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灾星
天极殿。
绘有千里江山的屏风撤去,露出供奉的祖师爷神台。南星顺手将折来的金叠玉莲插入净瓶,露珠泫然未坠,打着晃,她轻轻一拨莲瓣,水珠飞溅到眼角,洇开模糊一片。
单手去抽神台下的暗格,接连拽了两次,竟都没拽动。
南星使劲一拉。
纷纷扬扬、如雪飘零的白纸扬了漫天。
尽是人间的祷告。
她无意瞥见些“瘟疫”、“暴乱”的字眼,匆匆错开眼,低头将散落的白纸收拢,规整地送到沈去浊案前。
人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生贪嗔痴念,憾生老病死。有求于神的事情何其多,真正能呈上桌的却只有“天大的事”。
所谓天大的事,就是连天外天的仙士都会被惊动,再不可袖手旁观,否则天下将乱的大事。
“寒州瘟疫肆虐,尸横遍野,甚至隐隐有向别州扩散之势。毗邻的华、渔、蜀三州封锁城门,人人自危,不愿驰援。以致寒州暴乱,人心惶惶,甚至有结群起兵攻打别州之举。”
沈去浊叹了口气,俯身案前,着手起草应对的措施,头也不抬地发问:“这场瘟疫来势汹汹,来源古怪,你怎么看?”
南星自知是对自己的考验,不敢大意,聚精会神沉吟片刻,轻声道:“瘟疫肆虐,源头未明,仙门理应出手遏制,再查清源头。若是天灾则罢,若是人祸,当交由三司再审。”
她不着痕迹瞥了眼沈去浊的神色。
“至于寒州暴乱,年关前必解。”
闻言,沈去浊笔尖微顿,抬头看来。
“你倒是笃定。何出此言?”
“寒州贫瘠,经年大雪,缺粮缺钱,翻不出大浪。更何况……渔州迟早会施以援手,开城门接济。”
见沈去浊若有所思,南星继续道:“寒州和渔州都只有一条可饮用的水源,便是从华州顺流而下的敦瑙河,寒州瘟疫横行,若放任不管,污染水源是迟早的事,处于下流的渔州也会遭殃。闭城是为观望,但渔州绝不会弃寒州不顾,有人接济,寒州之乱自解。”
沈去浊若有所思,笔尖一横,将自己刚写的话划掉。
“渔州……我记得你本是孤儿,被渔州一对好心夫妇抚养长大,你还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他话题转得突兀,南星身形稍滞,轻轻摇头。
“毫无印象。”
沈去浊眸光轻闪,神色难辩,探究地打量她半晌,才重新提笔落字,似笑非笑道:“能生出你,你的父母也必非等闲人物。”
南星垂下眼帘,笑了笑,没应声。
过了许久,久到南星看着他沙沙写字,发呆思考燕决明之事时,沈去浊又喃喃道:“英雄不问出处。”
他居然还在想她的身世。
等南星离开,天极殿只剩沈去浊一人,他起身走到神台前上了三柱香。目光扫过那株亭亭玉立的金叠玉莲,抬手扭动净瓶。
暗格旁又弹出暗格,里面躺着薄薄一张纸。
纸张呈鲜明的亮黄色,撒有金粉,质地坚韧硬密,光滑如蜡,泛着黄柏苦香。这种波涛暗纹的洒金笺,造价高昂,工艺复杂,九州唯一处有——
南海王宫,白泽王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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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冬至。
距离燕决明的“十日”已过去十日又十日,南星依旧没给他答复,燕决明也没有走。
因为天外天有不速之客造访。
天极殿外,吴涯越过重重身影走到南星面前,呵出口白气,将刚出炉的桂花糕递给她。
“棠儿做的,让我给你送过来。”
视线斜斜瞥了眼紧闭的大门,冲身前端立如冰雕、捧着桂花糕吃的人说:“你没劝?”
一瞬间,在场脸色发青的长老与掌门齐齐转头,看向队伍之首的二人。
南星缓缓抬手掸去肩头的凝霜,睫毛一颤,掩住眼中翻涌的情绪。
“没劝住。”
“欺师灭祖,这是欺师灭祖!”张儒霆怒喝出声。
一向看不惯他这大老粗样的绿蜡没劝阻,连脾性最好的伽蓝都蹙着眉,面含薄怒。
“寒州瘟疫,茯苓的净世莲都束手无策,这妖族大祭司却称自己有解,可笑。”悬壶宗掌门脸涨得通红,义愤填膺道:“我看,这瘟疫多半便是妖族的手笔,想以此要挟我们,牟取私利。仙首居然真肯放他进来!”
玄机宗掌门东方桑也冷笑:“神眷之地,岂容妖孽踏足。”
无论这些掌门、长老有多义愤填膺,妖族大祭司已在天极殿内,仙妖两界暂时结盟共解寒州之祸已成定局。
妖族筹码在握,必会换取报酬。
最后一块桂花糕入肚,南星抬眸,盯着檐下天极殿的匾额出神。
沈去浊不惜逆背人心也执意接见妖族大祭司,并对其言辞深信不疑……这似乎是蠢货才办的出来的糟心事。可这些时日跟沈去浊朝夕相处,她清楚他的城府与算计。
他要做什么?
