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二的例外,便是王玄腾,和眼前这位自称“兽主”的男人。
“管我大师兄叫贱奴,叫猪狗。”南星俯下身,地底的房间无窗,漆黑一片,蜡烛照在眼里如怒火熊熊,“你怎么敢?”
兽主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被他自己挠得皮肉翻飞,猩红连着猩红,像一大坨移动的烂泥。偏生伤势不致命,南星又一直在帮他止血,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谁能想到,他一个时辰前还在斗兽场外作威作福,威风凛凛地鞭笞着奴隶们,像这方地下世界的王。
南星心情奇差无比。
方才架不住沈酣棠的再三要求,又不能辜负吴涯的嘱托,她只能以“万一寒石就在拍卖场”为由,将沈酣棠和谢澄打发去拍卖场,她自己则溜进鬼市最底层的奴隶场,寻找吴涯的踪迹。
除了符咒,鬼市无法使用任何灵力,但南星也不担心吴涯会出事。
凭他的本事,杀穿这里也不在话下。
奴隶场七拐八绕,南星是个路痴,一通胡走,居然还真摸着些门道,找到了奴隶场中央。听说这里住着统管所有奴隶的兽主。
走近后,她居然听到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人在辱骂吴涯,就仿佛吴涯是他养的一条哈巴狗儿似的,打骂随心,尽情宣泄。
而吴涯居然面不改色地全盘接受,从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寒石的主家是谁?”
这太诡异了,天外天首徒、神剑剑主、观微境天才,居然任凭个凡人蹬鼻子上脸,言语折辱。
南星难以x忍受,所以在她得知吴涯儿时便被这兽主捡回斗兽场,被他打骂多年直至被买走后,她忍无可忍,一脚踹开了门。
砰——!
踹门的力度太大,站在门后的兽主当场跟门一并飞砸到墙上,昏死过去。
“为什么不杀他。”南星的语气冷冽。
吴涯见到她,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她身后。
“只有我,酣棠和谢澄没来。”南星站在他身后,也观察起这里的环境来。
黑暗、逼仄、恶臭。这就是吴涯的第一个家。
再没人比他更熟悉更厌恶这里,如非必要,他永生永世也不想再见到有关这里的任何人。
“……抱歉,我不知道。”南星沉沉吐出一口郁气。如果她知道,就不会让吴涯来鬼市里找寒石,而是她亲自来。
得知沈酣棠不在,吴涯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像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他缓缓坐在地上。
“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怪你。”
“你既然憎恨这里,憎恨他,为什么不动手?”南星走到他面前,将厘魂刀递出,“别告诉我你吴涯连个恶人都不愿杀,若真是如此,庙里不该供菩萨,该供你才对。”
吴涯失笑:“你和谢澄讲话都如出一辙的难听,怪不得仇人多。”
“过奖。”
说来说去,吴涯就是不肯接刀。
他油盐不进,给南星气够呛,索性冷哼一声:“你不杀他,终究是个隐患,他若知晓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必会以此要挟,说不定还会把消息高价买给舌楼,到时候酣棠想不知道都难。”
提及沈酣棠,吴涯冷沉的神色有一瞬融化,旋即又枯败下去。
“我不能杀他。”吴涯随手拔了根蕖蕖草叼在嘴边,仿佛这样就能麻痹痛苦,自嘲一笑:“师尊不让我杀他。”
南星难以置信,“为什么?”
“忍辱含垢,常若畏惧,而后知君子。”吴涯的瞳孔聚焦在靴底的泥上,“这是我识字后,师尊教我的第一句话。”
“他总说我心性不佳,戾气太重。所以要永远记住屈辱,常怀畏惧,经年磨砺,方成君子。那人就是我的辱与垢,他不许我杀,我就不会杀。”
沈去浊给了他新生。否则他不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甚至有和沈酣棠相提并论的资格。他本蝼蚁,所以格外贪恋当下。
于是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兽主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奴隶,原本陌生的忌惮之心散去,变成了习惯性的羞辱。兽主背靠鬼市之主,在自己的地盘上本就无所畏惧,而吴涯的放任,让他变本加厉。
南星学着他,也俯身拔起一根蕖蕖草,尝了一口,又酸又涩,舌头都麻了半截。吴涯没吐,她也倔着不肯吐,就生生咽下去,苦辣穿肠。
而后,她见吴涯只是只是抿了抿草根,就将其丢到地上。
“……”顶着发麻的舌头,她含糊道:“我现在满脑子就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吴涯掀起眼皮。
南星小脸皱成一团,咳嗽几声,指着那丛蕖蕖草,说:“自讨苦吃。”
吴涯一怔,旋即低低地笑了。
“先苦后甜,我觉得值得。”
不等南星接话,屋内传来男人痛苦的呻吟声,她脸色一沉,目光幽幽,似在同吴涯对话,又似在自说自话。
“行,不杀就不杀,他注定是要死的,死在谁手上也无所谓。”
……
兽主是在熏烘烘的臭味中醒来的。
漫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对形色各异的瞳孔忽明忽暗,嘶吼着,想冲破牢笼,顺便饱餐一顿。
走廊尽头,两道身影被拉得长而扭曲,像古老崖窟神话中的什陀魔。
男人眯起眼,终于勉强看清了那一男一女的容貌。
下一瞬,一滴混着金光脉络的血珠迎面而来,被直直弹进他眼里。他下意识闭眼,可那股被死死盯住的感觉让他如蛆附骨,又强撑着将眼睁开。
被浸染成血红的世界中,他对上了一双明黄色的禽眼。
“啊啊啊啊——!”
