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眉头微微蹙起,抬头看谢澄。
罕见地,谢澄避开了她的目光。伤怀、厌恶、愠怒,甚至还有……耻辱,这种情绪太复杂,南星竟一时也没能看透。
不过,结合今晨谢澄和吴涯的讨论,南星已或多或少猜到了当年的真相。
沈酣棠闻言,面色古怪,无所顾忌道:“谢澄自幼习武,八岁时他早已觉醒灵根,一只豹子而已,本就伤不到他呀。”
这话让仲蕾一愣,连仲霖也皱起了眉头。他们这才意识到,若谢澄八岁时真能战胜豹子,那姚家所谓的救命之恩,恐怕另有隐情。
南星的大拇指抚过谢澄手背,勾起一路寒凉。
谢澄垂眸看来,扯出个笑道:“你的手怎么捂不热?”
明明很伤心,却还要跟她逗笑。瞧着他落寞的眉眼,她实在笑不出来。
“那只黑豹,对你很重要?”
谢澄心头一颤,密密麻麻的痒意顺着血液上涌,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
他忍不住冲动地想,想让世上只剩她与他二人,其余事情通通不重要,他只想与她难舍难分,纠缠到死。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她那么厉害,想来不会喜欢脆弱的人。
于是他轻轻点头,承认那只因伤人被处死的黑豹对他很重要,而后又轻声说:“你最重要。”
他这突如其来的示爱让南星摸不着头脑。聊豹子呢,怎么扯她身上去了?
很快,谢澄又恢复以往潇洒自如的镇定,轻描淡写道:“仲蕾,这是最后一次。”
说罢,他牵着南星转身离去。南星顺手拉上沈酣棠,沈酣棠还回头,冲仲霖做了个鬼脸。三人朝着紫郡深处走去。
待他们走远,仲霖才无奈摇头:“分明是你惹的他,怎么连我也一并被恼上了?”
“仲霖!你到底是哪边的?”仲蕾怒目而视。
“废话。”仲霖面色平平,语气也平平,“肯定是你的另一边。”
“你——!”仲蕾从小到大就没跟仲霖和平相处过,更别提他是谢澄的好兄弟,眼下不可能跟她同仇敌忾。仲蕾的目光又移向皇甫枫。
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皇甫枫喃喃自语——
“这天底下的好事,凭什么被他一人占尽了。”
那话里的怔忪与酸妒,是仲蕾从未在皇甫枫身上见过的。
皇甫枫出身“皇室”,姿仪俊逸,性喜交游,所到之处无不前呼后拥,自有一派天潢贵胄的气度。唯独每逢谢澄在场,两人便如日月争辉,互不相让。可直到此刻,皇甫枫才惊觉那不仅是意气之争—x—
谢澄素来不在他们面前施展道法,久而久之,他们几乎都要忘却仙凡有别。
那是天壤之别。
方才南星信手拈来的那个雪国,莹莹清辉在结界中流转,花彩雀莺翩跹其间,是皇甫枫穷尽人间富贵也求不得的玄妙。当众人皆沉醉于雪国奇景时,唯有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缔造奇迹的身影。
天高地迥,鹰飞雕啸,她就像奉天谕下凡的神女,神光熠熠,照见他的渺小。
皇甫枫方恍然惊觉:纵使他贵为天潢贵胄,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红尘中稍显尊贵的蜉蝣罢了。不值得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真是可悲啊……
“九郎,你怎么了?”仲蕾担心地问。
皇甫枫蓦地回神,甫抬眼,便见那道令他魂牵的身影竟去而复返,此刻正静立在他面前。
他呼吸骤然一滞。
南星是一个人过来的。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仲蕾面前,递给她一青瓷瓶。
“凡人用的祛疤膏药,我以前自制的,很管用,送给那位姚娘子。”
仲蕾梗着脖子,不肯接,“谢澄和宝祯之间的债,外人是还不清的。”
南星见她不要,随手丢给皇甫枫,语气疏离,一针见血道:“凭姚家的家业,一道疤痕而已,何至于经年难消?留着疤,无非是想让谢澄永远记得欠着这份情。”
“他的确心软好脾性,又重情义,但不代表别人能一直借此胁迫他。不要这药膏可以,从今以后,别再拿此事要挟于他。”
仲蕾下意识反驳:“凭什么?”
南星似笑非笑道:“就凭我铁石心肠,脾气差,还薄情寡义……杀人不见血。”
仲蕾连忙缩到仲霖身后。
南星的语气太凛冽,让人摸不准她在开玩笑还是说真心话,仲蕾敢跟谢澄大呼小叫,却在南星面前哑了火。
或许正如南星所说,她就是拿准了谢澄骨子里的好脾性,遇上个恶人就怕了。
见她这般乖觉,南星放缓语气,笑笑说:“明天见。”
随即一个闪身,消失在原地。
“哥!”仲蕾见她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吓出一身冷汗,终于知道向仲霖低头服软。南星哪里像仙门中人,分明像只邪气四溢的妖魅!
