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他没有大着嗓门吆五喝六，而是细声细气，脸上还带着不可名状的表情，很焦虑。
“……到舰长室里坐坐吧。”
陆军将领通常比较傲气，即便到了船上仍旧高人一等。但门多萨并不属于此列，在常年的海上生活里他深知这些海军的性格，粗鄙并不代表不值得信任。
“冈萨雷斯先生是因为什么返回本土的，总督阁下应该和您说过了，但我要说的是另一个版本的解释。他没有得病，身体很好，之所以突然返回本土，完全是因为一场发生在好望角的海战。
请您一定要听我说完再做出决定……就在三个月前，有一艘海盗船遭遇了风暴在圣胡安港附近搁浅，船上的海盗大部分被抓捕，其中有几个人送到了韦拉克鲁斯港。
冈萨雷斯先生对他们进行了审讯，发现其中一名海盗来自西班牙，曾经是古铁雷斯公爵的运行船长。他在好望角海战中被俘，一度被送往马尼拉城关押，后来又被送往巴达维亚交给了荷兰人，并在半年之后获得释放。
与他一同被荷兰商船送回塞维利亚的还有上百名军官和水手，但迎接他们的不是荣誉而是监禁。虽然没有被关进监狱，却不能离开本土，也不允许登上任何一艘海船。
但他还有家人在古巴，最终在朋友的帮助下上了一艘葡萄牙商船前往巴西，辗转了好几个月才回到家。可等待他的依旧是厄运，房子没了、土地没了，都被没收了，连妻儿的去向也不知道。
这一切只因为古铁雷斯公爵和他率领的舰队，被宣称遭遇到了风暴迷航或沉没，无人生还。他甚至因为表明了身份又被抓起来签了契约，变成了白奴，这才不得不逃出来当了海盗。
主要的不是他，而是那场海战。当时由古铁雷斯公爵和英格兰布莱克中校率领的舰队在好望角进攻恩鸟港未果，转而在几百公里之外建造港口，试图打破大明帝国对亚洲航线的控制。
但很快就遭到了大明海军战舰的攻击，对方的船只数量并不多，可舰炮非常犀利，船速也非常快。刚交手没多久古铁雷斯公爵率领的舰队就吃了大亏，不得已选择撤离，但仍旧被追上。
为了掩护其它几艘战舰脱离，古铁雷斯公爵以座舰为诱饵向敌舰发起冲锋，可惜船被打沉了，多一半船员消失在大海中，只有少数人被大明海军救了起来。
冈萨雷斯先生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大明帝国海军舰队抵达西海岸，我们要用多少艘战舰才能打败他们。答案很令人沮丧，除非对方将领发了疯用战舰冲进港口接舷战，否则多少艘也打不过。
此后冈萨雷斯先生就派人返回本土寻找当年海战的幸存者，没过一个多月就以病重为由返回了本土。但我很清楚，他没有病，绝对没有，这艘船上的每个人都可以作证，向上帝起誓！”
在空无一人的舰长室里，尼古拉斯如同换了个人，非常有条理的讲述了一个他亲身经历过的故事。内容并不算太离奇，任何一个环节都能不太难的考证。结局也不是太精彩，有些让人憋闷。
但由其引申出来的问题就太不普通了，除了吕宋岛之外，西班牙居然还和大明帝国在海上正式交锋过，而且是联合了宿敌英格兰海军，且输得很彻底，怎么听怎么像敌对者编造的谎言。
可这件事的始末又是从一位西班牙舰长嘴里说出来的，时间、地点、人物全都明白无误，又让人无法反驳。
“这名海盗此时在什么地方？”门多萨上校听得脸色铁青，古铁雷斯公爵的舰队专门护送运银船返回本土，虽然驻地在加勒比海，却名声在外。
能干这种工作的海军指挥官都身经百战，且深受王室和大臣们信任，算得上西班牙海军里的中坚力量。如果真如尼古拉斯所言，英西两国舰队以多打少还吃了败仗，那大明海军的实力就必须重新估算了。
不过根据官方的消息，古铁雷斯公爵的舰队是在护送运银船返回古巴的途中遭遇风暴失踪的，到底是不是有一方在说谎必须先加以确认。
“死了，当晚就死在了牢房里，据说是自杀。”尼古拉斯无奈的耸了耸肩，表情里明明白白的写着不相信。怎奈以他的地位真无法过问这种事，只能凭借阅历猜测。
“把这个故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再和别人讲了。如果被我发现……将正式向德阿尔曼萨先生提出控诉，罪名是蛊惑军心！”
听到这个答案，门多萨上校紧皱的眉头稍稍松了些。谣言这玩意在水手之中传播的很快，有些还是他们捏造出来的。没辙，海上生活太枯燥，如果不找机会多说话、多动动脑子，会把人逼疯的。
