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站稳,颈后便挨了一掌,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南星顺手扯过裕奴爱躺的毛毯给他盖上,抬脚迈出未央殿。
隔壁主殿飘来鱼面的香气,勾起她几分乡愁,这可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主食。
她隐去气息,站在疱屋旁的小窗边,静静守着在煮面的沈酣棠。
她真是恨不得把所有好食材都塞进碗里,连蛋都窝了三个。
两碗面很快煮好,沈酣棠端起一碗,蹬蹬蹬小跑到南星门前,轻叩几声,一如既往没有得到回应。
她难掩失落,但还是语气轻快道:“面给你放门口啦,比膳堂老师傅做的还好吃,不吃保管后悔。我今晚去天极殿陪舅舅过生辰,你如果要找我,可别跑空了……”
沈酣棠一如既往地口齿伶俐,倒豆子似的说了一箩筐话,才从檐下唤过铁锅和彩虹,一人一妖一鸟,端着面走远了。
阴影里的南星长睫轻颤,走过去,端起那碗已凉掉的面,坐在石阶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今晚去天极殿陪舅舅过生辰。
沈去浊这个“舅舅”,对她赶尽杀绝,对沈酣棠却是有求必应,后者也很依恋他,每次许愿都要许舅舅长命千岁。毕竟在沈酣棠心中,沈去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吃完面,连汤也喝干净,南星顺手用清洁咒将碗洗净,改变了原本的方向,前往芝兰坊。
谢澄做弟子时,就住在红鲤池旁的小屋,途经此地时,南星挖走了后窗外那一株谢澄移栽来的银杏树。
她步履未停,一路出了芝兰坊。
芝兰坊旁的喜善殿是青莲宗掌门法慈的居所,青莲宗都是不会救人,只会杀人的医修,擅长用毒。其它人只是单纯认为南星不该存在,远比不上法慈丧心病狂,他在得知南星是仙x妖混血后,近乎疯狂地要拿她做实验。
就从他开始吧。
喜善殿内,满墙挂着冰蜥、褚栗蟒等毒物的尸体,为了保持毒素的药性,冬日的喜善殿宛若冰窟,两名正蹲在柜旁分拣草药的弟子手已冻紫,动作也不由自主慢下来。
伏在案前解剖血狼的法慈一双锐利的豆眼不虞地眯起。
“修行之路恒艰,这点苦都不肯吃,一辈子也难有出息。”
两位弟子喏喏应是,往掌心哈了口热气,哆嗦着手继续将存放在寒水中的魔鬼兰取去,小心翼翼地提取花蕊处的毒素。
法慈监督了半晌,重新低头取出血狼腥臭的内脏,并切片保存。
殿内温度不断下降,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喜善殿平时有这么冷吗?
抱着疑惑,法慈抬眸,竟见那两名弟子蜷在角落昏睡,而整个大殿已彻底化身冰天雪地。
殿内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寒气如实质的触手,瞬间攫住了法慈的四肢百骸。他如有所感,猛地回头,南星正好奇打量着手中的魔鬼兰。
“你怎在此!”
法慈瞳孔骤然收缩,身为用毒宗师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枯瘦的手指如鬼爪般探出袖袍,一枚浸染着魔鬼兰剧毒的乌黑飞镖疾刺向南星。
然而,他快,南星更快。
先是一刀劈过,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旋即清脆的冰裂声自他腕部爆开,极寒的冰晶毫无征兆地沿着血脉疯狂滋生,血管破裂,红疹密密麻麻泛起。法慈当机立断,拾起剁骨刀直接砍断肿成青紫色的左臂。
“断臂保命,你倒很会选。”南星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
法慈这才发现她拿走的那根魔鬼兰不见了。
与此同时,黑色的毒素已蔓延到他颈部,还有隐隐扩大之势。魔鬼兰毒性强悍,没有解药,等毒素蔓延到心口,便是神仙也难救。
法慈脸上掠过一丝狰狞,他成名已久,何曾被一个小辈逼至如此境地?他喉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周身毛孔猛然张开,浓稠如墨的青黑色毒雾喷薄而出!