“她说明天见是什么意思,她明天来收拾我?”
“活该,谁让你多嘴。”仲霖敲了下自家妹妹的脑门儿,“你就作吧,人家迟早把你变成锯嘴葫芦,一辈子别想再放屁。”
“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放屁!”仲蕾瞬间忘记自家兄长的好,发泄一通后,又隐隐替自己的好友担心,“那位仙子神通广大,宝祯娇弱,不得被欺负死?”
仲霖神色冷峻:“你还做梦呢?我早说过,兆光不情愿的事情,没人能逼他。”
凭仲霖对谢澄的多年了解,谢澄虽然心软,但绝对是块难啃至极的硬骨头。他会因为恩情对姚宝祯多加补偿,但绝不会因恩情娶自己不爱的人。
他有原则,有底线。
仲蕾也知道,仙门讲究从一而终,要么一心向道,要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可能像中州男子般妻妾成群,齐人之福。
仲蕾一直坚信这样才是对的,但……谢澄已有那位仙子,她的宝祯可怎么办?
仲蕾将胞妹的苦恼神色尽收眼底,不由气道:“和姚宝祯断了,别给仲家惹祸。”
为了姚家开罪谢家与仙门,爹娘生她的时候怕是撞到肚子把人磕傻了,被人卖了犹不自知。
“你怎么总视宝祯为蛇蝎,她性子恬静,就是容貌盛些命格好些,才招来小人碎语闲言,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你不会也信吧?”
“我不瞎,会识人。”
“你意思是我瞎?!”
“还用问?”
仲霖忙着和仲蕾吵嘴,目光却时有时无地落向皇甫枫。
只见皇甫枫摩挲着那枚青瓷小瓶。物肖其主,小瓶触手寒凉,不带一丝人气,凑到鼻尖轻嗅,只有淡淡的药草清香混着冷香。
他默默将它收进怀里。
以为无人知晓。
……
紫郡之下。
与渔州鬼市的阴森古旧不同,中州鬼市灯火通明,宛如一座沉埋地底的煌煌宫阙。它共分三层,上层是拍卖场,下层是斗兽场,还有一层不知。
南星立于拍卖场高台,俯瞰着下方的生死搏杀。
五六名奴隶手持短刃,围着一只花豹苦苦周旋。花豹饿的瘦骨嶙峋,困兽犹斗,孩童们也面黄肌瘦,眼睛却个个亮的出奇,死死盯住中心的豹子。
谁先走神,谁就先死。
“为什么全是孩子。”南星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扶栏,神色难辨,“健壮的武士和迅猛的野兽殊死搏斗,这才是最原始的斗兽。看弱童与饿兽拼杀,我不明白。”
她知道世间万物存必有因,却看不懂这种营生的盈利逻辑。这是一场必死无疑、没有赢家的战斗,谁会为此喝彩?
沈酣棠早已跑到一旁呕吐,回来时小脸惨白。连带着看那只取名“彩虹”的花彩雀莺,都觉得荒谬而刺眼。
挥金如土的拍卖场、血肉模糊的斗兽场。
不染尘埃的仙门、深陷泥潭的鬼市。
被娇养的爱宠、贱如草芥的奴隶。
……
这一切让她没来由地难过,抱住南星的手臂哽咽:“我觉得自己坏透了……活该遭报应的那种。”
看到别人的苦难,她忍不住怪罪自己的幸福。
南星漠然看着场下,拍了拍沈酣棠的肩,近乎冷酷地说:“有什么可哭的,先破后立,等世界糟烂透顶,方能迎来新生。”
物极必反,不破不立,待这世间的沉疴积重难返,自有破局者应运而生——这便是宇宙亘古不变的法则。
只是这破局者,千百年未见一个。
她话中的厌恶之情太微妙,引得谢澄侧目,若有所思。
一个想做仙首的人,却似乎并不赞成如今三界的格局与秩序。很多时候,连谢澄也猜不透南星的想法,她的道,究竟是什么?
沈酣棠渐渐止住了哭泣。在天外天时,她每次落泪总有人温言安慰,南星却从不如此。可恰恰是这份冷静的陪伴,让她学会自己整理心绪。
被哄好的哭,这次停了还有下次。
想明白的哭,以后就不会再哭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斗兽场——残肢遍地,唯剩一个男孩还在苦苦支撑。心头蓦地一紧,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沈酣棠缓过神,轻轻拉住南星的衣袖:“大师兄……还没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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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最近太忙啦,可能都会晚点更,九点十点这种[垂耳兔头]
第100章 中州鬼市(二)
“求求你,放过我吧,让我死,让我死!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啊啊啊——”
越是穷凶极恶、趾高气扬的人类,在死亡面前,就越是丑陋卑贱。
南星沉默地俯视匍匐在她脚下的中年男人,她生气时,向来是安静的。
折磨和虐杀曾是她最为不齿的行径,因为林叔教过她,当一个人对生命失去敬畏之心时,离丧失人性也不远了,没有人性,就是畜生。
所以她喜欢给敌人一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