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他们是渔民、流民、疍民和逃跑的卫所军户,实在过不下去才入海做了无本生意。不曾穷凶极恶,也不曾与我大明为敌。其在海上行走如履平地,只要善加引导,做为水师兵将绰绰有余!”
见到皇帝没有勃然大怒,也不曾加以责怪,袁可立马上就顺杆爬了上来,言辞凿凿的为海盗当起了保人。这种行事风格也是为官大忌,很容易遭到弹劾,或者引火上身。
“朕准了,以后遇到此类事情可酌情决定,事后再补报也来得及。但必须严加约束,不能让他们在天津卫附近随意抛头露面。”
可洪涛就喜欢这种能做事也敢做事的官员,四平八稳是不容易犯错,却也啥事都干不了。与其养着一群废物,真不如用错误换取进步。当然了,必须能知错就改,还要懂得哪些错可以犯,哪些错一次都不能犯。
“臣替他们谢过陛下恩典!”袁可立恐怕也没想到皇帝会答应的如此痛快,这次确实算惊喜了。
“先别忙着谢恩,朕还有事需助力,危险谈不上,只是会在德行上略有亏欠,品级上也有所降低,可使得?”
以前确实没想起收编海盗训练成水师的办法,现在被提醒了思路豁然开朗。海盗不仅仅能成为兵源,还是个非常好的借口,可以以此来促成新式海军脱离漕兵管辖,进一步正式独立,为以后的开海政策铺平道路。
当然了,仅凭海盗一个借口没法满足全部条件,想让海军独立,有一个人就得受点委屈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袁可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臣愿闻其详。”袁可立没让皇帝这番警示吓住,当初接任漕运总督时说得更危险,三年下来除了偶尔被弹劾、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附耳过来……再靠近些、多靠近些、你给我过来吧!”
可能是觉得这件事太需要保密,洪涛招呼袁可立凑近点,连身边的长随太监都不想让其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但袁可立不太适应与皇帝距离太近,最终是被揪住脖领子一把拖过去的。
第146章 银贵(白银盟主5)
“若真是为了江山社稷,即便身背骂名臣也愿赴汤蹈火。然臣有些不解,陛下为何如此看重水师,不惜以此非常手段,犯朝臣众怒?”
按说被如此无礼对待,哪怕是面对皇帝也该有士人的风骨。但袁可立被咬了半盏茶的耳朵,关于礼仪是一个字没提,可见刚刚听闻的内容有多震撼,几乎超过了能承受的范围。
言下之意让皇帝先把道理讲清楚,如果确实对江山社稷有益就愿意帮忙,否则职位再高、利益再大也免谈。咱不是利益熏心的小人,可谁也别想拿咱当枪使!
“自一条鞭法以来白银已经成了主要流通货币,然本朝产银少,需靠货物与西番诸国换取,礼卿可知西番商人的白银是从何处而来?”
对于这个要求洪涛还是愿意满足的,且不用胡编乱造隐瞒意图,就直话直说,全都是有据可查的官方数据,不怕你不信!
“……臣不知!”袁可立虽然在地方上有过丰富的任职经验,但对货币还真没太多研究,只能摇头承认不足。
“西番诸国缺茶叶、瓷器、丝绸、糖、麻等物,对我朝产出趋之若鹜。为了大量采购回去贩卖获利,以海船火铳火炮逼迫海那边的国家挖掘了大量白银,先运到马尼拉再分批进入濠镜,与佛郎机商人采购之用。
两广总督李贽赴任以来用了些手段,从佛郎机商人口中听到实情。仅景阳元年一年,由马尼拉运抵濠镜的白银就有1400万两上下,其中绝大部分又从香山澳进入大明,换成所需货物,再运往西番诸国售卖。
1400万两啊!礼卿可知朕的内承运库每年收到的金花银和太仓收上来的折色银有多少吗?500万两而已,区区一个濠镜、一群佛郎机商人,就顶我朝内库和太仓两年半的银子。
这些年各地灾害不断急需赈济,九边将士粮饷不足士气低落,朝廷府库空虚拿不出钱。朕想尽了办法,停了三大殿、减了福王大婚所用、削了宗室一半俸禄,惹得不少人在背后咒骂,收效却微不足道,依旧是没钱。
待朕看过李贽的奏本不禁要问,入关1400万两白银,朝廷收到了多少关税?这笔钱去了哪里?这还仅仅是香山澳一处,月港只多不少,关税又有几何?”