几乎所有的野兽都发了狂,死命撞着牢门,但除了提前被南星放出来的两只豺狼,它们都没能得逞。
饿了许久的豺狼疯狂撕咬着兽主,那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翻山鹞啄出了他的眼珠。
白泽的血液,足以让任何灵智未开的妖与兽发狂。
南星拍了拍吴涯的肩,揶揄道:“辱与垢已死,你做不成君子了。不过你也的确没杀他,不用担心你的好师尊生气。”
吴涯:“……”
他真没想到还能这般行事。
“逐日?逐日?”走廊彼端,突然传来阵阵呼喊声。
听见熟悉的声音,南星暗道不好,拉着吴涯想溜,却还是晚了一步。
皇甫枫从阴影中走出,看见地上的尸体和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逐日扑棱着翅膀飞回主人肩头。
一时之间,只剩下豺狼扯咬皮肉的吞咽声和骨头嘎哒作响的咀嚼声。
南星扯了扯吴涯的袖子,压低声音:“你应该也认识他吧,打点一下。”
吴涯瞥了皇甫枫一眼,毫不避讳地说:“不熟。”
南星:“……”
她深吸一口气,忽略皇甫枫,打算当无事发生径直绕过他。毕竟没人证没物证,他也不好揪她小辫子。况且,明明是他那只翻山鹞杀的,谁也别说谁。
二人擦肩而过时,皇甫枫却陡然出声——“慢着。”
南星眸光一凛,手无意识攥紧刀柄。
顾及吴涯在场,皇甫枫斟酌片刻,还是直白道:“萍水相逢,我还不知娘子芳名。”
……南星嘴角一抽。
“不便说也没事。”皇甫枫笑笑,“我听另一位女娘喊你阿梨,我可以唤你梨娘吗?只是不知是棠梨的梨,还是黄鹂的鹂?”
“走了。”吴涯在前面喊她。
南星没回答皇甫枫的问题,只说“借过”,便侧身离去。
受尽冷落的皇甫枫咬牙,还是放低姿态追了上去。
“还有何事?”南星不耐道。
皇甫枫递给她一块儿绢帕,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平静道:“梨娘,你脸上溅着血,擦擦吧。”
“……咳,谢了。”
南星用手背抹去脸上血迹,轻咳几声掩饰尴尬,随手接过帕子,忙不迭走远。
最底层臭气熏天,又热又闷,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屏息。一口气走回拍卖场,南星才大口呼吸起来。
不知为何,原本的站位处多了几张裘皮软椅,谢澄面前还摆着一排紫光檀小盒,和些许茶点。
“怎么去这么久?”谢澄问道。
南星坐在边缘,身体被柔软的毛包拢,舒服到让她反应迟钝了一瞬,才回答:“有点事情耽误了。”
谢澄和沈酣棠换了位置,坐到南星旁边来,静静看了她半晌,才伸出手从她腰旁抽出那方罗帕。
雪青色,款式简洁,一看便是男子之物,左下角还绣着一簇火红的枫叶。
南星本在闭目养神,被他这动作扰醒,下意识去夺。可谢澄却手扬高,不肯还她。她嗔了他一眼,便重新闭眼,随他去了。
见她这幅无所谓的样子,谢澄微微勾唇,暗自将这碍眼的帕子昧下。
他不想打扰南星休息,便扭头问吴涯:“你们有收获吗?”
吴涯颔首:“问到了当年买走寒石的主家。”
“谁?”
“姚典。”
谢澄陷入沉思。
姚典是姚家如今的家主,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他没理由派人杀姚黄姚绛两姐妹。
“都姓姚?这姚典该不会是年轻时欠下什么孽债,如今心虚,才想着杀人灭口吧。”沈酣棠拈了串提子送进嘴,“听说姚绛和姚宝祯容貌肖似,说不定就是因为血缘关系。”
吴涯:“牵扯到中州世家,有些难办。”
闻言,一直假寐的南星睁开眼,缓缓道:“有拍品名单吗?”
“有。”谢澄从那一排紫光檀木盒后抽出张绢帛递给南星,她打眼一看,一共就十来件拍品,按照起拍价依次排列。
其余三人都围过来,谢澄手指逐个划过,“这几件确定不是寒石买的,买主都现身过。”
“这个玉养丹也不是,被我买了。”沈酣棠讪讪一笑,“我打算送给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