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他为她牺牲,不需要他为她背负骂名,更不需要他为她纡尊降贵低三下四去求那帮蠢货放过她。
谢澄的眼睛骤然黯淡。
如今他能给她的,也只有安稳的生活罢了,可这种日子配不上她,她也看不上。
她不需要他了……
所以她才要走。
谢澄将掌心攥出血来,“北境危险,妖族势力盘根错杂,天下人人想要你的命,我不会放你走。”
南星挥手,将横亘在二人之间凝滞的雪花通通拂去,那身大红嫁衣全然闯入视野,动魄惊心。
“你如今以什么身份拦我,师兄?谢家主?”
谢澄肩头落雪簌簌,他一步步向她走近,她外袍很旧,被遮挡的里衣却是崭新鲜艳的火红,想来时间太急,她不曾将婚服换下。
现在将人带回去,还来得及拜堂。
这个念头让他眸色一深,轻声道:“我希望是夫君的身份。”
“那你希望要落空了。”她毫不留情,像一盆冰水浇下。
“一个屠戮仙门的灭世妖女,一个守卫仙门的正道仙君,我们之间,必然是水火不容、形同陌路、不死不休……没办法回头。”
她抬手拂去他肩头落雪,那么温柔,那么绝情。
就在她手要收回的瞬间,谢澄猛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眶泛红,难以置信道:“你说我是你的,说你喜欢我,说想和我看天地广阔,这些难道都是假话?”
南星:“我……”
“你说是假的我也不会信。”谢澄打断了她。
相语凝噎,良久之后,他捧着她的手,哈了口热气,帮她捂热。
“你心意已决,必须要走?”
“嗯。”
“好,我跟你走。”
“你胡说八道什么?!”
南星一把甩开他的手,刚被捂热的地方,很快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重归冰冷。
谢澄神色平静,那双黑眸中却是南星从未见过的偏执:“我跟你去妖界。”
“你可知何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何谓一子错满盘皆输?”南星怒不可遏,“你滚回瀛洲好好做你的谢家主。”
“你可以带燕决明和召阳走,偏偏不能带我走?”谢澄的长睫轻颤,声音里带着一种被抛弃的、尖锐的委屈和嫉妒,“你和他们都是同路人,却铁了心要跟我形同陌路。为什么?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好?”
“你跟他们比什么?”
“连比都不能比?”
南星气结:“我是半妖,决明是妖,召阳唯恐天下不乱,仙门不容我们便不容了,正邪不两立,左右不过他们杀杀我,我杀杀他们,天道如此。可你一介仙君自甘堕落,跑去妖界,你想遗臭万年吗?”
“无所谓。”他答得轻描淡写。
任南星说破嘴皮子,他就执拗地拦着她不放,要跟她一起去妖界。
他无所谓,她有所谓。
南星闭了闭眼,心一狠道:“谢澄,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缕银色禁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与他周身清正的仙灵之气泾渭分明。
一个禁咒信手拈来,视不详为玩物的人,也许本就不适合留在仙门。
“仙与妖,本就是云泥之别,正与邪,从来势不两立。你告诉我,我们该如何回头?是你能洗净我这一身血脉和背负的天灾预言,还是我能让你背弃你守护的仙门正道?”
“你可以不在乎你的仙骨、清誉、性命,但你能否认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吗?你能让那十六位掌门的弟子、亲人放下血仇吗?你能让天下人不再视我为灾星吗?”
她每问一句,谢澄的脸色便苍白一分。他无法回答。这正是他一直以来试图弥合,却深知根本无法弥合的鸿沟。
“你不能。”南星替他回答了,清醒到残忍地说:“我们在一起,结局无非三种:我被你永世囚禁,生不如死;我认罪伏诛,死路一条;或者……你为我叛出仙门,与我一同沦为丧家之犬,受三界追杀,直到你我被杀死,亦或你我杀尽天下人。”
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继续逼近:“你告诉我,你选哪一种?是看着我死,还是让我看着你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谢澄一个也不想选,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就在这时,一道声音炸响在脑海中——
“幻情天,形为狐妖,实为诅咒,杀幻情天者会横生爱念,误将眼前人当作心上人,直到二人圆房,诅咒自解,爱意自消。她爱你,不过是因为她中了幻情天的诅咒罢了,可不是你的,强留也留不住。”
谢澄面色瞬间惨白如纸,神魂俱震。真耶?假耶?他无心辨认这声音的源头,怀疑如同毒刺,即便拔出也是鲜血淋漓。
而南星最后的话语,给了他致命一击:“师兄,放手吧,别让我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
留不住……
她唤了最初的称谓,说了最疏远的告别。
这句话,在此刻真伪难辨的爱意下,比任何诅咒都更具杀伤力。
谢澄想忘掉那句来历不明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该放手的,所有人都劝他放手,包括她。
可他如何能放?