说起明朝中晚期的经济,洪涛那是相当的头疼。由于土地兼并愈发严重、卫所制逐渐瓦解,农业税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气候变化,中央财政早就捉襟见肘,难以支应了。
想用商业税弥补吧,官绅集团又不答应,万历皇帝只是收了点矿税就被他们骂得狗血喷头,谁若是想打破垄断,遭到的反击会更激烈。
工匠从事的手工业倒是兴旺发达,用勤劳的双手日夜不停制造出精美产品,出口换回了大量白银。可是这些白银并没进入国库,全被士农工商里的排头兵给拿走了。
合算忙活了半天,农工商全在为士服务,皇帝这个士人头子可以跟着享福吃口肉,却不能主持分配额度,国库则是肉汤都喝不到,对国家建设不光没益处,反倒拉大了贫富差距,制造了更多隐患。
对外则是欲拒还迎,由于搞不清世界各国的具体状况和发展趋势,明朝官员们还在用二百年前的老眼光、老脑筋观察思考,得出的结论必然与事实相差很远。
从数据上看,对外贸易绝对是顺差,但朝廷却起不到主导和调控作用,绝大部分外贸经营活动是由民间把控,换句话讲就是走私,不能说一点税收没有,却寥寥无几。
佛郎机人也没闲着,他们看穿了明帝国统治者的无知与无能,以1:6左右的价格用白银兑换黄金,运回直接变成了1:10,来回一倒手,啥货物都不用买卖,仅靠大肆套汇就轻轻松松的把巨额利润给赚走了。
总而言之,无论从官方还是民间账面上看,大明帝国都是赚的,用手工业和农业产品换取了大量世界通用货币白银。
按照经济学原理推论,接下来就该引发国内大规模投资,然后就是通货**。物价肯定上涨,劳动力成本也跟着一起升,为了遏制这种势头,大量进口国外货物就成了必然。
国内物资越来越丰富,生活水平随之提高,文化科技水涨船高,促进工商也高速发展,吸引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入以大明帝国为主导的贸易圈,形成正循环,最终让国力迅速增强。
可谁要是这么预估会把裤衩子都赔光,现代经济学规律源于资本主义,大明帝国顶多算官僚资本,别小看两个字的差别,其核心与本质是截然不同的。
面对如此多的贸易顺差,大明帝国不仅没有进入正循环,反而一步步走向了通货紧缩。粮食价格近百年没有明显涨幅,内需持续萎靡不振。
稍微看过几本经济学书籍就会知道,宁可通货**也不要紧缩。前者只是感冒,哪怕再重依旧是感冒;后者则是癌症,哪怕只是头发丝癌也非常要命。
为什么会这样呢?洪涛利用脑子里二手再二手的经济学知识,配合各部门的存档资料,经过两年多的仔细核对,最终得出个非常怪异的结论,银贵!
粮食之类的基本生活物资之所以近百年不涨价,不是物质极大丰富,而是白银一直在悄悄涨价,反过来衬托得市场流通商品没涨价。
这个结论刚开始洪涛都不敢认可,古人曰物以稀为贵,每年从海外输入那么多白银,国内的银价应该下跌才对,怎么可能上涨呢?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大明帝国居然缺银子!
银子不像大米,吃到肚子里拉出来就不能用了,想更多就得等下一季庄稼丰收。这种贵金属谁也不会没事儿扔着玩,即便扔了也该有人捡回来才对,怎么可能越多越缺呢?难道是贸易顺差额算错了,大明帝国一直都是逆差?
第147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以前洪涛很难找到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自打李贽去两广赴任,拿到了佛郎机商人的第一手资料,通过比对才恍然大悟。
大明帝国是顺差国没错,每年输入的白银数量也靠谱,但银子确实没进入流通环节,而是被国内商人们囤积起来了。越不流通越少,越少越贵,越贵就越有人囤积,正循环没进入,负循环倒是先来了。
要问商人们攒这么多银子何用,就两个字,没用!炒货币利用差额盈利的模式在17世纪不能说没有,但明朝人基本没概念。
没用,就是字面上的含义,他们手里拿着海量的白银,除了盖大宅子、捐个监生、贿赂官员、喝喝花酒之外,没有其它用处,说白了就是缺乏投资渠道。
这时候就得反过头来批判批判官僚资本了,啥叫官僚资本?很简单,就是权和钱凑在一起。这群人做生意不靠眼光、不靠手艺、不靠产品性能、甚至不靠信用,全凭政策倾斜,竞争手段极其单一,谁碍事就用权力灭了谁!