即便死,他也要拉着她一起!
毒雾仿佛拥有生命,带着刺鼻的腥臭与强烈的腐蚀性,所过之处,皮毛消融,血肉化为黑水。
面对这位青莲宗掌门的临终反扑,南星手背在身后,一步未退,一招未出。
法慈的喉咙已肿起,呼吸愈发困难,一双豆眼死死盯着浓重毒雾。
毒雾慢慢散去,法慈目光愈发迫切,直到看见南星好端端站在原地,还扬手撩了撩脑后被灵力震起的舜华翎,怒极攻心下一口黑血喷出,差点儿当场气绝而亡。
舜华翎,百毒不侵,天克青莲一派。
此等仙门代代相传的绝世法宝,居然沦落到一位半妖半仙、不人不鬼的孽障手里!
“魔鬼兰毒,侵入心脉需七息。我送你一程,只需一息。”南星两指夹住一枚亮银碎镜,在虚空中比划着划过颈侧,抬眸道:“长痛还是短痛,早死还是晚死,你选吧。”
法慈眼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惊骇。
喜善殿中的场景,今夜无数次上演。
……
当最后一点冰尘缓缓飘落,昏睡多时的弟子也悠悠转醒,他揉着迷蒙的眼,将殿内惨状尽收眼底。
一根巨大的幽蓝色冰柱耸立大殿中心,法慈惊恐万状的表情被永恒地凝固在冰柱内,他那双瞪大的瞳孔里,依稀还倒映着一朵刚刚绽放便已破碎的、由极致寒气凝结而成的镜昙之花。
“啊!”
那弟子扯起还在愣神的同伴,一路连滚带爬冲向问仙岛,敲响了象征敌袭的钟声。
“铛,铛铛——铛铛,铛——!”
第一声钟鸣撕裂夜幕,沉郁如垂死巨兽的哀嚎。紧接着,钟声变得急促、尖锐,一声催着一声,如同疾风骤雨,疯狂撞击着天外天每一个角落。
枕月山巅,刚挖出的草药脱手坠入云海。
钓雪亭上,凝神垂钓的鱼线骤然绷断,涟漪惊散了寒江飞鹭。
坠星崖边,剑气失控,长剑脱手。
芝兰坊中,无论是早已安寝,亦或是在静室中闭关冲击瓶颈的弟子,皆在同一时间霍然睁眼。眸中睡意或迷惘顷刻褪去,只余下刀锋般的凛冽。
道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从四面八方跃起,沉默而迅疾地掠向各自宗门的核心殿宇。
一扇扇沉重的殿门,从内被缓缓推开。幸存的掌门们面色凝重,将门下弟子护在身后,如临大敌的目光扫向黑暗深处。
一扇扇紧闭的殿门,从外被狠狠踹开。映入眼帘的,是凝固的鲜血、冰冷的尸体、各异的死状。
这一夜,天外天,仙门百家。
十六盏曾照耀一方的掌门魂灯,黯然熄灭。
十六座仙山福地,同时传出了压抑不住的悲泣与惊天动地的怒吼。
仙门震怒,沈去浊以仙首之名,颁下“诛星令”,言南星“弑尊叛道,身负孽血,天灾降世,祸乱苍生”,凡三界生灵,诛此獠者,无门无阶者赏万金,有官有职者跃迁三级,可入宝珍阁任选法宝,可得仙门庇护百年。
谕令化作金光万丈,投射至百家仙山、天下九州,煌煌天威,不容置疑。
妖域沸腾,南星身上流淌的,是妖族昔日王族的血,是昔日仙首沈留清的血,失去弥雅的新妖王白泽柒对其恨之入骨,忌惮不已,一道血色妖谕传遍四野八荒,斥南星为“王族污点、妖界共敌”,凡妖族,擒其归族受刑者,赐血脉觉醒之机。
在这正与邪、仙与妖的共同通缉之下,一个名字,在阳光照不透的阴影里,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价值。
鬼市舌楼外,那面记载着三界最烫手名字、由无数怨魂骸骨垒砌的风云榜,迎来了千百年来最毫无悬念的更迭。
原本高悬榜首的仙君、大妖、天潢贵胄的代号,如同被无形巨手抹去。唯有“北斗”二字,自榜底冲天而起,一路碾压所有,悍然登顶!