“如果……我偏不放呢?”他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那我们之间再无情意。”南星平静地说,“或者,你可以试着用纯钧拦我。”
她不再看他,转身,迈步,走向那片风雪弥漫的妖域、吉凶未卜的前路。
谢澄持剑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纯钧骤然出鞘,锐不可当,杀意昂扬。
南星愕然回首,不可置信又饱含愤怒道:“你想杀我?连你也要杀我?!”
然而,谢澄却猛地调转剑锋,将雪亮的剑刃狠狠搭上自己颈侧!鲜血瞬间沁出,染红了纯钧的剑锋。
“跟我回去,或者带我走。
以命相胁,何其卑微。
南星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就在她停下脚步,向谢澄冲来的刹那。
“妖女!竟敢蛊惑仙君自刎!”
厉喝声破空而来,数十道剑光符咒如疾风骤雨,自天际倾泻而下!仙门援军赶至,恰好目睹谢澄颈间血痕与横剑之举,顿时目眦欲裂。
“结阵,诛杀此獠!”
杀声震天,法宝的光芒再次将两人笼罩。这熟悉的围攻场面,如同最冰冷的现实,狠狠砸在南星心头,也彻底浇灭了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
原本想拥抱他的手最终夹住了纯钧剑。
这招是她最得意的绝技,却未曾想有一天会用在最在意的人身上。
“够了。”
南星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所有喧嚣。她转向他,风雪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清冽而疲惫至极的眼睛。
“你看看他们,再看看我。你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只是你跟我两个人的事吗?我们甚至连好好聊天的机会都没有。”
她与他在角力,纯钧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南星忽而高声道:“谢澄,你我少年师兄妹,而今有情人,却要大义灭亲,置我于死地!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你我自此恩断义绝,此生陌路,有如此剑!”
声音传遍四野。
她故意的。
“咔嚓——!”
脆响如玉山崩摧。
纯钧剑轰然碎成两截。
谢澄眸光轻颤,一滴泪珠滚落,极致的痛苦与矛盾冲击着他本就因剑心不稳而摇摇欲坠的道基,纯钧剑光华乱颤,哀鸣不止。
喉头一甜,一口接一口的鲜血涌出,将大红的喜服染得更红。
最后一口鲜血喷出,甚至带着内x脏的碎片。
断剑坠落在雪地中,谢澄踉跄跪地,赤色婚服委顿于皑皑白雪之上,刺目得惊心,雪花落在染血的睫毛上,一片模糊,他努力掀起眼皮,只看见远去的裙摆。
经脉逆行,灵力倒灌,五脏受损,道心破碎。
“兆光!”
“家主!”
“悬壶宗人何在?快去找茯苓师姐!”
仙门众人蜂拥而上,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风雪呜咽。
……
一步,又一步。
南星低头看着满地刺目的白与隐约的红,头晕目眩,心神几近溃散。
混沌的声音再度响起,而她已无心搭理。
将她逼到这份上,南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寒州的瘟疫、弥雅的预言、仙门好巧不巧追来寒州……一切的一切,都是混沌的手笔。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幼稚?”
南星一句话堵上了混沌的嘴。作为酷爱恶趣味的神明,被评价为幼稚简直是奇耻大辱。
看见这张平静无波的脸,混沌真想告诉她谢澄道心破碎、仙剑折断的惨状。但为了更持久的趣味,祂决定多些耐心。
于是祂什么也没说,悄然退去。
极致的痛苦冲刷下,南星只觉心头似乎有扇门被推至半开。
就在她踏出寒州的一瞬间,风止雪歇。以她为中心,方圆百丈的时空陷入绝对静止。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北境极光般照亮识海。
南星再次置身于无垠银河之中,不同的是,那扇门完全打开,迎接她的到来。
“至情至性,原来如此……”
南星喃喃道。她抬起手,指尖流淌着一缕如宇宙初开般古老而纯粹的星线。