第1230章 进展顺利
尼古拉斯讲述的故事应该也属于此类，就是编排得更有逻辑，不过依旧有个致命缺陷，人证。
冈萨雷斯都督和参与审问的副官都返回本土了，供述者又死于监狱，故事中仅有的三个人证全都找不到了，很典型也很有效的造谣手段，听众基本无法去证实真伪。
至于说大明海军的真正实力有多强，不用听故事，当年马尼拉城陷落，驻军并没有被赶尽杀绝，有一部分返回了本土，辗转多年后有些人则来到了新大陆生活。
在他们的描述中，大明帝国陆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强悍，而且在使用火枪和火炮的规模和技术上应该要超过欧洲各国军队。
海军则要逊色的多，主要体现在船只建造技术方面。大明海军的战舰普遍小巧，装备的火炮数量受限，喜欢采用游走战术伺机破坏敌舰船身。
这种利用中小型炮舰速度优势近距离缠斗的方式，有点像前些年的英格兰人，确实有效果，但并不致命。
实际上英格兰人也在逐步增大战舰的个头和火炮甲板规模，因为只有足够多的火炮和士兵，才能彻底击败西班牙大帆船。
四天后的上午，瞭望手终于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影子，舰队随即分成了三支。
一支由秘鲁总督号的运行船长率领，由群岛南侧绕行；一支由门多萨上校亲率，绕向群岛的北侧。同时还有四艘双桅战舰先在原地等候，四个小时之后再由东侧水道进入群岛内部。
它们的任务是让海盗发现并引起恐慌，用中国成语讲就是打草惊蛇。突然发现了西班牙海军船只深入群岛，海盗们肯定不敢正面对抗，只能选择躲避，路径有两条，绕过主岛向北或者向南。
但不管走哪条都会迎面撞上西班牙海军的主力，由于数量对比和群岛阻隔，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只剩下负隅顽抗，最终还是难逃厄运。
剿灭海盗要是这么容易，为何在世界各地的海域中都有海盗存在，上千年来从没真正消失过呢？
首先这个问题就有问题，剿灭海盗的难点不在作战，而在逼着海盗不得不正面作战。
只要进入这个环节，世界上任何一支海盗舰队都将是灭亡的结果。与正规军相比，海盗在各方面都处于被碾压的状态，没有例外。
海盗始终无法剿灭干净的原因并不是战斗力，而是成本。抽调几十艘战舰、云集近万兵力、准备好几个月，就为了围剿两三艘海盗船，投入和产出比太低了。
搞一次这样的围剿行动，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够海盗们抢好几年的。但凡有点正常思维的人都不会去做，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对有价值的港口、船队严防死守，其余的交给老天爷，爱咋滴咋滴。
但有时候为了某种需求，比如政绩啥的，明知道浪费也要去做。这伙海盗就是命不好，已经把远离大陆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当成落脚点，却依旧没有躲开厄运，正赶上两大总督区厉兵秣马准备去远征，结果被拿来当了练兵的对象。
围剿计划并不复杂，进行的也很顺利。四个小时之后，门多萨上校接到了瞭望手的通报，在舰队正南方发现了三艘海盗船。
很显然海盗们受到惊吓逃出了老窝，正打算顺着群岛北侧的水道溜走。可惜不管他们有多熟悉这里的航线都来不及了，正好一头撞进了由20多艘战舰和私掠船组成的天罗地网之中。
“左舵，让第一分队靠近海盗船，第二分队和旗舰分队封锁航线！”
眼见海盗的规模确实不大，门多萨上校根本提不起亲自上阵的兴趣，把这份功劳让给了新西班牙驻守舰队的同僚，算是对德阿尔曼萨总督的回报。
“上校，海盗掉头了！”但没多久瞭望手又传来了最新变化。
“跟上，保持在视线之内！”
至此为止，门多萨上校想的还是该把功劳给谁，如果海盗真要往南逃窜，正好撞进秘鲁驻守舰队怀里。这个结果也可以接受，毕竟是上帝的旨意。
“尼古拉斯，你听到了吗？”可是刚下完命令，门多萨上校突然神色紧张了起来，不停左右巡视，还把运行船长叫来询问。
