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明人不说暗话
“……日月汗说要去西征,能告诉我是去攻打谁吗?”
额列克除了面容严峻,眼神凌厉,攥着拳的双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放到了桌面上,并不停搓动。幸好有翻译时间可以缓冲,否则这番谈话会非常折磨人。
每句都很像真话,或者说与现实相符,但不光听着别扭,思索起来更别扭。彷佛脖颈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想反抗却使不上力气。
“汉人称为西域,你们叫做叶尔羌汗国。朕要打通西域,一直打到伊尔汗国。别误会,朕不是要仿效成吉思汗去那边掠夺,只是想打通商路,把大明所产的货物卖到更多的地方。
正是这些货物带来的收益才让大明百姓、也包括内蒙古各部的牧人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如果外喀尔喀各部愿意加入,也有一份。”
相比起同化民族和文化的话题,西征的目标在洪涛眼中并算不得什么秘密。不管叶尔羌汗国知道不知道大明西征的消息,这一战都不会很轻松,那就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叶尔羌汗国很大,人口也很多,有些部族非常骁勇善战,大明会遇到很多麻烦。”额列克应该也是没想到大明皇帝的心有这么大,一时间有点失神,缓过来之后开始担心西征的前景。
外喀尔喀、瓦剌和叶尔羌汗国一直都有接触,同时也伴随着摩擦,互相之间比较了解各自的实力。
如果仅仅是因为摩擦而进行有限的边境作战,以在八卦城看到的明军实力,再加上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火炮,应该还是有胜算的。
但若想完全击败叶尔羌汗国,甚至还要占领全境,打通去伊尔汗国的商路,这个难度就有点太大了,大到之前根本没想过。
“汉人有句谚语,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蒙古也有句谚语,没有套马杆套不住的马驹。朕有这个打算已经很久了,也做了很多年的准备,既然要开始就说明已经有了足够大的把握。
你我是初次见面,互相之间可能还不太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这么说吧,凡是朕一定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先放话,什么时候说了,那就是做好了对方不给的准备。
现在外喀尔喀各部的命运就已经被朕算计了好多年,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当敌人,去战场上见分晓。要么是一家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起抢夺更多的利益。
今天朕已经说得很多了,甚至超过了对内蒙古各部的诚意。并不是因为外喀尔喀各部比内蒙古各部重要,也不是要用这种方式感动谁。只是觉得你头脑比较清楚,以后相处起来比较容易。
最终何去何从还是由你自己拿主意,距离大军出征顶多还有一个半月时间,我希望到时候能看到外喀尔喀各部的诚意。”
虽然洪涛很喜欢讲课,也不嫌嘴碎,甚至有点天生的话痨趋势,但有时候却不愿意说太多,更不想在某个问题上翻过来掉过去的解释。
想用言语说服一个人,他认为只有一种途径,那就是骗。除此之外,越是聪明人就越不会耳根子发软。要是再牵扯到族群、国家的生死存亡,更不可能只听谁的一面之词就投怀送抱。
刚刚的阐述只是讨价还价的必要流程,把自己的观点说清楚,把价格空间讲明白就足够了。到底买不买账,是对方综合考量之后的结果,多说无益。
景阳十九年(1623)正月,刚刚在先农坛完成了籍田礼,向老天爷祈祷过五谷丰登的皇帝,再次召开了大朝会,当着文武百官宣布了御驾亲征的决定。
和前两次相比,这次的动静和规模更大,足足调集了六个卫的陆军,还有两个卫的蒙古骑兵和一个卫的女真八旗军,总兵力超过了5万。再加上负责后勤运输和道路保障的新军和工匠,总人数超过了12万。
目标也更远,此次西征计划从肃州出发,先夺哈密再占吐鲁番。这两个城市是西域的门户,不管是去天山北边还是南边,都要以此为落脚点。
要对付的敌人更强大,除了叶尔羌汗国之外,向西的征程还有可能涉及到瓦剌蒙古和外喀尔喀蒙古各部的利益。
别看是互不统属的三方势力,但人家的祖上都是蒙古贵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保不齐会同仇敌忾。如果这三家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大明军队即便战斗力很强依旧不太好对付。
可是反对之声却很小,前两次皇帝御驾亲征时大部分朝臣是反对的,但这次却是赞同意见占据了朝堂的主流。
难道是大臣们明粉暗黑,都盼着皇帝深入险境,好借敌人之手除掉?
