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风院的书房轩窗洞开,窗外数株“照殿朱榴”开得正盛。
这灵花枝干遒劲,叶片深碧,却在深秋时节绽放出霞光般的重瓣花朵,秾丽如烧灼的云锦。
谢澄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
秋阳下,他已然换去仪式所需的繁复礼服,着一身墨色暗纹锦袍,尊贵却带着疏离。墨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露出了清晰流畅的下颌线条。
然而,那束发之处,空空如也。
未戴冠。
这让他处于一种介于少年与掌权者之间的微妙状态——既显露出即将完全执掌权柄的威严雏形,又保留了最后一抹少年意气。
他站得笔直,肩背宽阔,已能担起一族之重,可那紧抿的唇线,却泄露了压抑的失望与委屈。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木樨香与书墨沉香,几名侍从垂手恭立在门外廊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谢澄望着满庭秋色,声音平静,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雾气。
晾了他小半月,又因公务错过继任仪式,南星自觉理亏。进门后一句辩解也无,直接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温声哄道:“君子好贤而不好色,这可是你教的。”
“所以你就六根清净,超脱红尘,把自己的未婚夫屡屡拒之门外?那我今天教句新的——”
谢澄回身,将她抱到窗边书案上。
门外的侍从一眼不敢多看,齐齐低头。
明窗净几,台案上的水缸中,被主人精心饲养的金黄鲤悠然游弋,顶起一片浮萍,悄悄打量四周。
暧昧的水声频频传来。
辰奴又连忙把头缩回去。
“啪。”花窗被重重合拢。
一吻过后,她趴在他肩头喘息,谢澄大掌抚摸过脊背,盯着那白皙肩头鲜明的指印,神色懊恼:“……是不是弄疼你了?”
南星粉面含春,半眯眼,姿态慵懒地冲他笑笑:“说好了任你处置当赔罪的,我可不像某人一样,什么气都生。再说了——”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一句话,把谢澄那点可笑的闷气抚得平平如也。
她对他已经很是纵容。
“其实你没来迟,来得正好,刚巧能为我选顶冠。”他指着桌上的一众发冠道。
刚还发誓这次定要她好好哄上一番的谢家主,瞬间背弃了两个时辰前的自己。
南星不由失笑。
什么正好,瞧他那样子,分明是专门等着她来替他加冠。
视线在案几上几顶华美尊贵的金冠、玉冠上扫过,她果断拿起那顶白玉莲瓣状冠。
谢澄瞥了一眼,唇角笑意变了意味。
“为什么选它?”
“很衬你。”
前世见谢澄常戴此冠,想来是最心仪的一顶。今日他生辰,自然要让他戴最喜欢的。
“不要。”
“……?”
“换一顶,除了这顶都可以。”
南星自然是随他去,转而挑出一顶龙纹如意冠为他簪上。
谢澄望着镜中人,展颜一笑,回身将人拉进怀里。
趁她不备,他指尖轻弹,那顶白玉莲瓣冠悄无声息地没入窗外池塘——
这顶冠,正是梦中他所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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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工作狂和恋爱脑[捂脸笑哭]
第111章 一切之始命运之折
十月十,祭月。
人间崇尚太阳,因为它带来丰收、新生、光明。仙门则崇拜月亮,因为它象征皎洁、纯粹、神圣。
枕月山山谷,地势低洼处设三座祭坛,祭月神、二十八宿、周天星辰,供奉有犊、笾、豆、簠、俎等若干,焚烧祝文、玉帛,并将灰烬掩埋,完成燔燎与瘗埋的仪式。
“璧荐登光,金歌动映——”
“以载嘉德,以流曾庆——”
在沈去浊带领下,众长老、弟子伏地三叩,为此次祭祀收尾。
礼毕,沈去浊摆摆手,年轻弟子们振臂欢呼,呼朋引伴,去沈酣棠那里领早就备好的愿灯。
“沈师姐,今年怎么有两种愿灯?”
“黄色的是库房里的,这浑圆如月、有两只兔耳的……”沈酣棠神秘一笑,“当然是我亲自出马,跟你们大师姐求来的!不过嘛,这兔子灯只能观赏,不能许愿,你们看看就行。”
“还得是沈师姐,连大师姐都能磨软,那可是凶……”年轻弟子被同伴肘击,疑惑侧身,这才瞥见不远处含笑不语的大师姐,双腿一软,话锋一转。
“……胸襟宽广举世无双风华绝代的大师姐!”