“有点像炮声，但听不太清，也没准是岛上在下雷暴雨。”尼古拉斯仔细侧耳倾听了一番，确实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响动。可声音太弱了，根本无法辨识，连方向也体会不出来。
“岛上……”看着主岛方向的天空，门多萨上校欲言又止。西边是一片晴空，连半片云彩都没有。可海岛上的气候是瞬息万变的，也不能说看着没云彩就确定岛上没下雨。
“咣咣咣……咣咣咣……”追着海盗船又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就要钻进群岛内部了，舰队后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钟声，越来越近。
“尼古拉斯，你的舰长们在做什么？”突如其来的警钟让门多萨上校有点烦躁，可是为什么敲钟他并不清楚，只能让运行船长去问瞭望手。
而旗舰瞭望手的望远镜也有距离限制，对超出观测范围的情况也无能为力，只能等待舰队最后一艘船悬挂彩旗通报，然后一艘船一艘船的接力。
难道西班牙海军舰队里没有旗语吗？有，但仅限于用一串彩旗表达简单的含义，比如进攻、撤退什么的，对比较复杂的信息无能为力。
也不是西班牙海军固执守旧，不接受新鲜事物，此时世界各地的船只都没有使用成体系的旗语呢。唯有大明帝国海军把旗语发挥到了极致，内容越来越复杂，如果不怕挨罚，两名瞭望手可以借助望远镜相隔好几公里聊家常玩。
除了海军，总参谋部还把这套旗语稍加修改之后整体挪用到了陆军指挥体系里，由于地面不如海面平坦辽阔，效果有些打折，但在通讯方面依旧是不可替代的主要手段之一。
第1231章 突发状况
别小看这两面小旗子，它起到的作用对军队各级指挥官来讲至关重要。有时候提前十分钟知道具体敌情，就能左右一场战斗的胜负走向。
这有点像后世的通讯技术，如果一支军队只能依靠二战时期的电台联络，另一支军队能用卫星电话直接通话，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需要把短句译成摩尔斯码，按动电键发送出去，另一方接收到之后还得把摩尔斯码翻译成文字，才能获得完整的消息。后者则只需拿着电话拨通号码，一边说一边听，在速度和内容含量上必须完胜。
“上校，后方发现了陌生舰队。”门多萨上校此时就只能傻等着，约半个多小时后才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舰队？哪里来的舰队！”更坏的消息是无法提供进一步数据，既不知道舰队的数量和距离，也不清楚是否悬挂了明显旗帜，还不知道航向，门多萨上校只能把满腹疑问用眼神送给了尼古拉斯。
“不管这支舰队是谁，我认为都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时候掉头不是好主意，应该加速从群岛中穿过，与南边的舰队汇合。”
这时就该运行船长发挥作用了，尼古拉斯没让门多萨上校失望，仅仅思考了十几秒钟就做出了判断，并给出了具体解决办法。
“就这样，你来指挥舰队，我去准备作战！”
门多萨上校答应的很快，还把指挥权临时交了出去。接下来的海战需要海军和陆军一起配合才能完成，船舱里的西班牙陆军才是他该指挥的。
“等等，上校，您不觉得有些问题吗？以我的经验判断这里很可能是个陷阱，有人故意安排好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引到这里来。可我想不出谁会这么做，肯定不是海盗，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就太狂妄了。”
但尼古拉斯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叫住了上校，顺势往船舷边上走了两步，避开舵台附近的其他人，才压低声音道出了自己的判断。一方面是提醒，一方面也是希望上校能给出补充。
“……尼古拉斯，我要对四天之前的疏忽道歉。你讲的故事很可能正确，冈萨雷斯都督返回本土不是为了治病，而是在逃避。
如果出现在我们身后的舰队真是大明海军，那这些战舰和战士能不能安全返回就要指望你了。我的要求不高，无论采取任何方式、付出何种代价，只要能让舰队脱离陷阱你就是英雄。其它的问题交给我，不要有任何顾虑！”