不能说没有这么想的,但绝不是大多数。人是会变的,官员也是人,所以同样会变。跟着什么变呢?环境,有自然的也有人为的,比如政治环境。
以前官员们反对皇帝的执政方式,不全是治国理念方面的冲突,更多是因为自身利益受到了侵害。古人云,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但是经过了近二十年时间,又时刻处于强大的压力之下,很多官员主动或者被动的进行了自我调节,跟上了新政的步伐,或者叫融入了新的治国理念当中,从被害者变成了受益者。
新政是打破了传统官僚资本的垄断地位,让很多士绅豪强和大地主丧失了特权,甚至家破人亡。但新政同时也创造了一大批新兴的商人阶层,其中包含了很多官员。
景阳皇帝在设计和执行新政时并没有把官僚团体完全排除在外,只要愿意跟着新政的步伐前进,不光不排斥还很欢迎。
有道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每次皇帝要有什么新的经济举措,官员阶层都是最先接触到的,至少不会比民间晚。
而皇帝更是带头进行投资,还鼓励官员们也都将闲置的资金投入进去,并大部分获得了不错的收益。
久而久之,皇帝从原本单纯的利益分配者又多了一种身份,利益创造者。没有脱离利益团体,只是把利益重新分配了一遍,淘汰了部分旧获利者,加入了部分新获利者,顺便将获利方式改了改。
简单点说,以前是大家是一起想办法从老百姓嘴里以各种名目抢钱,然后交给皇帝一部分当做保护费。
谁如果玩大了、玩脱了、没擦干净屁股,或者在抢钱的过程中动作太大,伤害到了同僚的利益,大家就去找皇帝评理。
能赔点钱内部处理就内部处理了,实在瞒不过去的只能安上个贪官罪名,大张旗鼓的杀掉,以平民愤。
现在皇帝把玩法改了改,从老百姓嘴里抢钱还是要抢的,但必须注意分寸,得按照新制定的规则抢。只许少抢不许多抢,更不许急眼了杀鸡取卵。
谁该分多少也不再由皇帝裁定,而是交给了规则。谁投入的多、经营的好,谁就大概率获利多,反之则少赚点。
规矩都是明的,只要用心体会、睁大眼使劲儿看,肯定能弄明白。机会更多,只要运气不是太背,别搞从滦州往兰州倒腾生铁、焦炭这样的生意,基本上都能赚钱。
以前是十个官僚资本集团围在一百只母鸡旁边等着下蛋,谁手快谁就抢的多,急眼了还有可能伸手去鸡屁股里扣,弄不好就把鸡给扣死了。
现在除了官僚资本增多之外,还有不少民间资本也有资格抢鸡蛋了。听上去肯定亏了是吧,实则不然,因为母鸡变成了二百只,甚至更多。只要别太笨,抢到手的鸡蛋有很大可能比之前多。
另外就是想入场抢鸡蛋,手里得拿个装饲料的盆,每拿一个鸡蛋必须喂一把食物,好歹让母鸡吃饱,不能饿着肚子下蛋。
皇帝在干嘛呢?这时候就看出能力高低了。不愧是当皇帝的,人家除了捡鸡蛋手速飞快,同时眼睛还盯着每个人的手和每只鸡的屁股。谁敢再伸手去抠鸡屁股,抡起大刀就砍!
另外皇帝还有个非常重要且关键的工作,去别的村找能下蛋、下蛋多的母鸡,看上之后先讨价还价,想办法用极低的价格买回来。
要是价格谈不拢,那就想办法偷回来。如果对方看护严密不让偷,就回来纠结人手过去楞抢!抢回来之后仍旧放到鸡圈里让大家一起捡鸡蛋。
用户部尚书、税务部尚书和日月银行女总理的话讲,这叫做保护鸡的屁和增加鸡的屁。在他们嘴里皇帝就是个盯着鸡屁股的偷鸡贼,从形象到功能都非常猥琐并缺德。
现在皇帝又在西域发现了一只很会下蛋的母鸡,可惜对方不肯低价出售,还整天抱在被窝里不让偷,这就太可恨了,必须派人去抢回来。
要论大明帝国里谁对偷鸡摸狗最熟悉最门清,非皇帝莫属,所以御驾亲征理所应当。而皇帝把鸡抢回来又不是独享,大家都有了多捡鸡蛋的可能性,为什么要反对呢?