在这种状态下,他们不会投入大量资金研发新产品、新技术,也不会有意培养市场,更不会绞尽脑汁的算计外国商人。
只要权力在手一天,买卖就得存在一天,谁比咱经营的好没关系,竞争啥啊,随便找个罪名扣过去,人充军发配,买卖没收再内部分配,啥力气不用费,市场就都被垄断了。
当然了,官僚资本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肯定也有竞争。但那种竞争争比的不是谁会创新、讲信用、提高产品性能,而是谁会做官,谁的权力大,谁能屹立不倒!
面对通货紧缩,历史上的明代皇帝是怎么应对的呢?他们属蒙古大夫的,恶治。不管死活,咔咔就是一顿猛操作,美其名曰开源节流。
开源就是加税,各种税收全都提上去,这样朝廷不就有钱了嘛。节流则是缩衣节食,从皇帝带头粗茶淡饭、裁撤冗员、压缩政府开支。
表面上看这两板斧也不算混招,可他们忘了一件事,老天爷的态度!
意外这个东西之所以被称作意外,就说明是谁也无法彻底避免的。所以在制定任何政策时都要打出足够的冗余量以备不时之需。准备了十次,有可能一次都用不上,但有一次没准备,保不齐就赶上了。
崇祯皇帝就属于没打出富裕的典范,或者是根本顾不上了。结果老天爷咔嚓一个意外降下来,连续好几年天灾,就让本来已经绷得很紧的朝廷和百姓一起垮了。
假如能让崇祯皇帝也穿越一次,再回到他登基的那一刻,有没有可能找到正确方法解决问题力挽狂澜呢?
假如让一个只会驾驭马车的人去当大型客机飞行员,在飞机出现故障必须迫降时有没有可能安全着陆呢?
这两个假如其实是一个性质,可能性有,但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算崇祯皇帝知道了问题所在,也掌握了正确方法,依旧无法解决问题,因为时间不够了。
他面临的不是某个零部件需要更换,而是整个操控系统全出问题了,必须在地面大修之后才能起飞。一旦到了天上,王母娘娘下凡也只能抖落手干瞪眼。
现在这个棘手的问题摆在了洪涛面前,他能比崇祯皇帝强吗?在统御百官的技能上可能没啥过人之处,但胜在时间足够多,只要别太倒霉机会还是有的,且超过了50%,可以搏一把。
想解决大明帝国的财政问题,不管怎么绕也绕不开官僚集团。换个说法,大明帝国的所有矛盾都和官僚集团有直接且重要关系。
官员是一个国家管理层的骨干力量,如果这个群体出现了不可逆的故障,想修复的难度非常高。因为这套系统有个自毁装置,一旦被察觉有危险,很可能就拉着整架飞机自爆了。
洪涛登基第四个年头了,一直没有露出真实想法,只是不停的在周边试探,一方面是要迷惑对方,一方面也是在找趁手的工具。
古人云,工于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专业且趁手的工具,轻易对整套复杂系统下手,不光修不好故障还可能受其反噬。
洪涛的趁手工具只有一个,武力!
他在皇宫里隐忍了二十年,早就看明白也想清楚了一件事,整个朝廷包括士绅集团光靠道理是说不服的,哪怕是玉皇大帝下了圣旨他们也会视而不见。
什么叫既得利益?皇族、官员、士绅、勋贵就是大明帝国的既得利益集团。谁想改变现状谁就是要刨他们的祖坟,得到的只有赤果果的仇恨,没有半点道理可讲。
唯一能让他们俯首帖耳让出到手利益的,只有血淋淋的屠刀。不讲任何道理,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乖乖按照胜利者的意思办事,敢说半句小怪话立马砍头、抄家、灭全族!