这一问直接让门多萨上校愣在当场，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的事件，间隔半年以上。但只要把这些事件都连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们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
这时如果有后悔药，门多萨保证第一个吃。不管后面出现的舰队是谁，这里距离新大陆有五六天的航程，除了西班牙舰队之外不会有任何舰队存在，包括海盗。
然后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九成九来的是大明海军。现在已经没时间去管对方战斗力如何了，即便和英国海军差不多，在中了圈套的前提下自己也很难占到便宜。最优的解决办法就是迅速脱离返回港口，然后再琢磨对策。
“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升满帆，全速跟随海盗船航行，缩短各舰距离到500码！”尼古拉斯听了上校的嘱托，没有迟疑，好像也不太害怕，反而有些兴奋，转头冲着舵台的大副高声下达着命令。
作为海军，还是最强大的西班牙海军，他很骄傲。即便这些年西班牙在走下坡路，但海军实力依旧在，不惧怕任何人，包括传说中击败了古铁雷斯公爵的大明海军。如果有幸遇到，到底谁强还要试试才知道。
门多萨的听力并不好，或者说出现了幻听。但他确实感受到了来自正确方向的炮声，这就不是科学能解释的了。
此时距离群岛北出口70多公里的海面上，几十艘风帆战舰泾渭分明，互相喷吐着火舌。数量多的一方有20多艘，大多悬挂着西班牙海军的勃根地十字旗。
另一方只有7艘船，2大5小，冲在最前面的大船主桅上高高悬挂着一面金边日月海波旗。它除了代表大明帝国海军之外还有一个意思，大元帅的旗舰！
“稳住……稳住……不要慌……通知炮长，转向之后再开火，瞄准水线位置！”
此时大元帅正蹲在旗舰后甲板的艉墙后面手舞足蹈的下命令呢，嘴里还叼着一根缓缓燃烧的雪茄。如果不是穿着军服，他才更像一名海盗，半点大元帅的风度也看不出来。
关于这个问题，海军参谋部里曾经出现过争论，议题就是军官在作战时到底该以何种面貌指挥。因为大明帝国海军自打建立那天起，舰上就没有一定之规。
有些人喜欢身先士卒，为了更容易看清楚战场变化，亲自爬上桅杆瞭望台冒着炮火指挥作战。有些人则愿意藏在船艉墙后面一边躲避流矢，一边通过各级军官接收战况传达指令。
前者传檄于海盗，海盗首领们在作战时为了鼓舞士气不得不身先士卒，如果他先怂了，下面的乌合之众怂的更快。
后者则来自于大明景阳皇帝的言传身教，他第一次率领舰队御驾亲征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一番什么叫惜命如金。
不光要把身体躲在厚厚的艉墙后面，脑袋上还得扣一顶陆军铁盔，也就是怕掉入水里太沉淹死，否则还得穿一身铁甲。
对于如此不高大威猛的形象，皇帝的解释是敬业。他说高级军官就是指挥作战用的，如果战斗一开始军官先因为不注意保护死伤了，那下面的官兵们就要群龙无首，非常被动。
各司其职，才是最优解。士兵就要健壮、勇猛、敢于牺牲，这是当兵的意义和价值。军官就得睿智、多谋、善于思考，这也是能升官的根本。这两种特质不能搞混，否则就是不敬业。
可是在接触到越来越多外国海军，看到人家的高级军官一个个全都横刀立马威武气派后，有些军官开始羡慕上了，也希望改变一下现状，让大明海军看上去更威风些。
第1232章 羊入虎口
最终的争论结果是没结果，因为被皇帝叫停了，还当面批评了海军参谋长宇航员。呵斥他不干正事，整天搞表面工程。
而后在总参谋部召开的全军高级会议上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大明军队的建设方向是要里子不要面子。
只要战斗力够强，作战次次获胜，军官都光着屁股上阵也不会受到责难。如果不能获胜，塑成金身也是枉然。由此还否决了总参谋部的另一项提议，关于选用特殊面料制作都指挥使以上级别军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