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妖王之子
驭妖官大人……
这个称呼对如今的南星而言,邈如旷世。
她眼睛微微眯起,幽光闪过,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与记忆中遍体鳞伤的小兽重合。
前世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时节,秋高气爽,阴雨连绵后难得的晴天,她第一次见到燕决明。
妖狱深埋地底,只有十恶不赦的大妖才有资格死在这里,眼前这只……年岁似乎小了些。
负责看守的两列驭妖卫拱手行礼,俯首道:“南星大人,他就是妖王白泽零之子,被放逐出族群历练时撞见了谢家主……”
血雾氤氲中,抱膝蜷在墙角的雪白小兽闻言,猛地抬眼,紧紧盯着南星。
灵鞭破风而至,“啪”的抽在带刺的玄天囚笼上,劈开血雾,露出一双惶恐戒备的金瞳。
南星摆摆手:“都出去。”
灵鞭收缩进袖口,为首的驭妖卫腰弯得更低:“大人,此妖生性狡诈,押送回来的路上咬伤不少我们的人,屡次三番试图逃跑,您……”
话音未落,南星抬手解开禁制,步伐沉稳,缓缓踏入囚笼。
其余人依命撤离,空荡荡的妖狱中偶尔回荡着几声凄厉的兽吼,南星腰身懒懒斜着,背靠一只灵力化形成的黑龙,打量着眼前毫无故人之姿的故人之子。
在她平静的目光中,浑身血污小兽愈发局促,舔舐自己被轩辕剑斩出的伤口,和着血水梳理雪白的毛发,却更显狼狈。舔到最后,他竟委屈地低声呜咽起来。
“听得懂人话吗?”
这是南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小白泽浑身一颤,用最后的妖力化成人形,低低唤了声:“姐姐。”
“……”
面对脚边未着寸缕、肤白胜雪、眼含孺慕之情的小少年,南星沉默着丢给他一件衣服。在发现他不会穿后,终于走上前来,俯身用宽大的外袍将其罩住,只露出头颈,和一双璀璨如黄金的金瞳。
“你认识我?”
这是南星对他说的第二句话。
小少年精致妖冶的脸上血痕狰狞,像碎裂的白瓷瓶,他笨拙地用手背擦去脸颊上凝固的血块,冲她挤出个笑。
“父王常跟我讲你,还说我的名字就是比着姐姐你起的,南星二字出自草本,我亦如此。”
小决明倔强地抬起脸,两眼亮得惊人,仰望着素未谋面的“姐姐”。
她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
令他失望的是,南星没有追问他的名字,只是淡淡道:“待会儿跑快点。”
第三句,她一共只跟他说过三句话。
……
南星似乎是觉得棘手,叹了口气,燕决明也刚从往事中回神,温柔一笑,如旧友久别重逢,寒暄道:“不认识我了?”
南星飞快扫了一眼,实在难以将眼前典则俊雅的青年,与记忆中抱着她小腿抹眼泪的单纯小兽视作同一人。
“没见过穿衣服的你,的确认不出来。”
燕决明一噎:“……与穿不穿衣裳无关,是因为我换了副皮囊。你如果看不习惯,我换回去便是。”
南星提膝迈下虹桥,慢慢走近。她刚入观微境不久,对力量的掌控尚不稳定,偶尔泄露出的威压震得决明身形一晃,差点伏跪在地,但他强撑着不肯露怯。
“呵。”见他拼力抵抗,南星冷冷勾唇,手搭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她的威压如海啸席卷,决明最后还是单膝跪地,跪在她腿边。
“长本事了,刚见面时对我痛下杀手倒也罢,现在连声姐姐都不肯叫?”
枕月山上,她受白泽袭击,奄奄一息,是燕决明突然出现用壶芽灵芝将她救下。如今看来,那只暴走的红眼白泽就是他。
敢骗她,欠收拾。
燕决明被压得抬不起头,愣愣盯着她月白色的短靴,声音柔的不像话:“我当时失了神智,不是故意的。都怪谢澄将自己的玉佩给你,害我错……”
在南星越发冷冽的面色下,燕决明不情愿地住口。
“姐姐……”
他试探道。
南星松开压在他肩头的手,将二人瞬移到旁边的湖心亭。
施加数道隔绝神识探查的咒律后,南星呵出口白气,质问道:“解释。”
和南星相认,燕决明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畅,仿佛找到了此生最大的依凭。
“按照你说的,我一路北上成功逃脱,跟父王的心腹会合后,我放心不下,想带你一起回南海,折返回去后你已经……”燕决明的睫毛轻轻颤抖,像只振翅欲飞的蛱蝶。
“白泽族可预知命运,亦可穿梭光阴。可我修为太浅,在漫漫时间长河中跋涉数百年,才找到正确的时间线,找到你。谁料刚找到你,父王便被篡权囚禁,我又不敢立马与你相认,怕造成命运错乱,一直拖到现在……姐姐,相信我的感应,现在就是最好的相认时机。”
想起那方只有潺潺水声和无边黑暗的世界,燕决明的灵魂深处都在颤栗。
“你!”