但想做到这一点,光靠打着漕兵名义建立起来的水师远远不够,那只不过是权宜之计。现在条件成熟了,就该进一步扩编。
多弄点武装太监或者锦衣卫,官员们不会急眼,他们可以通过控制太仓和查账内库限制规模。可一旦皇帝把手伸向了军队,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势必引发激烈的对抗,谁输谁赢很难讲。
洪涛从来不干没有把握的事情,非要干的话也得准备后路,做好失败的打算,不会孤注一掷去赌运气,主要是他的运气一向不咋拿得出手。
“陛下若要用水师插手海贸,怕是要引来不小的麻烦。”
袁可立还不知道他已经被皇帝当成枪使了,而且是一把随时都有可能被抛弃的枪。听完这段绵长且入理的分析,大部分内容是赞同的,只是想不出来该如何实施。
开海的事情每任皇帝都琢磨过,部分皇帝想实施过,但大多都以失败告终。原因比较复杂,最主要的还是得不到官绅集团的支持,总不能让皇帝亲自驾船出海吧。
如果这位皇帝能说服朝臣同意开海,那就犯不着让自己挂着漕运总督的名号偷偷摸摸造船训练水师了,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
“麻烦肯定有,朕无论提出何等要求,朝廷里也不会是一片赞誉。刚刚不是与你交代过了,只要把那件事办的滴水不漏,朕就有把握说服他们。能不能中兴国运,朕只是辅助,礼卿你才是关键呐!”
这不话题又绕回来了,洪涛起身离开书案,一边用沉痛的声音表达着内心的焦虑,一边把手拍在了袁可立并不厚实的肩膀上,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期盼。
第148章 天津卫遇袭
景阳四年初夏,天津卫突传噩耗,一伙海盗借季风驾船而来,趁夜在大沽口附近登岸。先袭击了附近的炮台,而后顺着海河一路北上,烧杀抢掠,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才乘船入海不知去向。
消息当天傍晚传递到兵部,跑死了三匹马还摔伤一名驿卒。洪涛是被王安从被窝里叫醒的,穿戴整齐赶到内阁朝房时六部九卿已经全都到场。
“啪……哗啦!废物,全是废物……上万官兵拦不住区区几百名海匪,他们难道都是瞎子和聋子吗?孙玮,你来讲,天津三卫是由谁统领的,该当何罪!”
战报刚刚看了一半就被重重摔在地上,皇帝急了,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咆哮声穿透房顶响彻朝房,连前因后果都没问就要找人治罪。
“臣已差人快马赶赴天津卫查问,详细奏报明日才能见到。”
兵部尚书孙玮也是一脸倦容,面对皇帝的责问啥有用内容也提供不了。这也不能怪他,目前所有情况都写在军报上,大臣和皇帝看到的一样多。
“等明天?海匪既然能攻破天津右卫,谁敢保证不会进攻京城?难道朕和诸位臣工就在此等着受死吗?你们等得,朕等不得!传令下去,让三大营整兵秣马,随朕去看看是什么样的海匪能比倭寇还厉害,居然敢犯我大明都城!”
这个回答不光没让皇帝安静下来,反倒捅了马蜂窝。责骂已经不足以解恨,招呼着小太监准备甲胄,同时喊出了令人心悸的口号,御驾亲征!
“万金之躯不坐垂堂,陛下还请息怒,天津卫一事颇有蹊跷,容臣等仔细揣摩,有了万全之策后才可应对。”
一听说皇帝要御驾亲征,在场的大臣们齐刷刷跪了下去,拼了命的劝阻。语气很坚决,态度很中肯,看样子只要皇帝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要全撂挑子了。
要问皇帝只是去相隔200多里的天津卫剿灭海匪,用得着如此紧张吗?放在其它朝代可能不会,但明朝必须会,有前车之鉴。
明朝中晚期的大臣们最怕皇帝干什么,排在第一位的不是荒废朝政,也不是荒淫无度,肯定也只能是御驾亲征这四个字。
纵观明朝的十五位皇帝,有御驾亲征经历的不算少,五位,分别是太祖朱元璋、成祖朱棣、宣宗朱瞻基、英宗朱祁镇、武宗朱厚照。
从数量上粗看是占了三分之一,好像明朝皇帝都挺有武力值,能打也敢打。但要是仔细分析下当时的背景和战绩,就会发现这五位里面至少有三位半都是混子,不是摆摆样子点到为止,就是胜少负多劳民伤财。
先说明太祖朱元璋,他是开国皇帝,武装暴动出身,想不打都不成。但定都南京当了皇帝之后就不再亲赴前线指挥作战了,所以朱元璋一生并没真正御驾亲征过。
明成祖朱棣才是名副其实的御驾亲征,而且是专挑强的打。从南到北、从陆地到大海,谁不服、谁嚷嚷的声音大就干谁。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以皇帝身份如此能征惯战且战功彪炳者,他可能得排在第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