第876章 瞎着急
“礼卿兄,陛下执意不立储君,你又不肯联名上疏,到底为何?”
站在德胜门外,目送勇士营护卫着御驾渐渐走远,袁应泰悄悄拉了袁可立的衣袖一把,两个人向旁边走了几步,离开送行的官员队伍说起了悄悄话。
拥护皇帝御驾亲征是发自内心的,可为皇帝担忧也是实打实的。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谁还能没个病没个灾呢。
常言道刀剑不长眼!上了战场,就算勇士营和陆军个个都能以一敌十,也保不齐会有个马失前蹄。
按照朝臣们的意思,皇帝最好先把储君之位定下来再走不迟。没有子嗣不怕,不是还有端王朱常浩、瑞王朱常润、桂王朱常瀛这三个弟弟嘛。
尤其是朱常瀛,从小就是由皇后一手带大的,并接受了很系统的教育,既能熟读五经四书又受过新学的熏陶,现在还参加了大明陆军。哪怕没真正上过战场,只在南京驻守,也算是历练过了。
如果皇帝有意,大多数朝臣还是愿意遵从的。先把朱常瀛立为储君,万一出了意外大明也不至于群龙无首,新政也不会半途而废,应该算非常稳妥的策略。
“桂王不合适!”
袁可立基本没参加朝臣们暗中替皇帝选择储君的小动作,可做为一等一的重臣想避开也是绝无可能的。眼下被同为保皇党柱石的袁应泰当面问起,再无闪避可能,只好实话实说。
“……难不成陛下有意端王或者惠王?”这个回答让袁应泰陷入了迷茫,很是搞不懂。
端王和惠王要比桂王大好几岁,在景阳皇帝登基之前就开始接受传统教育,也没被强令学习新学,更没显示出什么治国的天赋。
“大来,依你之见,瑞王、惠王和桂王谁能继承陛下之衣钵?”
袁可立好像不太愿意聊这个话题,可又不能甩手离开,干脆拉着袁应泰走向自己的马车,打算避开周围似有似无的关注。
“……陛下天资聪慧、勤勉克己、手段老辣、无师自通,乃千古难逢之奇才,旁人不及其一二。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这问题问得袁应泰直皱眉,不是废话嘛,如果有人能和皇帝本事差不多,朝臣们也就不用费这份心思了。这不是没辙嘛,只能先从矬子里拔将军。
“为兄可以断言,一旦陛下有失,无论谁来继承大统都无法掌控全局。即便你我再加上李家兄弟全力辅佐,仍旧无济于事,顶多苟延残喘几年罢了。
陛下的施为看似简单,实则艰难凶险,容不得有一丝偏差,且事事为长远计。接手之人就算不能完全仿效,也要知道大致方向和最终目标。
我来问你,可知道陛下下一步要做什么又该如何做吗?打下西域之后该如何统治管理?仅仅一个西域并不能打通商路,西边还有好几个国家挡在路当间,又该如何处置?
这么多年来你我不过是亦步亦趋的跟着陛下的脚印前行,仍旧深感吃力,若是由你我来决定下一步该迈向何处,恕袁某愚钝,无法从命!”
坐进马车,袁可立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些,但态度依旧非常保守,说来说去就是在阐明一件事,选谁当储君都无法继承皇帝的执政理念和方向,萧规曹随都做不到。
原因很简单,皇帝并没有把规弄完整,好像仅仅只开了个头,想随也随不上。而放眼朝野上下,也没谁有能力继往开来。
“……礼卿兄所言有理,可陛下为何从来不提此事,也不为没有子嗣担心呢?”