南星气得心口痛。
怪不得他性子变沉稳不少。妖族寿命再长,迷失于时光碎隙也九死一生,百年流浪,孤独飘零,无穷岁月中只有他一个活物,他是疯子吗!
这是运气好,要运气差点,他就永远回不来了。
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只说过三句话,燕决明竟搭上自己的性命来寻她,妄图改变她的命运。
南星喉头滞涩,一语不发,眼中情绪酝酿。
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她轻飘飘、赤条条降临人间,行走于世,无知无觉地背负上太多因果与恩仇。弃之不顾,她做不到,但因果加身恩仇未偿,她便永不得自由。
人生总难两全,横竖是错。
燕决明大步走上前,藏起金瞳,换上那双无害而清澈的琥珀色浅瞳,就像懵懂初生的小兽,总能激起人心底的保护欲。
泪水淌下,他轻晃她的手臂,带着哀求道:“姐姐,陪我回妖界救父王吧。”
南星闭了闭眼。
“若换作前世,我一定毫不犹豫跟你走,但现在不行。现在的我没有把握,或许连你我的命都会赔进去,而且我如今身份特殊,容我想想。”
燕决明举起婚柬,“是因为这个吗?你跟他大婚在即,所以不肯走?”
“一部分原因。”
燕决明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你做不了仙首,也不能嫁给他。”
南星拧眉,声音陡然凛冽:“你父王与我之间的事,我已尽数跟谢澄坦白,他并不介怀,甚至还派人找到了你父王的踪迹。”
燕决明震颤抬眸,难以置信地眯眼,旋即想起什么似的,那丝动容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决绝。
“曾经父王为救你,折损百年修为,将心头精血渡化给你。这虽然令你的生命顽强如妖族,却也永绝你成为仙首之路。”
他瞥了眼南星,心头不忍,但还是道:“……人妖势不两立,有白泽王血的人类,又怎配做万仙之首?”
“没人会知道。”南星满不在乎。
她是人,不是妖,只是身体里混进一丝妖血罢了,即便暴露也无伤大雅。
“好,你不在乎这个可以,但绝不能嫁给谢澄,否则定会后悔。”
南星知道燕决明对谢澄积怨颇深。前世谢澄一人杀穿北境,逼退西域妖族移居五十里,硬生生削去将近半数的妖域,生擒燕决明,逼白泽零以己换子……桩桩件件,都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但他们之间的仇怨,她答应过谢澄,不插手。
水汽沁凉,南星的目光停留在太湖上,有朵金叠玉莲正巧盛开,她心不在焉地回答:“你有话直说,我真的累了。”
燕决明扯下婚柬上的碎星金,一把丢进太湖里,又将婚柬撕成两半,狠狠丢在地上。
南星霍然起身,怒目圆瞪:“你发什么疯?”
“你以前明明很讨厌谢澄,如今却对他情深以往,不觉得奇怪吗?他爱你也许是真,可你根本不爱他,你只是中了诅咒!”燕决明不管不顾,一股脑道:“岚州白鹅村,你和谢澄分别斩杀幻情天与誓恨海,殊不知此乃罕见的情咒,迄今无解。谢澄的纯钧剑克制邪祟,不怕诅咒,可你不一样,所以你才会爱上他。”
南星勾唇冷笑,姿态睥睨:“中没中咒我自己清楚,我连神咒都能参破,遑论x一个传言中的诅咒。”
正如燕决明所说,诅咒是邪祟,带阴气,与灵气相排斥,入体后别的不说,经脉逆行是免不掉的。咒律一道,南星有绝对的自信,她说没有就是没有。
“说来说去,你就是选他不选我和父王,不愿跟我走……”
察觉到她的抵触之情,燕决明心知说服不了她,语气骤然温和下来,眼皮耷拉着,清瘦的身影在夜中更显孤独与萧索,如一只受伤的鹤。
“谢澄志得意满,高坐明堂权柄在握,洞房花烛佳人在侧,他实在是据斗运枢,应有尽有……可姐姐,我只有你了。”
“我再等你十天,如果连你也不肯帮我,十天后我自去救父王。”
燕决明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湖心亭,背影潇潇。
南星伫立原地良久,拾起地上沾了湿泥的婚柬,静静凝望。原本并肩而立的两人被从中撕开,毛糙的裂痕宛如难以逾越的天堑,又像注定碎裂的宝镜,跨不过,合不上。
看着燕决明去送死?
不可能。
丢下谢澄,跟着燕决明一起去送死?
他只怕会疯。
千头万绪纷乱繁杂,她直觉捕捉到某种不寻常的蹊跷,却不知缘由。就像有双无形的大手,在推动她与燕决明相认,在逼她前往妖界。
……她眉眼间是难以言说的厌倦与疲惫。
太湖水,渺渺泛连遥岫碧,南星目不斜视,一道剑气斩出,万顷碧波倒灌而起,如银河倾斜,悬于九重之下,再落回九天之下。
瞬息间水歇浪静,那朵金叠玉莲悬浮在她掌心,花蕊处正是被丢下水的碎星金。
金波月轮之下,这尘世的圆满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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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情咒的确是假的,后面会讲。
这个小决明茶茶的[捂脸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