南星正为天外天的一派欣欣向荣而满意,忽然被嚎这一嗓子,简直莫名其妙。而那弟子身后,是笑得前仰后合的沈酣棠。
于是她走上前去。
口出狂言的弟子眼睛瞪得溜圆。
天外天关于这位大师姐的传说流传甚广。比如她曾在兽潮中穿梭自如,一道剑气便令万妖斩首,比如她编撰的咒律新本是每位弟子的必背书目,她还徒手捏爆过毒妖的头!
他下意识也捂住自己的头,眼睁睁看着神秘莫测的大师姐朝自己走近,而后语带赞赏道:“声如洪钟,气沉丹田,的确是个乐修好苗子。”
哎?
轻飘飘丢下这句话,南星走到沈酣棠前,拿起盏普通的黄白素色愿灯,戳了下沈酣棠凑来的脑袋,前往枕月山顶放灯。
徒留一群人站在原地,屏息凝神目送她远去。
“我在做梦么,大师姐夸我有天分!你们听到没?”那年轻弟子脸涨红,摇着身旁伙伴们的肩膀,“而且她好温柔,好漂亮,一点也不凶。”
话音刚落,他忽觉后脑勺凉飕飕的,仿佛有什么境界高深莫测的存在,淡淡扫了他一眼。
……
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
枕月山顶是世间最接近月亮的地方,曾经第一次来此观月的南星,难免游心骇耳——原来月亮之上没有广寒宫,也不见嫦娥玉兔、桂树仙鸾。
有的只是孤清的月,自在阴晴圆缺的循环中徘徊。
“这么多年过去,我好像还是只有这一个愿望。”
她依旧在愿灯上花了朵琼花,随手将其推入半空。明黄的愿灯在空中晃晃悠悠,向更高处荡去。
心病难医,谢澄抿唇道:“他活不到明年春,你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
听见这话,南星只是笑笑。
王玄腾的生死跟林婶林叔的命比起来不值一提,杀他只是顺手。她的愿望从来不是报仇雪恨,而是起死回生。
手握混沌珠,可代行神明法则,天下之治乱不过善恶一念间。若落在混沌那等邪神手里,世界必将化身苦海炼狱,万劫不复,人命如尘垢秕糠,人心如股掌玩物。
没人比南星更了解其恐怖之处。
即便如今她手中只有两颗混沌珠,即便她无法调用其中全部神力,却已能隐隐触摸到那股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足以令天下人馋涎、胆寒。
可白泽零救她一命,她尚且愿意为他搏命,遑论林婶林叔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她还不起,真的还不起。
那盏愿灯还在上升,兴许真能摸到月亮。
但南星已然不在乎了。
她收回目光,歪头问谢澄:“无论我做什么选择,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
月淡霜天,飞星冉冉,他毫不迟疑,斩钉截铁道:“当然,我们——”
少年耳廓微热,偏过头去,看山看月看漫天星海,唯独不看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声音清冽悦耳,山风习习,送来她耳边。
山谷里,铁锅似乎偷偷把那只名叫彩虹的花彩雀莺叼走,引得沈酣棠追着它满山跑,所过之处,必是一阵鸡飞狗跳,喧嚣之中,南星依旧没有错过他的话。
人在嬉笑怒骂,泉水叮咚作响,藤蔓攀着树干生长,苔花爬满霜石……万籁生山,细细密密、酥酥麻麻地荡成漩涡,在心里漾开一汪春水。
春水里有一百种声音。
倒映他的影,照鉴她的心。
“这句话,我听得懂。”
南星拿不准他说这句话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他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嗯,我知道。”谢澄背对着清圆金月,胸腔中溢出阵阵愉悦的轻笑。
“你的脸红透了,所以我知道。”
“……闭嘴。”
南星扭过头去,不给他笑话自己的机会。甫一转身,正撞见一只浑圆皎洁的玉兔灯毫无征兆地在夜空中点亮,长长的耳朵轻颤,周身散发着比月光更温润的光晕。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成百上千的玉兔灯如x同星辰次第绽放,不过瞬息之间,漫天都是那莹白可爱的身影。
“天呐,快看!”弟子们惊喜的呼声从山谷各处传来。
无数盏花灯随风轻晃,“嘭”的一声轻响,竟在枕月山顶瞬间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