把羊毛变成毛毡和毛线，真的很神奇！”

　　关于归顺大明换来的好处，卜失兔还有话要说。与集市相比，他更看重毛纺厂和皮革厂的收入，那才是真正进入自己兜里的真金白银。

　　有了这笔收入，不用再从紧巴巴的牧人们家里搜刮，也能让下面的首领们快速富裕起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想掌控部族的权力，就要维护好贵族们的利益，他们满意了，大首领的位置才能坐得稳。

第874章 我不是善人

　　“汉人皇帝为何要对牧人这么好？”

　　他只是想不通一个问题，以前蒙古各部与汉人不能说是死敌吧，也绝不是朋友。既然如此，汉人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无利不早起的座右铭在蒙古可能没有，但类似的道理天下皆通。

　　“朕不是佛祖，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布施于人。”对于这个问题，卜失兔、白洪、奥巴和苏巴海都无法给出能令人完全信服的回答。

　　但也不是没人能回答，当额列克被大明皇帝的宫殿完全震慑住，浑浑噩噩跟着太监走进养心殿，给那个看上去挺温和的男人行过礼之后，不等主动问答案就来了。

　　“内蒙古各部的归附可以避去很多战端，打仗是要花钱的，朕将打仗的钱省下来建些工厂，多生产些毛线、毛毡、毛呢，不光可以养活汉人也能养活牧人。这就是答案，你觉得满意吗？”

　　“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但挑不出毛病。和汉人做生意，牧人不是对手。”额列克这次来本没抱着什么希望，只是想聊聊，顺路看看，毕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算数。

　　如果大明皇帝像个说话算数的人，回去之后可以和另外两位首领谈谈，就算不结盟也可以想办法和平相处，避免爆发冲突。

　　可是自打见到大明皇帝之后，马上产生了怪怪的感觉，浑身的汗毛不由自主竖了起来，彷佛遇到了天敌，本能的产生了斗志，想较量一番。

　　“哈哈哈……你够胆，也够聪明。朕刚刚说的不全是真话，但也不全是假话。朕确实有办法让你和你的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想听听吗？”

　　听完参谋的翻译，洪涛瞬间坐直了身体，仔细看了看桌子另一头的男人，然后咧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很纯粹，好像找到玩具的孩子。

　　做为饼王，抛出去的大饼居然被人看透了，还是个初次见面的部族首领，很有点意思。忽悠人也是分段位的，越是聪明人越难忽悠，但也越有挑战性。而且聪明人一旦被忽悠住了，会比普通人更坚信。

　　“只要不是假话，我都愿意听。”

　　额列克也笑了，但不太自然，双手在桌子下面握成了拳头。他相信被激怒的汉人皇帝敢杀了自己，可潜意识里又不由自主的想斗斗，最终理智还是没压住冲动。

　　“自古以来就没有白得的好处，谁都一样。很快朕就要率军西征，土默特、喀喇沁、科尔沁、内喀尔喀各部都要派遣战士跟随。如果有一天外喀尔喀七部南下与大明为敌，他们也得出兵帮忙抵御。

　　而朕则会让牧人慢慢过上好日子，比如由商人交换一部分越冬的粮食和物资，再比如派遣道士去草原上给人和牲畜看病。

　　眼下在归化城里已经有了所新学，牧人可以免费把孩子送进去读书识字，将来还可以到京城上大学，经过考试之后进入朝廷当官。

　　你知道为什么牧人做生意比不上汉人吗？不是因为汉人狡诈，也不是牧人愚钝，而是知识不够。当牧人的孩子读过书、学够了知识，会和汉人一样能写会算，甚至超越。

　　你知道为什么林丹汗和西土默特部打不过大明军队吗？也是因为读书不够。火枪和火炮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汉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是通过读书让脑子灵活，然后创造出来的。

　　这些就是朕可以带给牧人们的利益，不是施舍不是慷慨也不是天意，是相互交换的结果，就像是做生意，双方都合适了，才能成交。

　　能不能不和朕做生意呢？不能！因为朕很强大，随时可以调动几万甚至十几万拿着火枪、推着火炮的军队，守护着数量更多的工匠把八卦城那样的城池，一口气修到哈拉和林乃至更北。

　　你们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想必应该记得当年的蒙古是如何统一漠北的。那就再设想一下，如果你的部族恰好挡在路上，该怎么选择？”

　　洪涛真把实话说出来了，还不婉转，甚至将此时的大明帝国比作成吉思汗，统一全蒙古的野心昭然若揭。然后指了指负责翻译的参谋，示意他不要瞎琢磨，原文照译。

　　“……日月汗还不是成吉思汗，蒙古各部也不是孤军奋战。如果喀尔喀与瓦剌联合起来，明军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城池修满戈壁大漠，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额列克听得很仔细，有不确定的词句还要和参谋反复询问。越听脸色越严肃，最终给出的回复也很强硬，好像并没被吓住。

　　“朕并不想当成吉思汗，他只知道征战和摧毁，却并不懂和平与建设，这也是蒙古帝国四分五裂的根源。

　　征战虽然可以很快获得战利品，却无法长久，当能抢夺的族群、部落和国家都被抢光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大明不一样，征战和掠夺只是手段，不是目标。朕会开办工厂，能生产出更多值钱的产品。朕还会做买卖，把产品通过大海卖到成吉思汗都没到过的国家，换取更多东西，再拿回来分配。

　　就像战利品一样，官员、将军、勋贵们拿的多，军人、商人们少一点，百姓和牧人们再少一点。

　　但战利品需要死很多人，是一次性的。工厂的商品却每天、每个月、每年都在生产售卖，大明子民也就每个人都能分到。

　　如果朕把这番话去说给瓦剌部的首领听，你猜他们愿不愿意试试呢？有可能会，也有可能不会。

　　但朕冒的起这个风险，外喀尔喀各部不一定冒的起。朕手里没有那么多战利品可分，只能在瓦剌和外喀尔喀之间选一个，另一个的结局你应该能猜到。”

　　洪涛也不打算靠虚张声势吓唬谁，之所以和额列克说这么多是因为他比卜失兔、白洪、奥巴更聪明，与聪明人讨价还价不需要太多假话。

　　当然了，也不能句句真话，说一半留一半就比较合适。比如将来要把蒙古各部都同化、大迁徙之类的计划就不提了。以后实施的时候，还得说人家没问，并不是故意欺骗。

　　所以说政客就没一个好东西，不管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要瞎话连篇、腹黑加缺德，否则就是不敬业，害人害己还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