殿门自内推开,浓郁的妖气扑面而来,在场众人无不汗毛倒竖,怒目圆睁,排斥与厌恶刻入骨血。
玉阶之上,大殿之中,戴腾简傩面的高大女妖手持银枝法杖,金黄的瞳孔淡定扫过众人。单枪匹马,孤身来赴,如此胆魄,正是号称“命运先知”的妖族大祭司,弥雅。
此前因她一句“十年内混沌珠必齐聚中州”的预言,新妖王白泽柒便亲自前往中州搜寻,不惜向寒州、蜀州发动兽潮。
那次战役妖族死伤惨重,弥雅也被谢黄麟重伤,修养至今。但这丝毫未撼动弥雅在妖界的地位与威望,足以见她的可怕之处。
一句预言,便可以令万妖前仆后继、舍生忘死。
可以说,白泽柒能篡权夺位入主南海王宫,弥雅功不可没。
秋风吹起弥雅厚重的深蓝斗篷,腰间悬挂的骨片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南星正默默琢磨其上刻画的符文,忽见弥雅一甩斗篷,将繁复的装饰遮起。
南星不由心中冷嗤。
居然怕她看懂?
虽说刚那几眼,她还真看出些门道,但人妖之间术法并不相通,她又无法修习妖术,何至于此。
小气。
沈去浊跟在弥雅后走出,扫了南星一眼,拂袖道:“去把内外门所有弟子传唤来,一个也不许漏。”
弥雅抬手阻拦。
“不必,她就在此处。”
张儒霆在门外站了一上午,耐心消磨殆尽,此刻提剑而起,厉喝道:“喂!不是说有治愈瘟疫的办法吗,要说赶紧说,不说就滚!少在这儿给老子打哑谜。”
沈去浊背在身后的手攥紧。
“张掌门,弥雅祭司是我请来的,不容冒犯。”
他的神色始终有股风雨欲来的平静,共事多年,众掌门皆知沈去浊的脾性,这往往是他动怒的前兆。
张儒霆不屑地哼了一声,退回绿蜡身边,倒也没继续造次x。
沈去浊摆手:“请继续。”
被人指鼻子羞辱,弥雅毫无反应,甚至看都没看张儒霆。
“寒州瘟疫,非人祸,而是天灾。”
弥雅手中的法杖发出幽绿的光芒,如同一根形态扭曲、仍在生长的古木,顶端镶嵌着巨大的灰色宝石,被雕琢成兽瞳的形状。
那只灰色独眼,南星总觉熟悉,似乎在何处见过……
“何谓天灾?”
南星终于开口,笑眼弯弯,自问自答道:“天灾,即逆天之道,显降之殃。你的意思是寒州遭难,是因为触犯天道,招来天谴?”
弥雅的金瞳直直望过来,南星就任由她看,仿佛在说:
我可无须遮头藏尾,你想看便看吧。
弥雅用权杖轻敲地面,宝石幽光更盛。
“非也。”她迈下玉阶,径直走到南星面前,抬手抚上她眉心的双色印记。
“天灾,指的是一颗灾星,一个身负灾厄的人。她会给周遭的一切带来不幸,终有一日,她会毁灭这片大陆。寒州只是开始,灾星已降临世间。”
南星厌恶地拍掉她的手。
“故弄玄虚。”
“那这灾星……是谁?”悬壶宗掌门陡然发问。
站在他旁边的绿蜡翻了个白眼:“小老头,这屁话你都信?”
须发尽白的小老头咳嗽两声,用竹杖轻轻舂她的脚:“无知小辈。白泽族生来可预知未来,弥雅更是其中翘楚,她的预言可从未出错过。”
“没错过,不代表不会撒谎。”南星接过话茬,语气凌冽。她根本不信这种无稽之谈,转身冲沈去浊拱手道:“仙首,弟子愿赴寒州查探瘟疫源头,事不成,绝不归。”
“你不能走。”弥雅抢在沈去浊前开口。
南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仙门之事,还轮不到妖族插手。”
弥雅忽而低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灾厄源头,请命去探查灾厄源头,真是有趣。”
在场的掌门和长老,包括吴涯,齐齐脸色骤变。
弥雅话音未停,凑近嗅了嗅南星的气息,眼含嘲讽:“一个人妖混血的孽障,能当上天外天的首席弟子,更有……”
咻——
水墨剑气斩落一缕银发。
妖兽的直觉使弥雅险险躲过这招,若非如此,本该落地的是她的头颅。
后知后觉的弥雅泛起一身冷汗,她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南星。
万众瞩目下,她手握巨剑,直勾勾盯着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
她居然真敢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