其名之后,悬赏的金额与条件,足以让真仙动容,让大妖疯狂——仙门的至宝,妖族的精血,鬼市的无数奇珍……所有势力开出的价码,竟被同时罗列,层层叠加,堆积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天文数字。
从此天大地大,却再容不下她。
而立于风暴眼的南星本人,此时已堂而皇之地踏入瀛洲境内,白色的帏帽掩去面容,成了这沉沉黑夜中,唯一一抹孤绝的亮色。
长街尽头,门庭煊赫的谢府张灯结彩,为一场注定无人赴约的大婚献上祝福,一道金光谕令飞入阆风院,适才的热闹荡然无存,身着喜服的年轻家主当即御剑而起,赶往谕令中所说的、南星离去的方向。
他前脚刚走,真正的诛星令才传遍瀛洲。
将谢澄误导去反方向后,南星一路北上,就在踏出瀛洲那一步落下的刹那,一点冰凉,触上她的帏帽。
南星驻足,微微抬首。
只见黯沉天际,无数洁白雪花,正从漆黑的夜空中,无声无息地飘落。细雪如絮,纷纷扬扬,落在百年世家的朱墙黛瓦上,渐渐将满街红绸染成雪白。
她立于雪中,静静感受着这覆盖一切的寒冷。
然后,毫无留恋地,北上寒州。
第118章 同路人与陌路人
天地皆白,万籁俱寂。
冬日的寒州,雪原茫茫,冷风刺骨,连走二十里才见到主城——霜息。
奇特的是,它并非坐落在平坦的原野,而是依着嶙峋的山势层层垒砌,宛如一头巨大的、沉睡的白色脊兽。
踏入霜息城,混合了焦糊和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随处可见屋门被用粗大的木条从外面钉死,零星几个摊位贩卖些品相极差的蔫萎菜蔬或是来路不明的干硬肉块,行人寥寥,皆裹着皮毛长袄,脸上覆盖着防寒防疫的艾汁厚布,只露出警惕的眼睛。
瘟疫的痕迹,触目惊心。
冷淞沉静如水,亲自率领一队紫袍金带的拘仙卫搜寻南星的踪迹。
“大人,十条干道均无灵力波动的痕迹,已排查完毕。”
“大人,灵界碑处无出境记录。”
“大人……”
冷淞派出一人去给谢澄传信,带着其余人着手排查城内所有人。
拘仙署追踪罪仙的手段数不胜数,法阵、咒律、法宝……这些在遇到南星后竟通通失效。一位天才咒修,有的是办法将自己所有痕迹抹去,恍如人间蒸发。
但拘仙署也绝非等闲之辈。
放眼天下,观微境也屈指可数,而观微境运功时不可避免会产生灵力潮汐,凭此冷淞一路追踪,来到霜息。这是最后一次灵力潮汐出现的地方,若不能在此将人拦截,出了寒州界内,便是北境妖域,事情会棘手得多。
冷x淞的目光扫过朱雀街上每一个裹得严实的身影。突然,他脚步一顿,视线锁在了一个正低头匆匆前行的女子身上。
她很干净。
在这座被瘟疫和贫瘠折磨得失去了颜色的城里,她的衣衫过于整洁,步伐虽急却不显蹒跚慌乱。更关键的是,她周身的气息太平稳了。
其余凡人见拘仙署办案,都恨不得退避三舍,而她显然根本不怕。
“站住。”
那女子身形一僵,停在了原地。两名拘仙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封住了她的去路。
“何人?从何处来?”冷淞本想掀开她掩面的厚布一探真容,却顾及当下瘟疫肆虐,恐误害无辜者,便只冷冷打量那双陌生的眼。
女子摇摇头,手比划着,示意自己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