袁应泰也不是不了解皇帝,有道是关心则乱,让袁可立一顿分析马上觉得是这么回事。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关心接班人问题,这倒不是有别的想法,而是古代士人阶层的通病。
没赶上英明皇帝,他们急,总想着换上一个就能英明。赶上了英明的皇帝,他们还是急,生怕下一位不够英明。反正怎么都不合适,心里不由自主的发虚。
“为兄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多想这件事,更不要和陛下当面提起,有百害无一利。至于陛下如何想,有何打算,就让陛下自己去谋划吧,你我只需紧跟,这辈子说不定真能看到千年未见的盛况。”
这句话算是问到袁可立的痛处了,前几年他比袁应泰还热衷皇帝的子嗣,结果屁用也没有。皇帝是又纳了两名妃子,可皇子仍旧不见踪影。
据说皇帝从那之后,除了隔几天去慈宁宫里睡一晚,去其它寝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养心殿里度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袁可立觉得太匪夷所思了,甚至想过皇帝是不是有可能偏爱男宠。直到在王安去南京之前登府告辞,终于有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王安给自己留下三句话,是他侍候皇帝几十年总结出来的精华:
首先是不要打听、琢磨皇帝的家事,最好想都不要想。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最好赶紧请辞回家,以保全自身和家族,否则百分百没好下场。
其次是不要糊弄、欺骗皇帝,哪怕把事情办砸了,只要不是故意违背旨意,能如实汇报都不会受到太重的处罚。这一点是他和宫里太监们的亲身经历和体会,真的不能再真了。
皇帝的行事风格看上去杀伐果断、还有点不近人情,其实是很重情份的,而且言而有信。就是在如何界定情份的方式上,特别与众不同。
最后是不要三心二意,哪怕再不理解也要坚信皇帝的任何决定。如果做不到,依旧是趁早请辞回家。
这也是他的由衷肺腑,此次离开司礼监掌印前往南京做江南总督就是皇帝的警告,如果还不能亦步亦趋的紧随,下一次可能就要离开权力中枢了。
但他是太监,又是皇帝的大伴,只要不造反,再不济也有神宫监或者守皇陵的闲差可发配。而做为朝臣,尤其是重臣,恐怕就没什么退路了,到时候能不能削职为民回家养老都是大问题。
别忘了皇帝的行事风格中有杀伐果断、不近人情的特点,真要是把这个属性逼出来,恐怕没人能求情。
王安为什么特意登门来说这些,袁可立并不认为全是多年共事的情份,其背后恐怕仍旧站着那个并不高大还总带着痴笑的身影,很可能是皇帝在借王安的嘴给自己提醒。
现在自己也要给袁应泰提个醒,这么多年了一文一武辅佐在皇帝身边已经有了默契,且理念趋同,真不愿意因为这点事而出现什么变化。对他、对自己、对皇帝、对江山社稷都没好处。
“……唉,我可能也是有些急切了。也罢,就听礼卿兄的,此后绝不再提!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见到袁可立如此郑重其事,袁应泰就算再不理解也能从中感觉到危险。稍加思索,还是决定听人劝吃饱饭,抱拳一揖,转身就要下车。
“大来,今日海军参谋部送来了一筐南洋龙虾,每只都有尺半长短。若是不忙,不如去棋盘街寻个酒楼做来下酒。我俩虽同朝为官,却总是忙于公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许久未曾长谈了。”
“啧啧啧……礼卿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可惜无法从命啊。南京裁撤的官员每日都去吏部询问差遣,喋喋不休挑肥拣瘦,烦死人了。
然陛下又命吏部在直隶划分区域,要试行小省制,着实令小弟不知该从何做起。陛下此去快则三五个月,回朝之后定会问起,不敢迟延啊!”
袁应泰曾在广州常驻过几年,对海鲜情有独钟,自打调回朝堂,经常会馋涎鱼虾之味。而北地虽有产出,大小、味道却与他吃惯的南洋所产不尽相同,多有遗憾。
现如今听闻是南洋产的龙虾,忍不住砸吧着嘴做向往状,可却面露难色,最终还是以工作为由拒绝了。
“嗳,说起小省制,大来更不能走了。陛下虽也谈起过,却不曾详述其中利弊,今日正好边吃边讨教,定要搞个清楚才好!”
结果这个借口不光没起作用,反倒让袁可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由分说一手按住袁应泰不让起身,一手重重锤了车顶两下,马车随即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